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一過,北京城中過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平日冷冷清清沒多少生意的商鋪,現在無不擠擠雜雜。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有東跑西顛置辦年貨的,有扛著長篙帚子到處吆喝著替人掃塵清洗煙筒的;有趕著騾車專給大戶人家送紅籮炭白花窗紙等雜物的,有當街擺起條桌替人寫春聯的;有挑著刀具擔子上門替人家殺豬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著快板挨門挨戶送門神,為的是討幾個銅板。總之是人無貴賤,都為一年一次的春節忙得腳不沾地兒。卻說除夕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裡裡外外都是張燈結彩。往年過年,大門口掛上八盞大紅燈籠,熱熱鬨鬨就滿有氣氛。今年這燈籠卻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盞。而且,這些燈籠沒有一隻是從庫房中取出的舊物,它們都是從珠市口汪家燈鋪裡訂製的新款宮燈:大清早,家廳們搬出梯子掛燈時,惹來了一幫看熱鬨的乞丐:這些耍貧嘴覓食兒的街混兒,碰到哪家有喜事兒,都會湊上去說吉利話討財喜。這會兒,乞丐中一個綽號叫銅豌豆的小家夥,看到一隻燈籠被掛上梁,忙把一掛鼻涕縮了縮,從腰帶上抽出快板摔了個花樣敲打起來,和著快板響亮的節奏,他扯著嗓子有板有眼唱道:掛燈籠,紅彤彤,這戶人家占東風。日子過得火蓬蓬,當官當得路路通。這吉利話順耳,此時若把幾個銅板擲過去,小叫花子們也就作揖道謝,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當事,不但沒有一個人舍得施舍小錢,反而有一個還把眼睛一瞪,吼道:“去去去,這裡不是你們鬨的地方。”一句話未完,銅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癟唱道:掛燈籠,紅彤彤,外麵好看裡麵空。除夕一年走到頭,拆下富字換成窮……銅豌豆順口溜張口就來,他還欲鋪排下去,忽然“啪”的一聲,他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重重的手批。抬頭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像一堵牆橫在他麵前,銅豌豆捂著臉正欲叫罵,壯漢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喝道:“小雜種,誰讓你在這裡咒我?”這壯漢是李高,他本是個夜裡不眠日裡睡覺的玩主。除夕這一日家裡有喜事,他才起了個大早,到街上溜達辦事,回到家門口正碰到這群叫化子哄鬨,便逮了個正著。銅豌豆一見這李高衣著華麗,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已圍攏了一群橫肉麵生的打手,頓時心底發虛,吸溜著鼻涕答道:“咱誇這府上燈籠,他不肯給賞錢。”“誰?”“他們?”銅豌豆指著門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銅豌豆放下,又對那些家丁擰著眉斥道:“你們怎麼和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見識,嗯?就他娘的幾個銅板,你們施舍不起是不是?”幾句話罵下來,家丁們一個個不但氣星兒沒有,還都哈著腰滿臉賠笑。一個年長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銅板遞過來,銅豌豆接過破涕為笑。“你叫什麼?”李高問。“銅豌豆。”“我操你媽,看你爛泥樣的伢秧兒,還想掙一個嚼不碎捶不爛的大名,”李高嘴上雖然罵咧咧的,臉上卻掛著笑,“你拿走了賞錢,該掌自己嘴巴子了。”“為啥?”銅豌豆問。“你方才咒了我。”“咱再念順口溜,替老爺解咒行啵?”“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爺咱喜歡不喜歡。”銅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韻鏗鏘地唱將起來:掛燈籠,紅彤彤,這家府上好興隆。男的都是大金龍,女的都是大彩鳳。銅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銅豌豆的腦袋,問道:“龍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謅,說咱府上出大金龍?”“咱編詞兒隻圖吉利,不管這許多。”“唔,咱看你銅豌豆嘴上還利索,你今兒個也甭走了,待會兒咱府上有許多客人來,每一個下轎的,你就念一段順口溜,隻要逗得他們高興,咱有大把的賞錢。”李高說罷雙手一剪邁開大步進了大門,銅豌豆瞅著他大模大樣的勢派,問近前的家丁:“這位老爺是誰呀?”家丁道:“唁,鬨了半天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國舅爺。”李高進得府中,但見他的父親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繡蟒朝服,坐在客堂裡,指揮一幫仆役搬東搬西布置環境。李高走了進去,得意地對父親說:“爹,咱早上一出門,就討了個吉兆。”“啥吉兆?”武清伯問。李高便把銅豌豆最後念的那四句順口溜念了一遍,接著喜洋洋地說道:“爹,咱姐叫彩鳳,可京城裡的人,不管老少貴賤,都隻知道李太後,卻是沒幾個人知道她叫李彩鳳的。那個銅豌豆張口說出‘女的都是大彩鳳’,可見,咱姐不管權勢多大,地位多高,還是咱李家的人。”武清伯咧開嘴憨憨地笑了。自從戚繼光禦前告狀以來,武清伯一直擔驚受怕。他不單聽信駙馬都尉許從成和兒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場假上吊的鬨劇。自那以後,他還到處求神拜佛,尋求趨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張居正把這事兒揪住不放。他不知張居正究竟想要怎樣,會弄何等的套路懲治他,心中猜詳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臉,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穩。十幾天前,他聽說揚州方麵已把邵大俠與胡自皋捉拿起來,心裡頭越是發毛。他害怕邵大俠說出事情真相,自己縱然橫下心來不認賬,但那要費多少口舌?還不知讞審的官員會不會成心作對。這樣魂不守舍的日子又過了一二十天,忽又聽得消息,說邵大俠已經在揚州漕運大牢裡“畏罪自殺”,他頓時心下犯嘀咕:“這人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怎地就會自殺?”正自將信將疑,昨兒又接到宮裡頭的傳信,說是李太後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節禮。乍一聽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後這一舉動表示,他們父子二人已徹底從“棉衣事件”中解脫了。因此李高便向父親建議,為了衝衝府上的黴氣,乾脆趁姐姐送年節禮之機,把京城裡的勢豪大戶請一些來,讓他們目睹“送禮”的盛況,好回去宣傳宣傳,咱李家無論啥時候兒,都還是京城裡頭的第一號皇親。武清伯素來隻喜歡銀子不喜歡張揚,但這回確實受夠了“窩囊氣”,也就真的想在眾人麵前挽回些麵子,便欣然同意了兒子的建議。因此,從昨天夜裡開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來,到今兒個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氣。過了辰時,被請的客人陸續到齊,來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裡頭叫得響的人物,他們中地位最高的,當數鎮國公朱希孝。他是開國元勳朱能的後代,到他這裡,已世襲了九代。這朱希孝為人謹慎,從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勢豪大戶中人緣極好。張居正對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極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薦,朱希孝還被皇上任命為錦衣衛鎮撫使,轄控錦衣衛南北十六衛營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號武臣了。他之到來,令武清伯甚為高興。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約巳時一刻,忽有門子滾葫蘆般跑進客堂,跪下稟道:“老爺,宮裡頭的牌子到了。”李高連忙出門迎接,一會兒,李太後名下的隨堂太監萬和就隨著李高走進了客堂。一看到客堂裡坐了不少貴賓,萬和禁不住一愣,這些人,多半他不認識,但像朱希孝、許從成這樣的顯貴,他還是打過交道。他當即先朝在座的諸位勳貴抱拳一揖.然後再對武清伯施禮言道:“老大人,太後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好哇,咱閨女啥時候兒都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李偉一臉的紅光,不無炫耀地說,“萬公公,太後這一向可好?”“好,每日還是抄經念佛。”“咱那小外甥呢?”“小皇上除了溫書習字,還要各地奏折,處理軍國大事,每天忙得很哪。”“啊,閨女給咱捎話兒了嗎?”“捎了,”萬和拘謹慣了,回話極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體。”說罷,喚過隨他前來的兩個小火者,將一個禮盒兒抬到客堂裡當場交付,然後領了賞錢辭謝回宮去了。萬和一走,客堂裡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第一個起身離席,搖著臃腫的身軀走到禮盒兒跟前的是許從成,他繞著禮盒兒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歎道:“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你們看看,大凡什麼事到了節骨眼兒上,還是親情為大吧。”許從成這些夾塞兒的話,在場的人一聽就懂——這是暗指“棉衣事件”。於是,客堂裡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有些人手伸得特彆長,想攪和皇上家裡的事,這真是自不量力。”“彆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實他們心裡頭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來。”“今年的子粒田征稅,咱白掏了四千兩銀子。”“我呢,我還不是一樣,碰到這種人當道,我也隻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彆急,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君不聽古人言,千人所指,無病自死。”許從成點一把火,把眾人的憤怒都引了出來。除開朱希孝,這些人都是對子粒田征稅極為反對的,腹誹藏之既久,借機泄憤也事屬必然。朱希孝對這些偏激之詞聽不過耳,遂響亮地打了~聲咳嗽,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和緩言道:“居家友聚,議論國事朝政,實乃朝廷大忌,諸位還是謹慎些個。”慮著鎮國公的聲威,他這一說,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許從成本是打不滅吹不熄的逗人燈,哪肯閒著?遂轉了話題兒,又指著禮盒兒言道:“大家猜猜,這禮盒兒裡裝的是啥?”“銀錠。”有人回答。李高上前掇了掇,道:“並不沉的。”“那就不是銀錠了,”許從成說,“咱看也猜詳不出,乾脆,還是請武清伯打開,咱們一睹為快。”眾人一齊說好,武清伯滿麵笑容走近前來,看著係在禮盒兒外頭的彩帶及綢花,已是喜不自勝。李高遞給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帶剪開。武清伯舍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腳去解那彩帶的結子,弄了半天才解開,待他打開層層包裝,把最後一層綢布揭開時,一直站在一旁圍觀的王公大僚們,頓時都傻了眼。盒子裡躺著的是一把砌刀。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後派萬和來給他送來一把砌刀,在場的人沒有誰不明白李太後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親不要忘本。“咦,怎麼會是這個?”許從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武清伯與李高父子二人麵麵相覷地對視一眼,站在禮盒兒跟前,恍若兩根木樁。除夕這天上午,張居正仍乘轎到內閣轉了一趟。京師各衙門年節放假從臘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期間除值守人員每日點卯以應必須,各衙門例不辦公。張居正難得有幾天清閒,但心中對國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爺的福,他自上任首輔兩年多來,域內風調雨順,長江、黃河與淮河都未曾有水患發生。北方九邊,從陝西榆林到遼東朵顏三衛,這數千裡的防線,除秋上偶爾有小股韃靼與色目驃騎越境劫掠牛羊外,亦無大的戰事發生。連續兩個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縣征收糧課沒有出現拖欠現象,且州倉府庫糧滿為患。累年的積欠除萬曆元年減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對河南、山西、湖廣與河北等曆年受災較多因之積欠也多的省份再減免一次,如今積欠已基本清理完畢。隆慶時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張居正花兩年時間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糧,老百姓又都得到實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無不誇讚萬曆新政的好處。再加上子粒田征稅以及全國十大稅關的改製,屯邊與馬政的改革,宮中皇室用度的削減以及兩京各大衙門裁汰冗員節縮開支等財政舉措,使國庫的銀兩大幅增加。僅萬曆二年一年,與隆慶六年相比節約下來的銀兩就達三百萬兩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萬兩稅銀,張居正的摯友王國光,終於從大明王朝近兩百年來最窮的一個戶部尚書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張居正決定給全國官員提高年薪的折俸。過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員是三分銀,七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四分銀六分銅鈔,如今倒了過來——四品以上官員是七分銀三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八分銀兩分銅鈔,須知銅鈔因造得鑄得太多太濫,根本不值錢。官員們薪俸拿到的現銀多了,無異於提高了俸酬,中小官吏得到的實惠猶多,因之也是一片讚譽。總之,這個春節物阜民豐,南北東西到處一片喜氣洋洋。張居正心裡清楚,這種局麵的取得,是李太後與小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結果。“內閣每有一議,皇上即下一旨”,這種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乃是萬曆新政得以展布的穩固基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富國強兵的夢想初見端倪,張居正初登首輔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沒有鬆弛,反而更加強烈了。曆史上功虧一簣的前車之鑒太多。眼下的局勢雖然對他有利,明槍沒有了,但暗箭隨處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這種警惕心與緊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著要到內閣走走。因今日隻是巡視而無實際的事兒,張居正在路上便是從容不迫,待到內閣院子裡落轎時,已過了巳時。他剛走進內閣,忽見呂調陽對麵的一間值房門已開啟,那是新增補的內閣輔臣張四維的值房。說到張四維入閣,這裡頭還有一段故事:戚繼光告禦狀不幾天,李太後曾召見玉娘,兩人說閒話時談及張居正為國事操勞恨無分身之術,李太後當時就讓容兒傳她的懿旨,讓張居正再挑一兩個輔臣,隨他人閣辦事。張居正得到這道旨意,內心感謝李太後與小皇上對他的關心,但在推薦輔臣的人選上,他卻頗費躊躇。他心中有三個人選,一個是詹事府詹事申輔時,一個是禮部左侍郎許國,還有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張四維,這三個人都在他為小皇上精心挑選的六個經筵講師之中。這三個人,申輔時是狀元出身,學問道德都為士林推重;許國資曆稍淺,卻也是有著經邦濟世的實際才乾;至於張四維,論資曆三個人中數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進士後,從知縣做到巡撫,臬台藩台都乾過,當封疆大吏時很有政聲。去年,張居正推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職,原也存了讓他人閣的意思。但他在禮部尚書任上一年多來,所作所為卻有張居正不甚滿意之處。最不滿的是兩件事情:第一,今年的會試,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二人參加,敬修雖然榜上有名,名次卻在八十名開外,更慘的是,嗣修還名落孫山。雖然事前張居正就會試事一再叮囑張四維要秉公持正,但到頭來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這般狼狽,心裡頭還是很不舒服。其實張四維一直有心照拂,但憚於張居正防微慎獨的做人風格,他不敢冒這個險。但他看準了張居正不喜歡江西舉子湯顯祖恃才傲物的張狂勁兒,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張花團錦簇的試卷扔進了廢紙簍,讓這位誌在必得的大才子愴然離京。儘管這一處置本意是為了討張居正的歡心,而不惜招來物議,但張居正仍不領這個人情;第二,張居正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張四維為了能早日人閣,還走通了馮保與武清伯李偉兩人的門路,大肆向他們行賄送禮。張四維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經營鹽業而積下巨額財富,他根本用不著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銀子供他打通關節。基於以上兩個原因,他差不多已將提拔張四維的念頭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發生後,這件事又有了新的變化。戚繼光禦前告狀之後,第一個感到緊張的還不是武清伯李偉,而是薊遼總督王崇古。在當朝那些以文馭武的進士出身的總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當數譚綸、殷正茂與王崇古三人。當初楊博由兵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到底該由誰來接替他。張居正一時委決不下,最後,他想出一個折衷方案,讓譚綸擔任兵部尚書,而讓王崇古掛兵部尚書銜領薊遼總督一職,殷正茂掛左都禦史銜仍領兩廣總督。這樣,論級彆三人都是二品大員。不同的是,譚綸坐的是實職,總攬全國軍事,實際權力大過王崇古與殷正茂。如此安排,三人都皆大歡喜,因為譚綸年紀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個有資格接任兵部尚書一職的,就數他王崇古。但異數難料,眼瞧著王崇古可以順利接班,誰知“棉衣事件”突然爆發——這場悲劇的起因,就在於王崇古把這筆製作棉衣的生意當作人情送給了武清伯李偉。事出之後,王崇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上折子辯解,但數次提筆又不知如何敷陳。儘管這筆生意是李偉主動跑上門來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這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他。設若自己咬牙把這責任承擔下來,豈不是伸著腦袋讓人砍?常言道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發,現在用來比之於王崇古,庶幾近之。其實,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張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論,他對王崇古的才乾十分欣賞,這位文帥同殷正茂一樣,從裡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強乾的循吏作風,而絕無半點迂腐空談的清流習氣。他之所以建議戚繼光到禦前告狀,原也隻是想借此治一治外戚集團的頭號人物李偉,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給皇上的《請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轍。如此一來,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勢必受到衝擊。目前情勢下,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來接任兵部尚書。這種結局雖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張居正畢竟不願意由此而讓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這樣,朝廷將損失一位難得的能臣良吏。打擊貴戚為的是懲治腐敗,搬開阻擋萬曆新政的絆腳石,絕不是為了剪除異己自毀長城。為朝廷留一個人才,無異於為天下的黎民蒼生謀一份福祉。基於這等考慮,張居正已在暗自尋求一種解決之途。正在這時候,李太後要他增加閣臣,他思慮再三,決定推薦張四維。儘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還是覺得申輔時最合適,但他堅持己見,列舉了推薦張四維的六條理由。但有一條理由他一直沒說出口,卻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為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嫡親外甥。這一推舉,滿朝文武都感到震驚。高官大僚沒有幾個不知道張四維與王崇古的舅甥至親關係。就在“棉衣事件”鬨得沸沸揚揚舉朝皆驚之時,張四維卻能不受王崇古的牽連而榮登閣臣寶座,這一舉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斷朝局揣摩首輔心誌的老官僚們,一個個如墮五裡霧中。當然,作為當事人的王崇古與張四維舅甥二人,對張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間徹底翻了個個兒,由猜忌、怨恨與沮喪變成了自愧、仰慕與感激涕零。張四維入閣之後,嚴格遵守小皇上禦旨與李太後的懿旨:“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一個“隨”字,便把他與張居正的關係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獨自決斷,必須請示張居正方可定奪。因此,雖然張居正讓他分管禮刑兩部的章奏封駁一應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遜,順上為誌,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私意。卻說張居正步入內閣見張四維的值房門開著,正自猜疑問,張四維也聞聲走出了值房。他見首輔正朝裡頭走,連忙拱手一揖,笑道:“首輔,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著?”張居正還了一禮,反問道:“你不也來了麼?”“邵大俠一案雖然已經處理,但尚未結案。昨日,下臣從刑部調來該案卷宗,還想再看一看。”“啊,你可有新的想法?”張居正極有興趣地問,隨即讓張四維來到他的值房,張四維坐下後,稟道:“那個邵大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結案,但胡自皋尚未處置,現仍羈押在揚州漕運大牢裡。““你調刑部卷宗看什麼?”張居正問。“看胡自皋的讞審筆錄,”張四維說著看了看張居正的臉色,審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監之後,外頭輿論很大,說馮公公是他的鐵後台。如今元輔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馮公公的問題。”“外頭這些濫言不必聽它,緝拿胡自皋之前,不穀專為此事向馮公公作了通報,馮公公也是同意的,”張居正向張四維解釋,接著問,“胡自皋讞審時說了些什麼?”“他一再辯解自己與棉衣事件無關。”“他不是批了鹽引給邵大俠麼?”“他說這是邵大俠設局誑他,不得已而為之。”“他沒有攀扯馮公公?”“沒有,一個字也未提到。”“這一條滑泥鰍,倒知道緊要處守口如瓶。”張居正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思慮了一會兒,又問,“能給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有人證物證,能夠落實下來的,他實實在在貪墨了九萬兩銀子。”“這麼少,你信麼?”“咱也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張四維歎一口氣,蹙著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員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細軟值錢物件,能折出三萬多兩銀子,實際的現銀也隻有三萬多兩。”“他早就轉移了,還等著你去抄家?”張居正搶白一句,又問,“戶部尚書王國光可知曉這些情況?”“他看過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貪墨隻有這個數。”“就這個數,也可治以重罪。”“問題是……”張四維欲言又止。“是什麼?”張居正抬了抬眼。“昨天,馮公公讓人給下臣捎了個話兒,他說,對胡自皋的懲處,雖然沒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輕饒。”“嗬,馮公公真會說話兒,”張居正嘴角泛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表麵上看他的意思是對胡自皋要嚴懲,實際上是要保他一條命。”“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調來一閱,把他的罪行歸納清楚,然後再向首輔稟報,看究竟如何處置。”“若想重懲一個貪官,簡直比登天還難,”張居正喟然長歎,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接著說,“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就依馮公公的話,活罪不能輕饒,將胡自皋家產充公,個人流徙三千裡戍邊,永不準開籍回鄉。”“是!”張四維領命退出。張居正獨自坐在值房裡,正想著“棉衣事件”的始末緣由,忽聽得門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張居正抬頭一看,見是積香廬主管劉樸,便示意他進來,盯著他問:“你怎麼來了?”劉樸滿臉驚慌,跪下稟道:“啟稟首輔大人,玉娘不見了。”“你說什麼,”張居正霍地站起,迭聲問道,“你說玉娘不見了,她去了哪裡?”“她昨日下午下得樓來,說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攔,就讓她去了,誰知她一去不返。小的派人四下尋找,至今也沒有下落。”劉樸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張居正又氣又急,朝他一跺腳,吼道:“還不快起來,去積香廬。”大約半個時辰後,張居正匆匆忙忙來到了山翁聽雨樓,一路上他直跺轎板要轎夫趕快。眾轎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積香廬,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癱下了。張居正蹬蹬蹬搶步上樓,一把推開玉娘的寢房,隻見琴箏宛然,香奩依舊,人卻不知哪裡去了。“玉娘!”張居正大喊一聲,寢房中回聲蕩漾。他用鼻子使勁嗅了嗅,仿佛聞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回答他的,隻有虛空中那若有若無的琴聲。他心中頓時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是三天前。玉娘仍對他嫣然而笑,隻是不像以前那樣任性撒嬌。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後,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變了。儘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賠禮道歉,玉娘也寬宥了他,並且撫琴作詩蘊藉繾綣一如往昔,但細心的他,仍能覺察到玉娘深藏於心的些許惆悵。她對鏡梳妝臨風憑欄的迷茫情緒,更引起了張居正對她的百般疼愛。他知道兩人之間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對玉娘是一種傷害,他正準備選擇佳期,正式納玉娘為妾。然而,他還來不及把這個決定告訴玉娘,這位風情萬種的美人兒,突然間就離他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張居正的心被痛苦緊緊攫住,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妝台前,這才發現脂粉盒下,壓著一張彩箋。張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麵寫了幾行字和一首詩:老爺:奴婢今日得知,你還是把邵大俠殺了。死者不可複生,生者豈無錐心之痛。以奴婢之紅粉癡情,實難感化老爺鐵石心腸。奴婢去矣,和淚寫小詩一首,聊表奴婢寸斷之柔腸:淒風苦雨恨綿綿,此去奴家淚不乾。鴛夢一朝成往事,難將恩怨說前緣。看罷這張箋紙,頓時間,張居正眼前一片茫然,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