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儘,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抬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尚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大人有何吩咐?”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麵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裡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儘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是。”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陝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優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折。折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麵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曆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裡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於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麼於公於私?”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遊七,算是手足至親。”“你與遊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姻親:”孟無憂答。“遊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他今年討了二房。”“啊,這麼說,你是……”“遊七的二房是我妹妹。”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麵前不好發作,他隻輕描淡寫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孟無憂。”“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候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裡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裡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裡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麼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裡。儘管張居正接信後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麼漏子來。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裡落了轎,遊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家裡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後,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仆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癡坷坷的。“遊七!”張居正喊了一聲。“小的在。”遊七從人堆裡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仆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遊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乾係,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麼?”遊七儘量掩飾內心的慌亂,佯笑著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沒有瞞我的事?”“沒……有。”遊七閃爍其辭。這一年多來,在徐爵等人的調教唆使下,遊七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遊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給自己取了個雅致的彆號楚濱先生,卻是一直不曾叫響,現在,這名號在京城官場裡可是如雷貫耳。多少人想巴結首輔,投靠無門,便輾轉結識楚濱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說那些中級官員,連三品四品開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與他稱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賄賂,瞞著張居正在老家置辦了幾百畝上等的好田,張居正如今鐵板著臉問他,他也不知是哪檔子事露了馬腳,故隻好支吾。見一連兩問遊七都不肯如實招來,張居正已是盛怒,於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聲斥道:“你什麼時候討了個二房?”“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見老爺問的是這個,遊七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覷了張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表嫂。”遊七儘管稱張居正為老爺,但對他的夫人卻仍按親戚輩分相稱。久沿成習,彼此也不覺得奇怪,王氏這時點點頭,對張居正說道:“遊七是同我講過,我記得那時你在積香廬,所以沒吃上喜酒,過幾天你回來後,我曾對你說過。”張居正約略記起這件事來,但仍生氣地回道:“可是你沒有說這個二房的來曆。”“來曆,我隻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顧氏回答。“遊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麼?”張居正也不顧及夫人對遊七有袒護之意,猶自追問。遊七從張居正的話縫兒裡聽出他已知曉此事,情知瞞不住,隻得稟告實情:“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無憂,現在戶科給事中任上。”“夫人,你聽見了嗎?”王氏一聽這家譜,也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遊七這麼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張居正怒氣衝衝回道:“恭喜什麼,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交易?”王氏茫然不解。“你想想,遊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麼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麼?”王氏先前沒想到這一層,於是順著丈夫的話問遊七:“對呀,遊七,你說,人家憑什麼?”遊七愣愣怔怔,紅著臉答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麵,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真是這麼簡單?”張居正冷笑一聲,“你知道孟無憂今天下午在值房裡如何對我他說於公於私,都對我這位首輔大人唯馬首是瞻,這不明擺著要同我攀親戚麼?就這一句話,就將他把妹妹嫁給你的意圖徹底暴露。”遊七這才知道是孟無憂說漏了嘴,他有心幫這位大舅子,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出了這個岔子,他頓時癱了氣性。情知抵賴狡辯都隻會引起張居正更大的震怒,隻得趕緊撲通跪下,哀求道:“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應向老爺講明她的身世。”“知錯就好。”王氏想息事寧人。張居正斷不肯給夫人麵子,斥道:“錯既犯下,斷不可輕饒,來人,家法侍候!”先前就在右廂房候著的李可帶了四名兵士聞聲走了進來。見他們手上都拿了棍子,遊七嚇得麵如土色,連忙磕頭求道:“老爺,原諒小的這一回。”此時客堂裡一乾仆人都嚇得篩糠一樣,不知是誰領了個頭,都一齊跪了下去,齊聲哀告:“請老爺原諒遊總管。”王氏也想開口說情,但一見到張居正臉色鐵青,知道此時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也隻能掩麵歎息。張居正本來就有殺雞啉猴的意思,見眾仆役跪地哀求,越發鐵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還傻愣什麼,褪掉他的外衣,給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遊七的棉袍,隻剩下一條襯褲,遊七本是瘦人,乾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憐。儘管士兵們並不真的上勁兒掄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氣,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掃下來,也還是有著粘皮帶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遊七癱在地上周身痙攣呻吟不住。張居正瞧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心裡頭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惡狠狠地斥道:“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訴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書張大人,將孟無憂調任雲南灣甸州,降兩級使用。李可,將他扶回家中歇息。”李可派軍士剛把遊七抬走,忽見閽者來報:“老爺,戚繼光大帥來訪。”“啊,他來了,快請!”張居正起身欲往轎廳相迎,挪步時對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說,“都退下,你們記住,今後誰敢背著我與官場上的人交往,一經查出,嚴懲不貸!”眾仆役諾諾連聲,都滾葫蘆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環的攙扶下回到後院。張居正剛說前往轎廳,卻見戚繼光挾著一身寒氣闖進門來。論年齡,他比張居正小三歲,因長年風吹日曬霜侵雪打,看上去卻顯得比張居正蒼老。但一雙鷹隼樣的眼睛以及鼻翼下兩道繞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著一股英武剛猛之氣,一看就是一個統馭千軍萬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東南沿海一帶,出了兩個抗倭名將,一個是俞大猷,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戚繼光。對這兩個人,張居正始終是讚賞有加。他在隆慶二年人閣之後,一直分管軍事。正是由於他的力薦,戚繼光才得以升任總兵並從浙江調任薊遼,擔負拱衛京師的重任。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後,又給予了戚繼光更大的權力,一是遊說皇上撤回了曆來由太監擔任的監軍,二是允許他從浙江招募新兵。這兩點都是違背祖製的,監軍代表皇上行軍事控馭之權,而自洪武皇帝就實行的軍籍世襲製,也就是主兵製度,更是不可更易。這些主兵紀律渙散,毫無戰鬥力可言。張居正支持戚繼光招募客兵,實乃是提高部隊戰鬥力的創新之舉。戚繼光在薊鎮總兵位置上,既無監軍製肘,又有新訓成的浙江客兵銳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關的長城一線,在他手裡固若金湯。一直令朝廷頭痛的俺答與韃靼等塞外遊牧部落的驃騎,已是三年不敢犯邊。有鑒於此,自隆慶皇帝以至當今李太後,還有朝中一應大臣,都認為張居正用人允當。一個戚繼光,足抵百萬雄師。這種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懷,使兩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繼光碰到排解不開的難事,往往會驅馬進京直闖紗帽胡同裡的張大學士府。張居正府中侍衛,知道戚繼光與張居正的關係,故也從不阻攔。但是,冒雪衝寒夤夜造訪,這還是第一次。聽得門外烈馬噴鼻亂蹄踏雪的聲音,張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繼光一應隨從到候見房休息。他與戚繼光在客堂分賓主坐定。堂役沏上熱茶,戚繼光嘴唇凍得發烏,也不知道燙,競一口喝了半杯。“元敬兄,”張居正親熱地喊道,“這麼大雪天,又是夜裡,你從薊鎮跑來京城,有何要事?”“咱不是從薊鎮來的,咱是從長城古北口直接驅馬而來。”戚繼光開口說話,聲音洪亮。“你從長城上下來,有敵情嗎?”“比敵情還可怕,”戚繼光一跺腳,咬著牙說,“首輔,我是來告狀的!”“告狀,告誰的狀?”“總督王崇古大人。”張居正聽罷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與戚繼光相處得不錯。朝廷用人方略,九邊總督必須由文官擔任,而總兵則屬武職。曆來總督與總兵之間能夠同心協力和睦共處的並不多。張居正深知其弊,當上首輔之後,安排地方九邊總督,一再告誡他們要對總兵尊重。這兩年來,九邊軍事衙門少有齟齷,戚繼光也不隻一次講過王崇古對他十分禮敬,為何今晚態度大變?張居正急於想知道原因,急切問道:“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戚繼光說罷,大呼一聲:“金鈺!”隔了五六間房的金鈺聽到這一聲山吼,立忙從候見房中跑了出來,這金鈺是戚繼光麾下一名偏將,掌軍需之職。他大踏步跨進客堂,朝張居正單腿跪下,朗聲言道:“末將金鈺,參見首輔大人。”張居正示意他起來,戚繼光一旁令道:“把東西拿上來請首輔過目。”金鈺聞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開取出一件絎棉的箭衣來,戚繼光接過抖開給張居正看,隻見這件棉箭衣到處都是撕爛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沒一搭,再細看這些棉花,都黃黑發黴。“這是誰的棉衣?”張居正問。“這是咱薊鎮所有兵士今年剛剛換季的棉衣,”戚繼光憤懣地說,“是王崇古大人配給咱們的。”“剛換季的棉衣,怎地這般破舊?”張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頓感不安,“穿這樣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夠禦寒?”“這一連幾天的暴風雪,通往長城的路都斷了,不說京城官紳人家可以圍爐取暖煮酒衝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熱炕頭上享受天倫之樂,但惟有咱的兵士,這時候都還在守護長城,城內雪深一尺,長城上就會雪高一丈。如果說城內胡同口的北風能割下人的耳朵,那麼長城上的北風,就能推牆牆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長城垛子上守衛的兵士,一看到他們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風撕爛了。這些兵士都是從浙江招募來的客兵,本來就不抗凍,再加上穿上這麼一件爛棉衣,等於赤身裸體站在滴水成冰的長城上,有幾個抗得住?首輔你也知道,咱戚繼光訓練的客兵,軍紀極嚴,都是寧可前進半步死,也決不後退半步生的硬角兒,就因為這樣,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凍死了十九個人。那是十九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啊!如果不是這劣質的棉衣,他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悲慘!”戚繼光說著說著喉頭哽咽,兩泡熱淚在他的眼圈裡打轉。張居正與戚繼光認識了七八年,還從未見他如此動情。不過,這件事本身也讓張居正悲憤填膺。他的眼前閃現出風雪交加的長城,閃現出那十九具凍得僵硬的屍體。他端著茶杯的手顫抖著,猛地,他將茶杯向地上一擲,隨著“咣”的一聲,張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真是豈有此理!”客廳裡所有的人都麵麵相覷,戚繼光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但依然被張居正的盛怒而震懾。他本來還有諸多憤怒要一一控訴,到此時反倒噤口無言了。張居正穩了穩情緒,又開口問道:“戚大帥,此事你想如何處置?”“寫折子參他。”戚繼光氣呼呼答道。“參誰?”“王崇古大人。”“參他何用,”張居正長歎一聲,苦笑道,“元敬兄,你隻知道王崇古給你的軍士製了棉衣,卻不知另有隱情。”“另有什麼隱情?”“這棉衣是武清伯李偉采購的。”“怎麼會是他?”戚繼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旋即又頹唐坐下,沮喪地說,“這麼說,我的兵士白死了的。”“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誰,這筆賬一定要清算!”張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滿臉不可侵犯的正氣,戚繼光心田裡騰起一股熱浪。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簷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團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禦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誌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閒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裡,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 “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雞?你有何根據?”“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腳。”“不對。”“那你說從哪兒?”“耳朵。”“有何憑據?”“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隻手不停地搓。”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為啥扯不上,雞怕冷,乾脆隻長兩隻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杆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你知道李太後屬什麼?”“不知道。”“屬雞!”“你……”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奚落道:“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乾嗎要把耳朵罩起來?”“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廷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折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隻。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裡,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麼,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臥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製,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陳大人,你今兒個真是吃了豹子膽,敢於犯上了。”“咱犯誰了?”陳吾德偏著腦袋問。“你隔山打牛。”“你該不至於跑到你妹婿那裡告我的刁狀吧。”陳吾德樣子蔫蔫的,但說出的話刀子一樣紮人。孟無憂最怕同僚提他與遊七結親的事,如今被陳吾德戳到痛處,頓時惱了,正欲發作,忽見兵科給事中紀可觀氣喘籲籲地跑來。大家看他神色不對,有人趕忙問道:“紀大人,出什麼事兒了?”紀可觀答非所問:“咱一夜未曾合眼。”“乾啥去了?”劉炫問。“首輔傳示,讓我去了他家裡。”卻說昨夜戚繼光進京之後,張居正便把兵部尚書譚綸、兵科給事中紀可觀等相關官員找到他的家,連夜商議處置策略。從首輔家出來已交了二更,紀可觀按張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趕寫一份彈劾王崇古的奏折。在場的言官們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故追問:“首輔找你做什麼?”“出了大事了。”紀可觀還想說點什麼,卻見張居正的大轎已經抬進了廣場,他慌忙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說罷避向一邊。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小皇上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朱翊鈞揚起他銀鈴般的嗓音,對身邊內侍說:“傳鴻臚寺導引官。”內侍立忙走出99lib?金台,高聲唱喏:“傳鴻臚寺導引官——”立刻,一名身著五品官服的鴻臚寺導引官滾葫蘆樣跑進金台,朝禦座納地便拜,喊道:“臣孫起禮恭見皇上。”朱翊鈞正襟危坐,睨著俯在階下的孫起禮,問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員缺序?”孫起禮答:“啟稟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員沒有參加例朝。”“是何原因?”“臣不知道,”孫起禮答罷又覺不妥,於是補了一句,“大概是畏冷。”朱翊鈞沉著臉說:“朕不畏冷,元輔張先生、次輔呂調陽都不畏冷,不參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膽敢藐視朝廷大法,嗯?”金台兩廂高官,聽了都噤若寒蟬,他們明顯感到,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親要嚴厲得多,這多半是張居正調教的結果。伏在地上的孫起禮,也是半句話都不敢回答。“孫起禮,朕再問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員?”“沒有。”“四品呢?”“也沒有,”孫起禮畏葸答道,“有兩個五品官,一個是禦史付應禎,另一個是太仆寺副卿張佑龍。”“馮公公傳朕旨意,將這兩人罰俸三月,剩下的統統罰俸一個月。”“奴才領旨。”在禦座之側的馮保回了一句。朱翊鈞揮手讓孫起禮退下,又問坐在禦座左側的張居正:“張先生,這樣處置是否得當?”張居正看了看兩廂鵠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寬仁,對缺序例朝的官員,隻是小懲而已。”“應該如何?”“對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說一句‘著錦衣衛打著來問’,這是前朝定例。”“朕知道了:”朱翊鈞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轉入下一個程序,他又問,“各衙門有何事要奏?”按奏事係列,理當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今兒個次序卻被打亂,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啟稟皇上,薊鎮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戚繼光?”朱翊鈞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鎮麼,他怎麼也參加例朝。”張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好,那就宣戚繼光人見。”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的一聲銳喊,隻見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禦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下,高聲奏道:“薊鎮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小皇上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道:“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戚繼光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朱翊鈞伸頭來看,驚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鎮兵士換季的棉衣。”“剛換的棉衣,怎麼如此破舊?”“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黴的劣品,”戚繼光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皇上目光如電,憤懣說道,“皇上,臣領帶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就凍死了十九名。”“啊!”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道,“你是說,兵士凍死了?”“是。”朱翊鈞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張居正,隻見這位美髯師相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躲過那目光,步下禦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這棉衣是誰做的?”“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傳王崇古!”“回皇上,王大人還在薊鎮。”“令他火速進京!”“是。”馮保正欲傳旨,張居正一旁插話:“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你接著說。”朱翊鈞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儘管眼下正值三九嚴寒飛雪飄灑,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臉上已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戚繼光並不看皇上臉色,兀自奏道:“臣已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鎮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武清伯李偉來做。”“什麼,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回皇上,千真萬確!”剛剛由馮保攙著回到禦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退朝!”剛翻卯時牌子,停了半個時辰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轎裡,戚繼光滿臉悲憤的樣子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方才在金台禦幄中,他雖然心神不寧舉止失措,但被馮保等一班內侍挾裹著退朝時,他仍不忘讓內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轎中,他將這棉衣反複翻看了好幾次,隻覺得心裡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暖轎剛抬進乾清宮大門,他就拚命地蹬轎板嚷著停轎。抬轎的火者不敢違抗,便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了。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門口長廊,他猶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頭,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裡跪下了,口中高喊:“母後!”每逢例朝,李太後都會陪兒子一道起床,兒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妝一番後,就會開始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這會兒她剛抄了兩張箋紙,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地裡,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鈞兒,你這是乾什麼?”李太後驚問。“母後,……”朱翊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把棉衣遞給母親,仰著頭已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