剛過午時,戶部員外郎金學曾也乘了一頂四人抬青呢大轎來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後“微服私訪”進了寺後,東廠番役即把了寺門,一應閒雜人等都擋在門外不得人內。這金學曾大搖大擺跨門而入,番役們以為他是李太後傳旨召見的,倒也沒有攔他,任他興抖抖昂頭而去。其實,金學曾並不知道李太後、張居正與馮保等一乾要人在寺裡頭,他來這裡乃是彆有所因。卻說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鬥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並捐給太倉後,這金學曾一夜之間就成了京師名人,不但同儕官員對他刮目相看,就連首輔張居正與戶部堂官王國光也覺得他心眼靈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禮部查賬。半年下來,他把禮部幾十年的陳賬翻了個底朝天,剔假求真緇銖必較,活活地提溜出一窩子碩鼠來。張居正靠著他提供的確鑿證據,懲治了十幾名貪墨官吏。在清流習氣濃得化不開的官場,張居正好不容易發現這樣一位“循吏”,於是對他破格提拔,才兩年多工夫,他即從一個九品觀政躍升為從四品的戶部員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筍躥得還快。官位驟升,他最怕的就是擔心彆人說他“占著茅坑不拉屎”,所以,隻要部裡碰上犯難事,彆人躲著不肯乾的,他都主動請纓。正因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見愁的差事——去宛平縣稽查三宮子粒田的收成。且說這宛平緊挨北京,青蔥崗巒平疇沃野儘在皇帝爺的眼皮子底下。因為靠得近,榮沾聖恩的事兒雖然有,但更多的卻是道不得的苦處。彆的不說,單道曆代皇上給皇帝國戚內府貂踏等各類人物的賜田賞地,差不多就把全縣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三宮子粒田了。所謂三宮,即大內的乾清宮、慈慶宮與慈寧宮,這三宮的子粒田,在京畿有多處。宛平之外,尚有順天府大興縣、河間府靜海縣、保定府清苑縣等處。這子粒田的收項,稱為子粒銀。收上來由三宮主人支配,實際上是他們的私房錢。皇上、東宮和西宮平常要賞賜身邊的內侍宮女,就從這筆錢裡開支。萬曆改元,李太後雖然與兒子朱翊鈞一起住進了乾清宮,但慈寧宮名義上仍是她的寓所。因為皇上年幼,還不到自己花錢的時候,所以這乾清與慈寧兩宮的子粒銀,實際上為李太後一個人享有。隆慶六年加封兩宮皇太後稱號後,在馮保建議下,戶部核準又給兩宮子粒田各增加五十公頃。這樣一來,慈寧宮名下的子粒田,僅宛平一處,就已高達一百七十頃四十九畝五分二厘,每年子粒銀的進項有八千餘兩之多。去年,宛平縣衙解送上來的子粒銀比往年少了許多,僅慈寧宮一家就少了一千多兩。短了三宮的進項這可不是小事,因此,子粒銀交付不幾天.就有一道聖旨傳到:“三宮子粒為何拖欠許多?又昨慈寧宮所進錢糧,比去年少一千有餘,查明回奏.欽此。”這道旨是李太後借小皇上的口發出的,沒有直接發到戶部而是由內閣傳奉,其用意也很明顯,就是希望張居正能夠直接督查此事。張居正接旨後即把王國光找來商量,要他派個得力的人去宛平縣調查一下子粒銀欠繳的原因,王國光幾乎不假思索就推薦了金學曾,張居正也欣然同意。金學曾得到這差事後,便雇了一頭驢子騎到宛平縣署,向縣令沈度說明來意,沈度聽後一笑,說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縣衙該如何配合,你吱聲兒就是。”除了表示熱情,這沈度是多一句話都不肯講。金學曾猜到沈度的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當回避,二是怕在欽差麵前說錯話落下把柄,也就不難為他,隻讓他派出錢糧師爺,陪著去宮莊子粒田實地調查?這種調查表麵上看起來並不是難事。找宮莊佃戶一問便知。但若深入進去,才知道個中隱情甚多。金學曾在底下轉了二十來天,因要過春節了才不得不回到縣衙。與沈度作彆時,他並沒有說及自己的調查結果,隻留下一句充滿同情的話:“你這個縣太爺難當。”他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發現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際上已成為一宗危及邦本壓迫地方的弊政。就說這宛平縣,各類賞賜莊田達一千多頃,占去全縣田土的十分之三。這些莊田分彆屬於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勳戚世襲而下,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交納,倘若遇上天災人禍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若碰上蠻橫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宛平的一縣之令,真是一百二十個為難。若是幫著勳貴催租,則無異於奪人性命;若幫著農戶訴苦,則要備受勳貴們的淩辱。就說這個沈度,去年冬月就因為幫佃戶說了幾句話,竟當眾挨了前來催租的世襲勳爵杜繼祖的耳光。金學曾在調查中獲得大量詳情,春節期間,趁著到部堂大人王國光家拜年的機會,將子粒田的種種弊端作了大略彙報。王國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帶著他到張居正府上再作稟報。王國光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首輔有決心解決子粒田的弊政,金學曾就可以繼續調查,如果沒有,這個馬蜂窩就趕緊不要去捅它。正思著財政改革的張居正,哪肯將這等汙糟事棄之不管?當即就表態要金學曾繼續調查。有了首輔與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學曾一過罷春節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繼續他的差事。他從宛平縣署錢糧房的檔錄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馬房莊也有六十頃贈地,每年收子粒銀近千兩:按記載,這是當年英宗皇帝的恩賜——權當是皇室賞給的燈油錢。金學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們拿這一千兩銀子乾什麼。昨天,他從宛平縣回來,上午到部點過卯,處理了一些手頭要緊事務,便登轎到了大隆福寺。他在各殿裡閒逛了一趟,問了問收受香火錢的情況。不覺已穿過四重大殿,來到第五重的大法堂。他正在法堂裡與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便回頭瞻望,隻見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領下,已是走到了門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欄台上。主持指著頭頂上的藻井,開始向一乾人眾講述上麵繪就的天龍八部故事。內中有一個身著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飄然長須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忖道:“這不是首輔大人麼,他怎麼會穿上便服來到這裡呢?看他邊上的那位婦人儀態萬方,又不知是誰。”既然邂逅相遇,金學曾情知無法回避,於是一步跨出門來,迎著張居正高喊一聲:“首輔大人!”張居正一個愣怔,他沒想到此時此地會有官員出現,更沒有想到這個官員會是金學曾。說話間金學曾已走到跟前,一個長揖到地,卻沒有行庭參之禮——這也是規矩:再大的官若是隻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禮相見。看著金學曾執禮甚恭的樣子,站在張居正身邊的李太後也是感到奇怪,怎麼大法堂裡會跑出一個四品官員來。用過午膳之後,是她提議要往寺中各處走走消消胃氣的。她本想車身回避,強烈的好奇心又驅使她留了下來,她問張居正:“這個人是誰?”張居正正愁沒法介紹,見李太後主動問起,連忙回道:“這位是戶部員外郎金學曾。”報過名銜,張居正又特彆補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調查三宮子粒銀欠繳一事。”“啊,”李太後秀眉一挑,頓時來了興趣,吩咐道,“帶他到客堂參見。”李太後一行回到客廳,都按原位坐下,萬和領金學曾進屋覲見。此時金學曾已知道了貴婦人就是李太後,心裡頭激動非常。萬曆朝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李太後,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她所倚重的內臣外相馮保與張居正兩人,今天一並兒都到了,此等機遇更屬難得。他覺得剛才在大法堂前,張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紹給李太後的。他揣摩張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機會把調查所得的子粒銀實情,向李太後和盤托出,因此心裡頭作好了準備。一進屋,他就向李太後行了覲見大禮。李太後給他賜座,金學曾卻是跪在地上不起來,答道:“在太後麵前,下官不敢落座。”“這是為何?”“為的是朝廷禮儀,隻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麵見皇上與皇太後,才有賜座之理。我一個四品螞蚱官,隻能長跪。”李太後噗哧一笑,問道:“怎麼,四品還是個螞蚱官?”“比之七品縣令,我四品員外郎是個大官,但在皇太後麵前,卻隻能算是一隻螞蚱了。”金學曾語調詼諧,卻沒有給人油腔滑調的感覺。李太後見慣了呆板之人,乍見如此一個另類便覺得新鮮,接著問道:“聽說你會鬥蛐蛐兒。”“雕蟲小技,何足掛齒。”“雖是小技,亦見靈氣,”李太後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鬥蛐蛐兒贏了一萬兩銀子,都捐給了太倉,你為何要這樣做?”“為皇上分憂。”“唔,”李太後覺得這回答太甜,又問,“你方才說,你今日來大隆福寺,是公乾?”“是。”“廟裡頭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乾?”“當然有,因為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時起.就賜給子粒田七十頃,每年租課收入約計一千兩銀子,用來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來查查,這每年的一千兩銀子,究竟是怎麼用的。”“查出來了嗎?”李太後關注地問。“今天,下臣到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學曾長跪在地,挺直身子問道,“方才,寺裡住持陪侍太後,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後是否留意。”“袈裟怎麼了?”李太後不解地問。“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製作的,依下官估計,少說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和尚衣服也這麼貴?”張居正故意問道。“是啊,這也正是下臣納悶之處,”金學曾從容答道,“下臣從小就聽說,一入空門六根俱淨。貪嗔癡一應人間毛病,一概為佛地寶刹所不容。大和尚身著華美之服,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為。今天,下臣進到這大隆福寺,倒像是進了鐘鳴鼎食之家。”金學曾言辭犀利卻又占理,李太後睨著他,問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賜給的子粒銀,都給揮霍掉了?”“有這等嫌疑,”金學曾回答得很乾脆,“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廟中香火最旺的,城裡許多勳貴都是他的施主。我聽說宮裡頭許多中官,每年都向這裡捐香火錢,前些時畏罪自殺的吳和,大年初一趕來這裡燒頭香,一次就捐了五百兩銀子……”“有這等事嗎?”李太後打斷金學曾的話,問專注聽著談話的馮保。“有,宮裡頭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歡做點功德。”馮保據實回答。“有這麼多大施主,大隆福寺還用得著子粒銀麼?”金學曾一個設問,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靜氣聽他說下去,“皇上賞賜田地,說穿了,賞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財富額有定數,此處賞得多了,彼處就會減少。如今這天下的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讓一些豪強權勢大戶控製了。”馮保一聽金學曾的話已是說離了譜,擔心李太後聽不入耳,於是趕緊製止道:“金學曾,讓你奉旨稽查三宮子粒銀缺額一事,你怎麼扯起這些野棉花來了?”金學曾雖然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滑溜角色,卻頗能審時度勢掌握分寸。他剛才放了一個“二踢腳”,原意是想探探虛實。見馮保出麵阻攔,便順著他的話頭答道:“三宮子粒銀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繳的原因,乃是因為春上地裡遭了蟲災。論收成,三宮莊田的麥子隻有前年的三成,農戶們交出的子粒銀,連總數的一半都不到,差額部分縣衙想法籌措。”“縣衙又上哪兒籌措呢?”張居正追問。“宛平除了例賜私人的子粒田,還有一些用作縣學與祭護山林的官田。這部分收入由縣衙掌握使用,算起來該項進銀也是入不敷出,但縣令沈度擔心三宮莊田子粒銀欠繳太多會引起聖怒,故隻好臨時調劑。即便這樣拆東牆補西牆,也無法湊足定額。”“他們湊了多少?”李太後沉著臉問。“僅慈寧宮一處,他們就湊了整整三千兩銀子。”“誰讓他們湊的?”李太後霍地站起身來,發髻上斜簪的鬨蛾兒,其翡翠吊墜一片晃動,她眼睛睜得圓圓的,逼視著金學曾,怒氣衝衝地問,“宛平縣令是誰?”“沈度。”“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訴你的?”“不是,沈度諱莫如深,什麼都不肯講,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調查所得。”金學曾從容答對,沒有一絲推卸責任的意思。馮保好長時間沒有看到太後發這大的脾氣,連忙欠身勸道:“請太後息怒,金學曾一派胡言,原不足為據。金學曾,還不退下去!”金學曾正要磕頭謝恩退下,隻見李太後擺擺手,喘著氣兒說:“慢!”“太後。”馮保緊張喊了一聲。李太後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望著金學曾,口氣緩和下來:“你下午就找他馮公公,從內廷供用庫中支銀,宛平縣衙填補的銀兩,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辦這件事。”李太後態度的突然轉變,金學曾不知是禍是福,小心答道:“太後,臣奉旨辦差,隻是說明所查的實情,並沒有要太後退還子粒銀的意思。”“要咱退子粒銀,你有這個膽嗎?你自己說過,你還是個螞蚱官!”李太後說著又動了火氣,轉向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宛平縣令沈度,給他革職處分,永不敘用!”張居正猶豫著沒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學曾,卻肆無忌憚地嚷了起來:“太後,下官有話要稟奏。”馮保怕金學曾火上添油,急得跺著腳嚷道:“你閉嘴!”李太後瞪了馮保一眼,問金學曾:“你要稟奏什麼?”“下臣要為沈度辯解幾句,”金學曾漲紅著臉說,“沈度實心為朝廷辦事,在宛平縣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這樣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職處分,如此處置,有失朝廷公正!”“放肆!”這一次是張居正吼了起來,他指著金學曾怒斥道,“你在官場呆了幾天,懂得什麼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後麵前如此張狂,憑你剛才這幾句話,本輔就可以將你撤職查辦!”金學曾因為一時性急而直言犯上,經張居正這一罵才清醒過來。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卻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此刻勾頭跪在那裡,滿臉沮喪一聲不響。他哪裡知道,張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實有一多半兒是在做戲。這位首輔明裡罵他,暗裡卻是為了保他。張居正已經看到李太後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怕她按捺不住發作起來。如果從她嘴中說出“撤職查辦”四個字來,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學曾剛剛開始的仕途生涯立馬兒就會終結,因此張居正搶先發言。他知道金學曾不服氣,便也想借此機會敲打這頭“叫驢”,於是繼續斥道:“太後要將沈度革職,這是英明之舉。連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還充什麼能人!依本輔來看,將沈度革職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難以收齊,沈度竟膽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貼補。這件事設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太後強要,這不是陷太後於不義麼?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謹於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勳爵杜繼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這沈度已在宛平縣當了四年縣令,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應該說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時見他就此事寫過隻言片語?身穿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隻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的官員,留著他又有何用!”李太後要將沈度革職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說出這一番深刻道理。在對張居正大加讚賞的同時,又增強了對自己處事能力的信心,她問金學曾:“首輔的話,你聽進去了嗎?”金學曾早就聽“懂”了首輔的宏論——明裡是在訓斥他暗裡抨擊的卻是子粒田的弊政——頓時間他對首輔爐火純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答道:“首輔的話,下臣聽了如醍醐灌頂,經首輔點撥,下臣才悟出了太後的英明睿斷。”幾句奉承話,讓李太後心情轉好。她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道:“子粒田對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金學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張居正有啟奏的意思,便自謙地說:“下臣奉旨去宛平縣調查,所知情況終是一孔之見,不敢妄奏。”張居正覺得這正是他向李太後陳述財政改革的好機會,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緩緩言道:“國朝自聖祖皇帝以來,已曆九帝,每個皇帝在位時,都曾對皇親國戚近侍功臣賞賜土地。前些時,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過簿冊,截至隆慶六年止,在籍皇室宗親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親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長子四十一位,鎮國將軍四百三十八位,輔國將軍一千零七十位,奉國將軍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鎮國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輔國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國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這些宗親,每個人名下皆有賞賜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頃,最少的也有八十多畝。全部加起來有四百多萬田畝。這僅是宗親,若加上外戚、勳貴、功臣、內侍、寺觀等賜子粒田,數字之龐大,一時還難以統計出來。去年戶部統計,天下所有州府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而領食朝廷俸祿者,計有文官二萬四千人,吏五萬五千人,武官十萬人,衛所七百七十二個,旗軍八十九萬六千人,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稅銀,根本無法應付這龐大開支。兩相比較,每年所缺稅糧大概一千多萬石。眼下的情況是京衙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名省缺俸廩。戶部尚書王國光出掌天下財政,不過兩年時間吧,那滿頭烏發倒是白了一多半。不為彆的,就為一個人不敷出,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說到這裡,隻見萬和探頭朝裡看了一下,馮保踅到門邊同他耳語幾句,萬和又輕手輕腳走了。李太後一眼瞥見金學曾還直挺挺跪在那裡,便問道:“跪了這半日,你這膝蓋酸也不酸。”“酸。”金學曾咧了咧嘴。“前朝有臣子覲見時應對有錯,被罰往午門長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兒還不能倒架,看來,你的跪功還不到家。這裡沒你的事兒了,去吧。”金學曾難得有機會聽到首輔關於國家財政的長篇大論,本極有興趣聽下去,卻沒想到李太後要他退下,他隻得叩首謝恩,怏怏退了下去。客廳裡,張居正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言道:“國家興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財政。我萬曆皇上登極兩年以來,雖垂髫少年,卻天縱英姿,決心開拓新政,當一位垂範後世的英明君主。這實乃社稷之大幸,蒼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議,皇上都虛心采納,並頒旨例行天下。正因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審事量權,揣情謀斷。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補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麵已經出現。這是盛世的好兆頭,但還不是盛世。因為,時下國家的財政,尚在非常艱難的境地。”李太後從來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如此意氣風發地議論國事,包括她的已經大行的丈夫隆慶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兒子萬曆小皇上。趁張居正喝茶潤嗓子之機,她插話問道:“如何扭轉國家財政的困境,想必張先生早已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臣自隆慶二年人閣擔任輔臣,就一直關注財政問題,”張居正怕說噦嗦了李太後不耐煩,故儘量言簡意賅,“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河政,都是財政,北邊之屯田、茶馬交易,也都是財政,方才太後問及的子粒田問題,就更是財政了。天下田畝,額有定數,勳貴手中多一畝子粒田,朝廷就少一畝田賦。臣算過一下,如果僅從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畝抽三分稅銀上交國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萬兩銀子。這相當於一個薊遼總督麾下十萬將士一年的開支。如果全國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辦理,則北方九邊的軍費幾可解決一半。”“有這麼多嗎?”李太後問。“臣認真計算過,誤差不會太大。”李太後立刻盤算起來:慈寧宮在宛平縣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頃,若征三分銀上交國庫,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兩銀子,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帶了這個頭,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擁有者,則都不敢違抗。僅此一項,朝廷一年就多了幾百萬兩銀子的收人。張先生為天下計,方有此議,自己斷不可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況這天下又攥在自己兒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對張居正說:“張先生心憂財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個想當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實現富國強兵的願望?一個丁門小戶的人家,打開門來尚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大事,何況一個國家?手上沒有銀子,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議的財政改革,就從子粒田改起。每畝加征三分銀,這數碼兒不大。你回去讓戶部擬條折子送給皇上,讓皇上批旨允行就是。”張居正沒想到李太後答應得這麼爽快,感動地說:“太後如此通情達理,臣惟有披肝瀝膽報效皇上。國家財政,隻要開源節流,一方麵杜絕貪墨侈糜之風,另一方麵針尖削鐵廣開財路,臣保證不出兩年,財政拮據的狀況,就會根本轉變。”“有你這句話,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後說著淺淺一笑,又道,“本當說今天到大隆福寺來散散心的,誰知又板起麵孔談了這半天的國事,咱真是有些乏了。”“是臣煩累了太後。”張居正一臉歉意說道,“請太後回大內歇息。”“還有事兒沒辦完呢。”李太後忽然咯咯地笑起來,問馮保,“馮公公,人帶來了嗎?““帶來了。“馮保答罷朝張居正詭譎地一笑,已是閃身出門。客廳裡,隻剩下李太後與張居正兩個人。忽然,兩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後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張居正,臉上泛起了紅暈,她伸手撫了撫雲鬢,問道:“張先生,咱剛才發脾氣的時候,樣子很難看吧?”張居正不禁詫異:太後怎好拿這樣的話來問一個外廷的大臣?但他還是老實答道:“臣當時一門心思隻想如何訓斥金學曾,倒是沒有注意到太後。”李太後嬌甜的眼神裡掠過一絲失望,又問道:“你想知道剛才你論述國家財政時,咱在想什麼嗎?”“臣想知道,請太後詳示。”“咱在想,這位張先生腦瓜兒怎麼這麼好使,那麼多枯燥的數字全都記得,張口就來,連哽都不打一個。僅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你是個忠誠為國勤勉政事的人。”“太後過獎了。”“咱說的是實情,”李太後感歎道,“當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張先生作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擔心朝局了。”張居正心底明白,太後嘴上說的是皇上,其實最擔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皇上年紀雖小,但誌存高遠,可以料定他長大之後,必然是一個英明君主。”“但願如此,”李太後心存感激,投向張居正的目光也就更為大膽,“天底下的母親,有誰不想自己的兒子成器?咱身為太後,這份擔憂更不同常人,幸好鈞兒在張先生的教導之下,虛心好學,勤研政事,已有一個好的開端。”張居正趕緊糾正:“臣不敢教導皇上。”“老師對學生,不是教導又是什麼?”李太後真情流溢,感歎說道,“作為母親,咱看得清清楚楚,對鈞兒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另一個就是你!”“太後!”張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聲。“張先生不必緊張,這是咱的肺腑之言,沒有半點虛假.咱畢竟是太後,在這個身份上,還用得著虛情假意巴結人嗎?”李太後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張居正渾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隻哽咽答道:“太後如此器重下臣,臣無以為報,當結草銜環,誓死效忠皇上。”同剛才議論國事慷慨陳詞相比,這張居正好像換了一個人,麵對首輔的這份拘謹,李太後仰麵籲了一口氣,又問:“張先生,你覺得太後不像一個女人麼?”“不……”張居正語塞了。“不,不什麼?”李太後追問,不等回答,她又問道,“你覺得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太後端莊賢淑。”“還有呢?”“太後美而不豔,媚而不妖。”“這是張先生的真心話?”“是真心話.”張居正已是渾身燥熱,嗓子乾得冒煙,卻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後看著他的窘態,忽然有了一種很大的滿足感,說道:“駱賓王的《討武望文》,罵武則天‘入門見嫉,狐媚偏能惑主。’這是窮酸文人的讕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錢,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兒,也沒有不喜歡狐媚女子的男人。張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邊美眷如雲,後宮嬪妃儘是佳麗,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壓群芳而獲寵?不能獲寵,作為一個女人,你豈不要把一盞青燈守到白頭?當然,狐媚隻能作為獲寵的手段,若要固寵,還得端莊賢淑。所以說,狐媚與端莊,乃是一個女人的兩麵,二者不可偏廢。”這一番奇論,張居正聞所未聞。不過也讓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後當年在後宮脫穎而出的理由。他覺得眼前這位年不過三十的美麗太後不但可敬,而且可愛,不免由衷讚歎:“太後真乃巾幗英雄!”誰知李太後不領情,把嘴一噘,譏道:“張先生,你這一評價,咱就俗了。”“啊?”“想當英雄的女人,那還叫女人嗎?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夠博得男人的歡心。”張居正的心怦然一動,他看到李太後眼光中有某種企盼,便小聲言道:“太後作為一個女人,也許寂寞了一些。”“是啊,”李太後的心思被勾動,隻見她眼眶中溢出晶瑩的淚花,感歎道,“作為女人,咱有七情六欲,但作為太後,咱又不能不把這些七情六欲扼製下去。”“太後母儀天下……”張居正本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出口又覺得不像,便打住了。這時,隻聽得門外有一聲輕輕的咳嗽。“誰呀?”“是咱。”馮保的聲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這長時間。但他看出李太後有單獨與張居正多呆一會兒的意思,就在外頭磨蹭了半天。“人帶來了嗎?”李太後問。馮保隔著門答:“帶來了。”“進來吧。”門被推開,馮保一讓身子,讓一個穿戴入時的年輕女子打前走了進來,張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來者不是彆人,正是他寵愛的玉娘。“怎麼會是你?”張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來。玉娘也看到了張居正,但來不及打招呼,隻見馮保指著李太後對她言道:“這是慈聖皇太後。”玉娘趕緊跪下磕頭,李太後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吩咐賜座,然後笑著問張居正:“張先生,沒想到吧?”“臣……”張居正臉色燥紅,不知說什麼好。卻說在前幾日的一次閒聊中,李太後從馮保口中得知張居正寵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頓覺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張居正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沒有想到他也會花前月下情意綿綿。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後,與張居正談話時,她突然靈機一動,想把玉娘找到這裡來見上一麵,於是在中午用膳時偷偷吩咐馮保派人去辦這件事。乍一見玉娘,李太後驚歎她的美貌,看她走幾步路兒,嫋嫋娜娜,卻沒有輕薄之態,又問了她幾句閒話,無非身世籍貫之類,玉娘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應對無誤,心中對她已是產生了幾分好感。看到張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後笑道:“張先生,聽說你身邊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個標致人兒,所以今天就讓馮公公去積香廬把她請了來。”張居正一聽李太後什麼都知道,心裡頭有些緊張,不安地答道:“臣行為不檢點,有失大臣風範。”“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後以少有的親熱語氣說道,“咱這個太後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時,看到張先生為國事如此操勞,咱還尋思著,在宮裡頭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宮女賜給張先生,讓她好好兒的侍候你。誰知宮女還沒選出來,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這是好事,你不要自責。”“謝太後。”張居正心存感激。“玉娘,你過來。”李太後忽然喊道。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後跟前,李太後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雙撲閃閃的杏眼,白皙圓潤的下巴頦兒,歎道:“看你這副長相,也是個有福的人,跟著張先生,不致敗他的運。”“多謝太後誇獎。”玉娘蹲了個萬福。李太後朝張居正瞥了一眼,又對玉娘說:“咱若不是太後,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兒,玉娘,從今天起,你就算從我身邊選拔的宮女,好好服侍張先生,不可耍嬌使性子,你記住了。”“奴婢記住了。”玉娘羞澀地一笑。“記住了就好,沒事兒的時候,咱會宣你進宮拉拉嗑子的。”李太後說著,又問,“聽說你很會唱曲兒?”“奴婢學過幾支。”玉娘謙虛地答。“現在,你給咱唱一支吧。”“不知太後要聽什麼?”“你這妮子,正是懷春的年齡,你就揀懷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張先生,你說可好?”“臣聽太後的。”說話間,馮保讓人將玉娘隨身帶來的琵琶拿進來,玉娘略一沉思,就撚指彈唱起來:念多情,拋不掉他的情意兒厚,清晨起悶悠悠,桃紅紗帳掛金鉤。孤孤單單無陪伴。懶對菱花怕梳頭。熱撲撲的離彆恨,把奴的魂勾。誰能夠把情留、把情留?背地裡,奴的淚雙流。奴是一顆實落心,生生教你溫存透。溫存透、溫存透,可恨奴家無來由,夢赴陽台把佳期湊,醒來卻是孤孤單單在繡樓,看天邊,殘月如鉤……玉娘唱的是《嶺兒調》,淒切哀婉。唱著唱著,她已是淚流滿麵。馮保在一旁觀察,隻見張居正眼瞼低垂,負疚之情已在臉上顯露。而李太後受到的感染更深,幾顆晶瑩的淚珠,正滾動在她的發燙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