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交十月,冬令已至,京城的天氣已是有些涼了,早晚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這天傍晚,隻見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抬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頭一乘轎子裡坐著的是一個五品官員,約四十歲左右年紀,生得矮小清峻,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員外郎。第二乘轎子裡坐著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白麵書生。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門的一名主事。兩乘轎子都在天香樓門口落了下來,人還沒下轎,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劈劈叭叭炸了個滿天星。刺鼻的硝煙味,嗆得艾穆好一陣咳嗽。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兒唱道:老爺升官——喜呀!開府建衙——喜呀!瓜傘開路——喜呀!八麵威風——喜呀!艾穆一聽就知道是討喜錢的,京城年年月月都有升官的人,凡升官必有盛宴。因此,一幫街頭小混混便覓著一個討錢的方法,專門堵在大酒樓的門口,圍著官轎大唱《喜字歌》。前來赴宴的人未必都是升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誰不圖個吉利?此時艾穆雖然心情不佳,仍然從袖筒裡掏出一把銅板賞了。在店夥計引領下,艾穆與沈思孝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裡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他們是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侍讀趙誌皋,張位與習孔教。這幾位年輕官員,在京城翰墨場中很有一些名氣。艾穆在這群人裡頭,年齒稍長,而且也是惟獨一個沒有進士身份的。他們之所以與他交往,皆因艾穆當年以鄉舉被薦用為阜城教諭。由於學問好,鄰郡的青年士子常跑來聽他講學,其中不少人後來考取了進士,更有一個名叫趙南星的人,競高中探花。這趙南星貴為探花郎,然對他執弟子禮甚恭。艾穆由此聲名大噪。萬曆初,他得到張居正的賞識,被薦拔為刑部員外郎。自來京城,他便和翰林院的詞臣們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今天下午,吳中行下帖子請他與沈思孝前來天香樓餐敘。他早就聽說翰林院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拜謁呂調陽的事,也想趁機問個究竟,於是踐約而來。他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和父兄,你終於到了。”“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來衙門會揖,所以散班遲了,”艾穆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笑著說,“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我。”吳中行答。“為何請客?”“為首輔守製的事。”“啊?”艾穆一怔,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沈思孝說:“純父兄,這頓飯不大好吃吧。”沈思孝與在座的趙誌皋是老鄉,通過他的介紹,早就同吳中行等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品茶論道。這幫詞臣近日所做之事,沈思孝不但知道,而且也是積極參與者,因此答道:“今天,大概是物以類聚,不然,子道兄也不會請我們前來湊熱鬨。”“是啊,請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吳中行說罷,邀大家人席。不一會兒,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這天香樓精於製作關外大菜,招牌菜是紅燒熊掌和烤乳羊。眼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特彆是那一盆煨得爛爛的熊掌和那隻烤得油膩膩肥嫩嫩的乳羊,更是熱氣騰騰饞得大家直吞口水,吳中行讓店小二離房出門,自己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這第一杯酒,咱們敬一個人。”“敬誰?”沈思孝問。“老天官張大人。”吳中行陡然神色黯淡下來,負疚地說,“張大人拒不上折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可是,我們那天去吏部卻錯怪了他。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來,這第一杯,我們敬他。”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乾了。艾穆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汝師兄,聽說左都禦史陳瓚,倡議六部合折挽留首輔,可有此事?”“你這已是過時的消息,”趙用賢放下準備去夾熊掌的筷子,回道,“這陳瓚受了李義河的攛掇,想聯絡部院大臣一起上折挽留張居正,但卻沒幾個響應的。不是部院大臣都像天官張瀚這般有氣節,而是他們中像王國光、王之誥等,都是張居正的密友,出來說話不方便。但也用不著他們了,今天下午,禦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折子,已送進了大內。”乍一聽這消息,艾穆鼻子一哼就變了臉,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競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把人活活氣死。”在同僚中,艾穆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座的趙誌皋脾氣恰恰與他相反,是個息事寧人的和事佬,這時趁機說道:“和父兄,首輔張大人這幾年整飭吏治,改革賦稅,懲抑豪強,實有功於社稷。這一點,你是怎麼看的?你和首輔是湖廣同鄉,難道楚狂人,都是如此行事?”艾穆答道:“當年李白當了退位宰相許圉師的女婿,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自己寫詩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從此,天下人便把那些詆毀孔孟之道的淺薄之徒,稱之為楚狂人,這實乃是敝鄉的大不幸。但若具體說到當今首輔,楚狂人他可當之無愧,他自用其才,好申韓之學,法峻義薄,長此下去,國家綱常就失去了溫良敦厚之風。”艾穆話一停,作東的吳中行又勸大家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才又接方才的話頭說道:“和父兄的話言之有理,咱們這幫小蝦官,都無緣當麵聆聽首輔縱談國是,聽說你和父兄曾受到過首輔的單獨召見,可有此事?”“有。”“首輔究竟是何等樣人,能否說給咱們聽聽?”艾穆聽罷此言,半晌不吱聲。因為那一次會見,他實在不願意再提。話說萬曆二年冬天,鑒於各地奸盜蝟起,剽劫府庫臧害百姓的案件屢有發生,張居正便請得聖旨實行嚴厲的“冬決”。所謂“冬決”,就是把罪大惡極者在冬至前後處以淩遲或大辟等極刑。聖旨規定每省“冬決”不得少於十人,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知道各省官員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家信徒,講求厚生好養之德,縱然麵對犯下天條按《大明律》必須斬決的罪犯,也往往會動側隱之心。不求“殺無赦”,但要造七級浮屠,這幾乎是官場上的普遍心理。張居正非常厭惡這種偽善人,為了讓“冬決”能夠切實按他的意圖施行,遂決定從兩京刑部抽調若乾精明官員分赴各省監督此事的實施。到了年底,各省斬決犯人彙總上來,超過了三百人。對這一數目,張居正仍不滿意。他平日留意各省刑情,知道該殺的人犯遠不止這個數。但就是這個數,亦超過了隆慶時代六個年頭“冬決”人犯數額的總和。須知這次大規模的“冬決”,也是張居正費儘心機才得到的結果。當他說動刑部尚書王之誥上折,提出大規模冬決的方案時,李太後第一個反對。她一心向佛,早就在一如和尚等高僧大德的開釋下,涵養成菩薩心腸。她不同意殺人,甚至提出完全相左的方案,取消今年的冬決。原因是萬曆小皇帝初初登基,按慣例應大赦天下。張居正在廷對中,力陳不可。原因是整個隆慶朝因各府州縣官員懈於政事,積案太多。若不用重典,則匪盜猖獗,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如果大赦,無異於姑息養奸,天下大治也隻能是鏡中花水中月。李太後雖然不情願,但無法駁倒張居正,隻得頷首同意,於是才有同意刑部公折的禦旨頒發。按理說,去年“冬決”的結果令人滿意,但在各省上奏的折子中,張居正發現陝西省隻斬決了兩名囚犯。而在以往的邸報中,張居正知道陝西省屬於大案重案多發地區。為何匪情猖獗之地被斬決的犯人反而最少?張居正命人查究此事。據刑部稟報,前往陝西督察此事的是刑部員外郎艾穆:對於這個艾穆,張居正早有耳聞,知他學問人品都好,便趁去年京察之機,將他從國子監教諭任上升調到刑部,他雖然給艾穆升了官,卻從未見過這個人,因此決定將他召來一見,要當麵問個究竟。當艾穆應約走進首輔值房,張居正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逼得艾穆低下頭去。張居正劈頭問道:“讓你去陝西辦差,辦得如何?”艾穆愣了愣,他聽出首輔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意,便怯生生答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前往陝西督辦冬決,沒出什麼差錯。”“沒出差錯,為何隻斬決兩人?”“隻有兩人犯罪鑿實,罪當斬決。人命關天之事,卑職不敢胡來。”艾穆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他想起去年冬月間在長安的那一個月,每日裡查閱卷宗,提審人犯,最後定下斬決兩人。這兩名人犯,一個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最後毒殺婦人之夫;另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犯下多起命案。當他說出想法時,陝西道禦史王開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提著嗓門問道:“兩個?隻決兩個,艾大人,這怎麼行?”“為何不行?”艾穆反唇譏道,“就為刑部谘文要加額斬決,是不是?”“是呀,不單刑部谘文,禦旨批複口氣尤為嚴厲,我輩執事之人,不說多殺,至少也得滿額才是。”艾穆冷冷一笑,回道:“王大人,人命非同兒戲,人的腦袋也非絲瓜黃瓜,摘了一條還可長出一條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審決人犯,親自過堂的也有好幾十人,認真勘查下來,隻有這兩名人犯,合當斬決。”艾穆說話口氣不容置疑,王開陽雖然覺得他占了理兒,但依然不敢附和,便指了指麵前的卷宗,說:“其實,該殺的人犯還有一些,依我看,還不隻十個。”艾穆看透了王開陽的心思,若不如額決囚,恐怕上峰怪罪。便道:“下官的意思,可殺可不殺的,一概不殺,王大人不要擔心,我官職雖微,但畢竟是京城下來的督辦,倘若此事上峰追查,一應責任由我承擔。”由於艾穆的堅持,陝西決囚便得了個全國倒數第一。昨天刑部通知他今早來內閣參見首輔,他估摸著肯定就是為這決囚事,內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張居正眼見艾穆瘦削的臉上泛著青色,就知道這人是個犟性子.加之長期清供教席,難免沾上酸腐的清流之氣。他決心殺殺這位“才子”的傲氣,便指著案頭上的一本“考功簿”說:“艾穆,你同陝西壬開陽禦史的談話,都在這考功簿上記錄在案。”“卑職知道。”艾穆瞅了一眼考功簿,態度不卑不亢。卻說這“考功簿”也是張居正的一大發明,他自隆慶六年六月接任首輔,到萬曆元年,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眼下,張居正一麵翻著手中這本深藍封皮的“考功簿”,一麵說道:“陝西乃邊關省份,曆來盜賊橫行。奸宄之人甚多。刑部派你前往督辦,本希望你恪儘職守風憲一方,誰知你仍固守清流習氣,一肚子婦人之仁,都像你這樣,朝廷的事情豈不樣樣都要辦砸,嗯?”張居正字字如火,灼得艾穆臉色燥赤,但他心裡頭不服氣,小聲嘟噥道:“卑職在陝西一個多月,審閱幾百件案宗,實在該殺的,隻有兩個。”“隻有兩個,”張居正一聲冷笑,把考功簿朝案台上一摜,斥道,“照你這麼說,湖廣、浙江、山東等省,都殺了二十多個,他們都在濫殺無辜?”“卑職沒有這樣說,但陝西實在隻有兩個!”“你口口聲聲隻有兩個,但王開陽的奏折中,該殺的卻有十七個。”張居正從文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在艾穆眼前搖晃。很顯然,王開陽為了推卸責任,已上折告了他的刁狀。“在這件事上.卑職與王大人是有分歧,卑職竊以為,當今皇上初登大寶,應厚生好德,體恤萬民。冬決之事,寧可漏網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艾穆雖然對首輔存在敬畏之心,但仍囁嚅著說出自己的觀點,他這段話實在有點離譜,張居正聽了氣得把案桌一拍,厲聲喝道:“放肆!”艾穆看到首輔已是盛怒,慌忙滾下椅子,在地上跪了。張居正本想看在同鄉份上,讓艾穆去刑部多加曆練,以備日後重用,現在看來希望落空。他盯著低頭長跪的艾穆,斥道:“陝西該殺之人,不隻是王開陽所說的十七個,更不是你所說的兩個!陝西乃邊關省份,不要說那些作奸犯科,殺人越貨之徒,單是與各番邦的茶馬交易,就有多少個鋌而走險的宵小之徒,合該淩遲處死!”張居正說出這段話來,也是事出有因。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整飭吏治已是初見成效。萬曆二年一開頭,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財政改革上。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朝廷收入,一方麵要杜絕偷稅漏稅走私販私的混亂局麵,另一方麵是如何緊縮開支,解決多年來一直入不敷出的拮據現象。艾穆哪知道首輔的心思,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這種人是不少,現陝西大牢裡還關有一些,隻是這些私販都是好利之徒,不當死罪。”“不當死罪,你這個刑部員外郎怎麼當的,嗯?”張居正伸手一指,口鋒愈加嚴厲,“按《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沒有拿到茶馬司關防而進行茶馬交易者,犯人與把關頭目俱淩遲處死,全家五千裡外充軍,貨物入官。洪武皇帝時,駙馬都尉歐陽倫私販了兩萬斤茶葉,被皇上賜死.連馬皇後都不敢求情,這樣的大事,你這個刑部員外郎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讀一讀《大明律》,不然,法律不申,你還滿口有理。”對於張居正的痛斥,艾穆心下不以為然。他是個好學之人,一部《大明律》早讀得滾瓜爛熟。對於張居正所言駙馬都尉歐陽倫販私茶賜死一事,他也知道整個過程。洪武一朝,私下進行茶、馬、鹽交易者,處死何止千人。隻是自洪武大行,經曆了幾個皇帝之後,茶馬鹽私販愈演愈烈,這些人巧取豪奪,一夜驟富,再拿錢來買通官府,官商勾結,牟取暴利,幾成風氣。有時候,一些清正的地方官或糾察禦史也會就此事上折請求皇上嚴懲,皇上也批旨查辦,終因法不責眾,不了了之。嘉靖、隆慶兩朝,沒有一個販私者被處以極刑。所以,《大明律》中關於販私條款,雖然沒有刪除,也隻是一紙空文而已。艾穆就任刑部主事以來,對這些典故都作過悉心研究。從內心講,他對走私販私牟取橫財之人也是痛恨有加,但他腦子裡同時又有著根深蒂固的殺人者償命的思想,認為這些販私者並未殺人害命,故不應以死罪論之。此時麵對怒氣衝衝的首輔,他訥訥答道:“首輔大人,賤官雖然愚鈍,但《大明律》還是爛熟於心。若按《大明律》,陝西決囚,確實不止王開陽大人所說的十七個,恐怕一百七十個都不止。”“你明白了?”張居正臉色稍改。“賤官明白,”艾穆由於剛才跪得太急,膝蓋生痛,這會兒稍稍挪了挪,接著答道,“隻是《大明律》與眼下國情有所不符。”張居正一怔,問道:“哪些不符?”艾穆侃侃答道:“我大明洪武皇帝開國之初,為統攝六合,大掃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對於貪名、貪利、貪官、貪色者,一律予以嚴懲。蓋因當時國中局勢,遭受頻年戰亂之後,人心尚在躁急狂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為救溺人心,撥亂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製定的《大明律》,不免過於嚴苛。譬如說,《大明律》中規定,民間百姓不許穿綢披緞,不許穿短勒靴,膽敢犯律者,卸去雙腳。當時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褲子,因為在褲腿上用紅綢滾了一道邊,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親自批旨,將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雙腳。如今,滿街百姓子弟都穿著彩綢滾邊的褲子,如果用《大明律》來定罪,彆處不說,單說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會被砍掉雙腳。首輔大人,《大明律》這一條款,還能執行嗎?”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經據典直率爽氣地坦陳一番。張居正瞧著他搖頭晃腦如同在課堂上講授“子日詩雲”,心裡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張居正看來,艾穆所舉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實不靠實,與販私相比,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穿戴隻關乎個人好惡,充其量是個風俗之事。而販私則不同,它擾亂國家大政,涉及國計民生。兩者孰重孰輕,略略權衡便知。可是這個艾穆偏要鑽牛角尖,一席話把張居正頂到南牆上。張居正沉住氣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垂下眼瞼略一沉思,問道:“艾穆,前年胡椒蘇木折俸,你拿了幾個月?”“回首輔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三個月。”“拿多少?”“這個……”艾穆偷偷窺了一下張居正鐵青的臉,回道,“同那個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哦,那三個月日子好過嗎?”“不,不好過。”“你知道,為何要胡椒蘇木折俸?”“太倉裡沒有銀兩。”“太倉為何無銀?”“賦稅累年積欠所致。”“這些你都知道嘛!”張居正口氣中明顯透著揶揄,“朝廷一應用度,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賦稅!你們這些官員衣食來源靠什麼?靠的是俸祿。朝廷是大河,官員們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豈不乾涸見底?”張居正說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裡思忖:首輔大人怎麼突然轉了話題兒,不談決囚事卻談起了財政?因此硬著頭皮回道:“賤臣聽說,聽說累年積欠也很難追繳。”“是呀,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張居正瞧著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積欠是一回事情,賦稅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陝西來說,洮州、河州,還有西寧等處都設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洪武時期,這三個茶馬司每年稅收高達六十多萬兩銀子,後來每況愈下,你知道現在是多少嗎?”“賤官不知。”艾穆老實回答。“才二十多萬兩!而茶馬交易規模,卻是比洪武時期大了兩倍,為何交易大增而稅收大減?一方麵是茶馬司官員收受賄賂執法不嚴,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販私日益猖獗。此風不禁,朝廷財政豈能不捉襟見肘?太倉豈能不空空如也?為扭轉這種頹勢,對走私販私之人,隻有一個辦法,殺無赦!”張居正嘴中吐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在艾穆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他被震得渾身一哆嗦,怔忡有時,才勉強答道:“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賤官聽了如醍醐灌頂,隻是,隻是賤官覺得……”“覺得什麼,講清楚。”看到艾穆難以啟齒,張居正從旁催促。艾穆突然覺得嗓子眼冒煙,他乾咳了幾聲,答道:“賤官明白首輔大人的意思,對那些走私販私之人,一律格殺勿論。”“正是,”張居正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去年冬季決囚,雖然殺了三百多人,但都是江洋大盜,奸搶擄殺之徒,而抗稅之人,走私販私者,卻沒有處決一個。這與皇上旨意相悖甚多。艾穆,你再去陝西,對關押在大牢裡的走私販私者,再行審決,有多少殺多少!”“首輔大人,賤官恐難從命。”“為什麼?”張居正瞪圓了眼睛。艾穆緩緩答道:“賤官對於趨利逐財之徒,也是深惡痛絕。但痛恨歸痛恨,秉法歸秉法,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賤官陋見,我萬曆皇帝初承大統,宜施仁政,威權不可濫用。何況嘉靖隆慶兩朝之積弊,不可能在一夜間全都解決。欲速則不達,此行政之至理也。走私販私者固然可惡,但也隻能宜加疏導。洪武皇帝當年針對廣平府尹王允道建議,就磁州鐵礦征稅一事親下禦旨,批道:‘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關於利在朝廷還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皇帝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賤官建議……”說到這裡,艾穆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張居正兩道劍眉已是蹙到一處,額頭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幾條蠕動著的大蚯蚓,他頓時感到背心上陣陣發涼。眼見這個蕞爾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僅僅是冒犯,竟還敢教訓!張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禦批來,張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擲了過去。他今天找來艾穆,本是想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返陝西將功補過。現在他對這位小老鄉的惻隱之心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與這種酸腐的清流談國事無異於對牛彈琴,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怒火,冷冷說道:“刑部堂官王之誥說你老成持重,辦事果斷,還舉薦升你為員外郎,卻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罷罷罷,我看你也學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筆從戎萬裡封侯的大事,你還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聖人之道吧。”艾穆耷拉著腦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擠出一句話來:“如此甚好,謝首輔大人。”說罷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了出去。聽完艾穆講述他那次受張居正召見的經過,在座官員一時間都失了飲酒的興趣。包房裡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趙誌皋首先開口說道:“大明開國以來,出了那麼多首輔,但像張居正這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不但敢與所有的勢豪大戶作對,而且還敢蔑視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除了他,斷沒有第二個敢這樣。真個是申韓再世,讓人怖栗啊!”接了趙誌皋的話,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決,首輔的意思還是要嚴辦。皇上兩個月前訂婚,天下同喜。李太後認為在這大喜之年裡輕啟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議免去今年的冬決,首輔堅決不同意,認為國無嚴法,必然奸宄橫生。李太後還是遷就了首輔。”“如此說,今冬又有千百個人頭落地了?”吳中行歎道。“是啊。”沈思孝眉宇間溢出憤懣之色,說道,“按萬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員到各省督辦,我與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陝西。”“你還去陝西?”趙用賢掉頭問艾穆,“這不是故意整你麼?這是誰的主意?”“首輔親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執意要我再回陝西督辦,用他的話說,是將功補過。”“那你怎麼辦?”“還是那一句話,決不濫殺無辜。”趙用賢覺得菜肴涼了難以下咽,喊來店夥計讓他端出去重新加熱。聽得店夥計咚咚咚下樓去了,他才對艾穆言道:“聽說你們堂官王之誥,雖然與張居正是親家,卻並不附和張居正,因此頗有直聲。這次張居正父喪,他是反對奪情的,可有此事?”“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還去了紗帽胡同首輔府上,勸他回家守製,儘人子之孝。”“首輔接受麼?”吳中行問。艾穆搖搖頭,道:“王大人回來後,那樣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說張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離開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見過父親,作為人子,暌違之情如此之久,實難想象。”趙用賢仿佛從中受到啟發,說道:“首輔柄政之功過,今日姑且不論,但他奪情之舉,實在是違悖天倫,我輩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觀?”“你想怎麼樣?”沈思孝問。這時店夥計把熱過的酒菜端了上來。趙用賢給大家斟上酒,言道:“諸位且滿飲此杯,然後聽愚弟一言。”眾人都端杯飲了,趙用賢自個兒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子道兄草擬了一道折子,愚弟也隨之擬了一道。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請你們聽聽議議這兩道折子有無斟酌之處。”聽罷此言,在座的都興奮起來,一齊把眼光投向吳中行。吳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幾前,拿起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一份奏折,大家都是官場中人,一看這奏折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經謄正的題本——同樣都是題本,但名頭規格卻大相徑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訂下諸司文移紙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門,文移用紙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長五尺;第二等長四尺;第三等長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門,文移用紙高二尺,長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門,文移紙高一尺八寸,長二尺五寸,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折,一看規格就知道是幾等衙門的。官員們的手本亦參照這個定式執行。吳中行與趙用賢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長二尺八寸的四扣題本。吳中行小心翼翼將這題本捧回來,對在座諸友言道:“曾士楚、陳三謨倡議首輔奪情的折子已送到禦前,我輩議見不同,卒不能不發一言,於是,我和汝師兄商量著各上一道折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寫好,先在這裡念一念,看大家認為是否有不妥之處。”說著念將起來: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禦史曾士楚,吏科給事中陳三謨等上疏皇上倡議居正奪情,臣竊以為不可,試述如下:居正父子異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裡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而責以訐謨遠猷、調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謹守聖賢義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喪,子日:予有三年愛於其父母乎?王子請數月之喪。孟子日:雖加一日愈於已。聖賢之訓何如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惟武人得墨綾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雲起複,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國門而遽起視事者。祖宗之製何如也?事係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後世業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臣吳中行伏拜。吳中行剛念完,趙用賢便從袖筒裡摸出兩張箋紙來,言道:“愚弟的具疏隻是一個草稿,尚未寫成手本,索性也念給大家聽聽。”說著,把箋紙抖開來,清咳一聲念道: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楊博、李賢故事,聽其暫還守製,刻期赴闕。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絕於十有九年者,但區區稍伸其痛,於臨穴憑棺之一慟也。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是之日非也。趙用賢草擬的這道疏文,看來還沒有呼應成篇,但聽得出來,比起吳中行的那一道折子,言辭更為憤怒。這也是官場上論爭的套路,先溫和後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問題發表政見抨擊當道彈劾權貴,這本是士林清流的傳統。儘管進言者往往遭到貶謫甚至丟掉性命,可是仍有人會這樣去做。因為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挺身維護“道統”者,若能九死餘生,往往都會變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與座的七個人,都是意氣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滿腦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書生意氣,因此,他們對張居正奪情同持異議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這群人中年紀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兩道疏文拿過來又看了一遍,然後問吳中行:“你這道折子何時送上?”“明兒一早,我就到午門前遞折。”大凡官員遞折都交由通政司轉呈,但這樣就慢。如果急投,則官員自己到午門前投遞,在此守值的太監就會立刻送進乾清宮。若守值太監不肯,官員就於此敲登聞鼓。鼓聲一響,整個紫禁城都聽得到。“那麼,汝師兄的折子也就隨後跟進了?”艾穆又問。“是的,最遲不過後天。”趙用賢答。“你們二位想過後果沒有?”“想過,”吳中行回道,“最壞的結果,隻不過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於。”“為何?”“皇上還小,不知道奪情的後果,如果我們把道理講清,皇上或許采納。”“如果采納了當然皆大歡喜,若沒有采納呢?”“再上折子。”“誰上呢?”艾穆語氣森然,善意譏道,“如果你被錦衣衛緝拿,你還能上折麼?”“那……”吳中行語塞。趙誌皋眼瞧著氣氛不對,便道:“和父兄這是危言聳聽,小皇上與李太後向來關注清議,事情尚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吳中行憤然把桌子一捶,發誓般嚷道:“就是壞到這種地步,我吳某也在所不惜。”“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揚,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師兄兩道折子上奏,尚不能讓皇上回心轉意,這第三道折子,就由我艾穆來上。”“還有我。”沈思孝立即補了一句。吳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見艾穆與沈思孝肯站出來與他們呼應,已是激動萬分,便大聲呼喚店夥計再大壺篩酒上來,七個人意氣風發連乾了好幾杯,艾穆趁著幾分醉意,提起嗓門說道:“你們翰林院這班文臣,都是詩詞歌賦的高手,今日趁著酒興,我也鬥膽班門弄斧,填一闋詞來獻醜。”眾人聽罷一起拊掌歡呼,吳中行吩咐店夥計搬來紙筆墨案。艾穆趨上前去,揀了一管長鋒的羊毫,飽濡濃墨在紙上寫下墨氣酣暢的三個行書大字:金縷曲。接著筆走龍蛇,紙上竟騰起風雷之聲:散發走通衢,問今日,燕市悲歌,何人能續?國遇疑難風乍起,忍看亂雲飛渡。待我輩,振臂一呼。殘漏荒雞聽夜角,太平歲,依舊有城狐。景山上,紅葉疏。耿耿襟抱憤難訴,悵長空,月沉星隱,更無煙雨。幸有儒臣疏兩道,勝卻萬千詞賦。開儘了,世人眼目。明日帝都騰俠氣,扶社稷,方為大丈夫,何懼怕,雁聲苦。寫罷,艾穆又用他亢急的湘音吟誦了一遍,雖是急就章,倒也寫儘情懷,眾人無不叫好。吳中行朝艾穆一揖,言道:“蒙和父兄鼓勵,明日一早,我就去午門投折子去,我還留下一個副本,待把折子投進大內後,再去紗帽胡同,把副本送到首輔手中。”“你為何要這樣?”艾穆問。“明人不做暗事。”吳中行說著,又嚷著要酒。趙誌皋看他似有些醉了,便勸阻不要再喝了。雙方爭執不下,一直鬨到夜深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