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萬曆五年的秋天。這天夜交亥時,一匹快馬自宣武門方向馳來,到了紗帽胡同口,馬上騎客一捋韁繩,快馬兩隻前蹄頓時騰空,那人趁勢跳下馬鞍,向一個正好路過此地的路人打昕,張大學士府在何處?因這人濃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連聽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胡同口內一指,答道:“進去百十來步就是。”聽說這麼近了,那人不再騎馬,而是牽著馬大步流星走進紗帽胡同,片刻之後,張居正的府邸大門便被這人擂得山響。此刻,張居正府上客堂裡,正坐著兩位來訪的客人。一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一位是山東巡撫楊本庵。為何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來拜訪張居正呢?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的一份奏折說起。從萬曆二年開始,整頓財政一直是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從子粒田征稅到萬曆四年開始的馳驛製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實惠。單說這個馳驛製度,大明開國後,承唐宋朝廷舊製,在全國各地建有數百個驛站。這些驛站負責在職官員的赴任及出差公乾的食宿接送,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核實報銷。而其長年供用的轎馬佚役,則就地征派。驛站歸兵部管轄,管理驛站的官員叫驛丞,都是八品銜,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設立驛站的初衷,本意是為了公務簡便,提高辦事效率,但演變到後來就成了一種特權。入住驛站者,照例應有兵部發給的勘合作為憑證:為了發放簡便,兵部每年給在京各大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衙門配發一定數額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出門旅行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都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銀。如此一來,一紙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場上身份的象征,一些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仆役都能獲沾殊榮。因此,近一百多年來,這大明開國訂下的驛遞製度,已日漸演變成國家財政的重大負擔,全國數百座官驛變成了官員們敲詐勒索遊飲宴樂的腐敗場所。張居正奏明皇上對驛遞製度進行了嚴厲整頓,對勘合的管理嚴之又嚴,規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準馳驛,違令者嚴懲。官員們出門在外在官驛中享受慣了,突然不準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遠門本是官員們撈外快的絕佳機會,如今不但沒有“禮金”收入,沿途住客店還得花去一大筆費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與抵觸,甚至有人給皇上寫折子,要求廢除這個剛剛實施的“驛傳之禁”,張居正決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飭綱紀矯治腐敗的艱難,於是對敢於違禁者給予嚴懲,一年多來,因為違反條例使用驛遞或騷擾驛站的官員,被他處分了五十幾個。最典例的例子有:大理寺卿趙悖郊遊,在京南驛吃了一頓招待筵席,被降職一級。按察使湯卿出京公乾,要驛站多撥三匹馬載其仆役並索要酒食,被連降三級。更甚者,是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言官糾彈。甘肅地處北疆前線,侯東萊又是製虜鎮邊屢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說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責之,下不為例”,張居正卻堅決不同意,執意革去了侯東萊兒子的官蔭。對彆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身邊的人更是管束得近於苛刻,他的兒子懋修回江陵參加鄉試,張居正讓他雇了一頭騾子騎著回去。他府上一個仆人外出辦事,把驛站的馬匹用過一回,他知道後,立即把這仆人綁至錦衣衛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常言道“政治當明其號令,法令嚴執,不言而威”,由於張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個爛了一百多年的驛遞製度,竟被他用一年時間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僅矯正了官員們據此而營私的痼弊,而且一年還能為朝廷省下一百多萬兩銀子。由於連續做成了幾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後和馮保的信任,張居正現在成了大明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國家財政也徹底擺脫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全部芟除。民瘼輕重,吏弊深淺,錢糧多寡,強宗有無,諸多國事,張居正都銘記於心,一旦發現問題,便及時糾察處理,決不肯拖延半日。卻說上個月,戶科給事中溫加禮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折,彈劾山東巡撫楊本庵征稅不力。隆慶年間,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來遠遠落在後麵的如山西、湖廣等省卻晉身為前八名。山東沃野千裡,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征課等措施後,為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溫加禮便把這責任歸咎於楊本庵。張居正收到從小皇上那裡轉來的這份奏折後,極為重視,吩咐手下把王國光召來會揖此事。其實,在讀到這份彈劾折子之前,王國光就已經注意到山東的問題。當年,王國光與楊本庵同在山西為官,王為撫台,楊為學政。因此王國光深知楊本庵的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決沒有半點含糊,而且進取心也強。說他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於情理上說不過去。王國光猜想楊本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便建議張居正把楊本庵召進京城當麵詢問。張居正也覺得派人前往調查再等他回來稟報,既費時,還不一定可靠,遂聽從王國光的建議,往山東撫衙發了一道加急谘文。楊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裝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戶部拜訪了老朋友王國光,然後隨王國光連夜來到張居正的府中。楊本庵擔任山西學政時,張居正在禮部尚書任上,還是隆慶二年京城會試的主考官,因此兩人並不陌生,但也沒有私交。楊本庵這是第一次登張居正的家門,他本是有心人,一看這客堂明窗淨幾,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對卑鄙齷齪藏汙納垢之事天生反感。張居正自當首輔後,為避嫌疑,極少在家會見官員,但他知道楊本庵是王國光的朋友,故給了他一回麵子。茶過三巡,寒暄過後,張居正開口問道:“楊大人,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你的折子,想必你已看到。”“下官動身進京之前,就收到這份彈劾折子的副本,”楊本庵一談正事兒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國光,又補充道,“而且,稍後的邸報中,也將這折子全文刊登了出來。”“溫可禮說的可有道理?”“事實是真的。”“那什麼是假的?”“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為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首輔大人緊急谘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為何?”“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楊本庵表現出一臉的無奈,兩人一開始談話就弄得氣氛很緊張.王國光擔心老朋友會錯過這次替自己辯解的好機會,便一旁攛掇道:“中明兄,你有何難處,正可對首輔當麵講清楚,省得讓人過話,說走了樣兒。”楊本庵明白王國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言道:“下官出撫山東三年,何不想擴大賦稅做出政績來,該增的稅都增了,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拖欠現象發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誰讓你楊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張居正一拍茶幾,怒氣衝衝斥道,“山西湖廣等省賦稅大幅增加,難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這些省的撫台,未必都是酷吏?”“中明兄,你對首輔,怎好如此說話?”王國光也急了,趕緊打圓場。楊本庵躲過張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為方才的話辯解,繼續言道:“下官實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隻要首輔大人能幫下官搬開壓在頭上的兩座大山,則山東賦稅,還可增加一半。”“哦?”張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斂了怒容,急切地問,“請問哪兩座大山?”“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衍聖公孔尚賢,另一個是第七代陽武侯薛汴。”一聽這兩個名字,張居正心裡格登了一下。作為當朝首輔,他不一定對全國各地的勢豪大戶都了如指掌,但是,對孔尚賢與薛汴兩人,他卻並不陌生。卻說孔子被列為“大成至聖先師”人文廟祭祠以來,這位聖人的直接後裔,便被洪武皇帝冊封為“衍聖公”,這一名爵代代世襲。如今的衍聖公孑L尚賢,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另一個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難功臣薛祿的七世孫。成祖登基後,封薛祿為世襲陽武侯,其封地在山東。薛家在山東經營了七代,其勢力也是可想而知。“這兩人怎麼了?”張居正問。“衍聖公與陽武侯,在山東的勢豪大戶中,可謂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楊本庵並不是糊塗官,論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複了他作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這兩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撫衙奈何他們不得:先說衍聖公孔尚賢,在曲阜地方,擁有大量的族人佃戶。朝廷規定衍聖公每年進京朝貢麵聖一次,這孔尚賢趁此機會,讓族人佃戶替他準備禮品與盤纏,濫加科派。而且,每次進京,對沿途百姓大肆騷擾,所過之處,如同遭到強盜洗劫一般,府縣衙門若稍加製止,則受他百般嗬斥。如此盤剝還不算,這位衍聖公還把沿途搜刮的貨物帶到北京販賣,每年來京一次,總得淹留數月,直到貨物賣完才啟程返鄉。孔子當年周遊各國,遊說禮教,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不料他的後代子孫如孔尚賢者,競魚肉百姓百般斂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說陽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難功臣,受封後定居山東,成祖皇帝賜給他的田地有數百頃:但是,曆六世之後,到了薛汴手下,這數百頃的子粒田隻是薛家財富極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來,薛家不斷添置購買土地,如今擁有的田地大約有數百萬畝。按朝廷舊製,皇上賞賜的子粒田免征賦稅,薛家就是鑽了這個空子。兼並那麼多田畝,這麼多年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今年雖然皇上頒旨給子粒田征收薄稅,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數額之內,他所交稅項,隻是九牛一毛:由於有這兩個人擋道,雖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稅賦的舉措,但在山東卻收效甚微。”楊本庵一番陳辭,張居正與王國光兩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政不知行事難。張居正設身處地為楊本庵一想,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躁急而略有後悔。這時,隻聽得王國光說道:“中明兄,你方才這番講述,不穀聽了怵目驚心,隻是有一件事咱還弄不明白,你說到衍聖公孔尚賢的問題,是他行為不端巧意斂財,這跟賦稅有何關係?”“隻怪下官沒有說清楚,”楊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補充道,“孔尚賢大量的財富,就來自於本該是朝廷收取的賦稅。”“此話怎講?”“一些刁民為了躲避交稅,自願把田地交給孔尚賢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一經核實後就不用交稅。而孔尚賢當了名義上的田主.農戶交薄租給他。把田租交給他,當然,這田租所納數額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寄田’的伎倆。因孔尚賢有免交田稅的特權,所以每年吃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真是斂財有方啊!”張居正咬著牙,恨恨地罵了一句,“孔尚賢與薛汴如此劣跡斑斑,合省縉紳安能不反?”“反什麼呀,”楊本庵苦笑了笑,“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勢豪大戶,正好仿效他們。”“各級衙門呢?”“衙門說到底,隻能管老百姓,這些勢豪大戶,個個椅子背後都有人,得罪不起啊!”“豈有此理!”張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識地捋了捋飄然長須,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固然還有這樣的怪事,真把人氣煞!”“是啊,祖宗留下來的陋政,莫過於賜田,”王國光也氣惱地應聲說道,“不法縉紳鑽朝廷的空子,使賦稅大量流失,如今財富既不在國,也不在民,都被這些鳳子龍孫鯨吞淨儘。叔大兄,為了能讓子粒田征稅,你費儘心血。可是,和這些縉紳大戶非法占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這一點稅銀,又算得了什麼?”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歎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輔之過。楊本庵!”“下官在!”楊本庵趕緊站起來,張居正朝他走了兩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問道:“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鑿實?”“全都是事實,下官敢用腦袋擔保。”“好,你明天立即給皇上寫一道辯疏,力陳山東賦稅收繳不力的原因。”“這……下官遵示。”“還有,不穀問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裡?”“懲治這些不法權貴。”“這有何用?”張居正一聲冷笑,“自周文王起,曆朝曆代對不法權貴都痛加懲治,可是,這不法權貴倒像是癩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那……”楊本庵語塞。張居正又轉頭問王國光,“汝觀兄,對山東的事,你有何高見。”“這樣的事不隻是山東,如果認真糾察,恐怕每個省都能找出案例。”“是啊,因此不穀想了一個根治之策。”“啊?”王國光眼睛一亮,“請首輔明示。”張居正伸出兩個指頭,斬釘截鐵言道:“就兩個字,清田!”“清田?”王國光與楊本庵兩人都一同叫了起來。“對,在全國開展清丈田地,所有縉紳大戶是重點清查對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繳所逃全部賦稅。”“好哇,”王國光一下子振奮起來,旋即又擔心地說,“首輔,如此一來,你可是與天下所有的縉紳大戶為敵,這後果你想過沒有?”“不穀早就說過,為朝廷、為天下蒼生計,我張居正早就作好了毀家殉國的準備,雖陷阱滿路,眾鑽攢體,又有何懼?惟其如此,方能辦得成一兩件事體。”作為摯友,王國光多次聽到過張居正這種心誌的表述,但楊本庵卻是第一次親耳聽到當朝宰輔為國事如此不計個人安危,眼眶裡頓時噙了兩泡熱淚,他激動地說:“首輔,你既下定決心,下官在此主動請纓,清丈田地,就從咱山東開始。”“好,清丈田地是一項浩大工程,朝廷須得為此事訂下規則章程,究竟如何實施,汝觀兄你先找有關衙門會揖。”張居正說到這裡,忽見遊七慌慌張張跑進來,便轉頭問他,“你有何事?”遊七臉色蒼白,嘴唇抖動著不敢說話,隻把隨他進來的一位漢子朝前推了推。“你是誰?”張居正問。那漢子就是方才在胡同口問路的騎士,此時他朝張居正雙膝一跪,稟道:“首輔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托,從江陵趕來送信。”“送什麼信?”“令尊大人張老太爺已經仙逝。”“什麼,你說什麼?”“張老太爺已於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張居正如遭五雷轟頂,嘴中不停地喃喃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第二天早上,內閣院內靜靜悄悄。辰時已過,仍不見張居正的大轎來臨,這是張居正任首輔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按時上班點卯。不過,內閣大小官吏並不感到驚奇,因為頭天夜裡,幾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張居正遭此大喪,已是哀毀骨立,不來內閣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位次輔,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個時辰來到內閣,他們商議著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把這一消息奏報皇上。於是二人具名寫了一份揭貼,遣人匆匆投往大內。外廷所有奏折條陳,均需經過司禮監方可到達小皇上手中.這次也不例外:馮保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司禮監值房。昨天半夜裡他就得到了張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趕早進入大內,把這一消息向李太後與小皇上稟報,轉而一想又不妥,此類事情,照例應由內閣開具條陳稟奏:他若提前奏聞,心細的李太後就會懷疑他與張居正的關係:所以,當他心急火燎等到了兩位輔臣寫來的揭帖後,便急匆匆趕到了乾清宮。已年滿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已於春上舉行了訂婚大禮,在兩宮皇太後的舉持下,為他選聘了錦衣衛千戶王偉的女兒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後的嚴密監控之中。乾清宮正寢之室,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朱翊鈞的,另一張則為李太後所用,她與兒子對麵而寢,怕的是兒子學壞,不能當一個英明君主。這天早上李太後與朱翊鈞二人剛用罷早膳,正在敘茶,馮保稟報一聲跑了進來,跪下奏道:“啟稟太後和皇上,閣臣呂調陽與張四維有緊急揭帖呈上。”“說的什麼?念:”李太後令道。馮保展開揭帖讀了下來:啟稟皇上:巨等於昨夜得首輔張居正府中報信,得知張先生令尊張文明大人已與本月十三日病逝於湖廣江陵域家中.張先生聞訊哀慟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製。臣呂調陽 張四維伏奏乍一聽到這一訃告!李太後一愣,旋即便見大滴大滴的清淚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鈞已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的眼淚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微微顫抖著喊了一聲:“母後!”李太後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那三位顧命大臣,高儀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這一位張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頭一陣驚悸,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一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再非當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這當兒,貼身女婢趕緊上來替她揩拭眼淚,但眼淚越揩越多。“太後,請節哀。”馮保跪在地上哀奏。朱翊鈞不知如何安慰母親才好,但經過五年的訓練,他已習慣於在任何時候不忘皇上的尊嚴。因此,儘量壓下心中的慌亂,問馮保:“大伴,兩位輔臣的揭帖中,言及張先生在家守製,這守製是什麼意思?”“守製是洪武皇帝爺訂下的規矩,”馮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複職,這一製度就叫守製。”“這麼說,張先生要回家三年?”“按朝廷大法,是得這樣!”朱翊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李太後:“母後,張先生一定要回家守製嗎?”李太後微微點了點頭,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憂傷說道:“鈞兒,你想一想,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先生,那會是什麼樣子?”“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張先生走。”看到朱翊鈞執拗的樣子,李太後歎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這一會半刻議得出結果來,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張先生安撫。”“大伴,這安撫可有章程?”朱翊鈞問馮保。“有,皇上應頒諭旨撫恤,遣太監到張先生府上宣讀,爾後再送些禮品去。”“如此甚好,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諭旨。”馮保領命,退下辦事去了。一個時辰後,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趕到紗帽胡同傳旨。此時的張大學士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也被臨時布置成靈堂。聽說皇上旨意到,正在靈堂哭祭的張居正忙讓一應家人回避.看著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他強忍住,從折匣中拿出聖諭,對跪著的張居正念道:朕今覽呂調陽、張四維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托,輔朕衝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李佑剛一念完,張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這麼快頒旨對他宣慰,讓他大為感動。李佑本是馮保的心腹,見張居正哭得這樣傷心,他一時沒了主意,隻得勸道:“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麼難過。”聽了這話,張居正止住抽泣,從地上撐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聖旨送到張居正手上,又低聲說道:“張先生,馮公公讓奴才稟告於您,他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見他乾什麼?”張居正問。“大概是為先生守製的事兒吧,”李佑一臉討好的神氣,“皇上要張瀚出麵慰留先生。”張居正心中怦然一動,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但哀號痛哭之時,他仍不忘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規定他必須立即“守製”,如果這樣,他就得離開北京三年。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嘔心瀝血推行的萬曆新政,無疑就會半途而廢。但不這樣做,又找不到恰當理由。現在聽說皇上決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看到一點亮光。但他不願在李佑麵前表露心情,隻是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讓李佑稍等會兒,起身去了書房,從書屜裡抽出專用箋紙,工工整整寫了一段文字:聞憂謝降諭宣慰疏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書,知臣父張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茲者,伏蒙皇上親灑宸翰,頒賜禦劄。該司禮監李佑恭捧到臣私第。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餘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詞,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寫完這道疏文,張居正看過無誤,便又回到客堂交給李佑帶回大內。送走李佑之後不久,在他名下幫辦的內閣中書姚曠又乘轎而來。這姚曠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進來,先撲倒在張文明老太爺的靈位前呼天搶地痛哭一番,然後才抹著眼淚,在遊七的帶領下走進張居正的書房。經過一整夜的折騰和這半日來的應酬,張居正已是乏極了,正想在書房的臥榻上打個盹兒,姚曠一來,他不得不又撐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吊客,他倒不用見了,但姚曠卻是非見不可的,因為他急於想知道內閣那邊的情形。姚曠一進書房,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即欲跪下,張居正吩咐免禮讓他覓凳兒坐下,接著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問道:“你來乾什麼?”姚曠答:“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折四封,都要票擬。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作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姚曠說著就把那四封奏折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這一堆黃綾卷封,張居正心中泛起一絲快意。五年來,內閣發出的每一道票擬都是由他起草。一個閣臣欲影響朝局,對各大衙門發號施令,其行使權力的方式就是擬票。皇上號令天下的聖旨,就在這擬票中產生。如今他守喪在家,呂調陽派人把奏折送來,可見兩位輔臣尚無非分之想。張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卻說:“本輔守製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作主。”張居正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東會館找找住在那裡的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讓他儘快寫好辯疏,送呈皇上。”“是。”姚曠領命,卻仍磨蹭著不走。“你還有何事?”張居正問。“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姚曠仿佛害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說,“今兒下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了內閣。”“他去乾什麼?”張居正嘴上這麼問,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凡某人登首輔之職,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賀。但第一個前往恭賀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皆因內閣首輔無一例外都是大學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又是朝中詞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學士的恭祝,對於新任首輔來說,不僅僅是不可或缺的禮儀,而且也是深孚眾望士林歸心的象征。姚曠久居內閣,自然也熟悉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錫爵去內閣的事情講出來,首輔一追問,他又答道:“王錫爵一到內閣,就徑自去了呂閣老的值房。”“啊?”張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按規矩,如果他回家守製,接任首輔一職的,必定是次輔呂調陽。王錫爵這麼快去拜訪他,是何用意?正在張居正猜疑不決時,遊七忽又來報:“老爺,皇上又遣太監送禮物來了。”剛送來宣慰諭旨,接著又送禮物,張居正心頭一熱。他對姚曠說:“你先回內閣,凡事盯著些個。”然後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