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京城各大衙門都處在亢奮與騷動之中。卻說在天香樓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吳中行果真把那道《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攜到午門投到大內。就在當天下午,性急的趙用賢也把疏文謄正跟著投進。小皇上在西暖閣讀罷兩道疏文,再也不用請示太後——因為太後早把主意出給了他,為了不擔“婦人之仁”的名聲,他即刻傳旨“著錦衣衛拿了,枷拷示眾。”當天夜裡,錦衣衛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趙用賢兩人從家裡逮出來投入鎮撫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給他們各戴上四十斤的鐵木枷一副,押到午門前跪地示眾。幾乎就在同一天,張居正的《乞恩守製疏》在最新一期的邸報上全文刊登。這是一篇長文,雖然孝子之情哀溢於紙,但請求守製的語氣並不十分堅決。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張居正迫於反對派的壓力而作出的敷衍。同一期邸報上,還有皇上的兩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國光接替張瀚出任吏部尚書;二是他空出的戶部尚書一職,由薊遼總督王崇古擔任。他們兩人都是因張居正的推薦而履任新職。推薦他們,張居正確實動了一番心思:王國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難得的乾練之臣,且還是諳熟財政的理財高手,他主政戶部五年來,朝廷賦稅收入年年攀升。這樣的專才循吏,實屬難得。但若讓他在戶部職上久任不遷,雖無悖於朝廷用人之道,卻有負於朋友之情。政績斐然不能升官,誰還肯替朝廷效命?吏部與戶部雖同屬二品,但吏部畢竟是六部之首,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讓王國光繼任,不但對他是一種獎掖,而且也不用擔心大權旁落。再說王崇古,萬曆四年因戚繼光部發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牽連,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響。那次事件發生不久,兵部尚書譚綸就因積勞成疾死在任上,按張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當然的接任者,但這時候,如果讓掛兵部尚書銜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勢必引起人們的詬病與非議。於是,張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書方逢時接替譚綸,王崇古職位事權不變。儘管此前張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張四維提拔為輔臣以示安撫,但王崇古仍覺得自己有些受屈。張居正也認為王崇古是有大功於朝廷的良臣。隆慶五年,正是由於他大膽建議接受當時最強大的蒙古部落首領——俺答封貢的要求而創立互市,一舉解決了數十年與蒙古部落的邊界戰爭。因此,無論從功績名望與才乾哪一方麵講,王崇古都應該成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過去一年時間了,人們對於它的記憶已逐漸淡忘。張居正遂決定推薦王崇古膺任戶部尚書一職。讓一位指揮乾軍萬馬的邊帥來當錙銖必較的財政大臣,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如此安排,正體現了張居正的高明之處:其一,經過五年的撥亂反正及規劃謀略,朝廷的財政製度大致上已趨完善。王崇古履任後隻須謹守章程辦事,即可控製局麵;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國展開清丈田地,這一工程被張居正視為涉及社稷安危的頭等大事,執行起來必然要觸動許多勢豪大戶的利益,而受到種種阻攔。一般文雅儒臣,難以擔此重任。王崇古征戰多年,早練出了堅如磐石的殺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責,便可以排除險阻威懾群小。再加上王國光掌吏權,一些與勢豪大戶勾結的地方官吏想玩弄伎倆破壞清丈田地工作的進行,亦難逃他的法眼,有這樣兩個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則不愁清丈田地工程會半途而廢。張居正打算用三年時間完成這一件大事。因張居正服喪,小皇上準他在七七日內不隨朝不人閣,而在家守孝辦公。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國光與王崇古二人相邀著到張居正府上拜謁。此前,他們都已分彆到張府表達過吊唁之情,此次前來,純粹是談公事。他倆到來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監前來張府傳旨,這是小皇上看了張居正的《乞恩守製疏》後親自手書的諭旨:卿篤孝至情,朕非不感動。但念朕生當十齡,皇考見背,丁寧以朕囑卿。卿儘心輔導,迄今海內義安,蠻貊率服。朕衝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且卿身係社稷安危,又豈金革之事可比?其強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辭,吏部知道。欽此。聽太監宣讀皇上這道諭旨,張居正越發覺得心口堵得厲害。他讓遊七封了幾兩銀子送走傳旨太監,一個人又回到書房,本說把姚曠送來的一些急著擬票的折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麼,隻好從頭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隻得放下折子,伏在書案上,手支著額頭養一會兒神。卻說昨日早上,他剛用過早膳,門子就來報,說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已在門廳候著,請求拜謁。張居正雖然足不出戶,但不斷有耳報神前來稟告外頭大小事體。所以,對吳中行到處串連反對他奪情的事,他早有耳聞。對這位門生的才華,張居正是欣賞的,正是由於他的青睞,吳中行才得以成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並被升為編修。張居正沒想到自己信賴的人,競挑頭兒與他唱對台戲,因此對吳中行由欣賞而變成了極度的反感。現在聽說他來求見,張居正本想拒之門外,但轉而一想,何不趁此機會當麵聽聽他的想法,遂讓門子把他領進花廳。剛一坐下,張居正也不吩咐賞茶,而是板著臉劈頭問道:“你為何事前來?”吳中行雖然放蕩不羈,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攢起的傲氣兒頓時就泄了。他躲開那灼人的目光,小聲說道:“門生給老座主送一份折子來。”“什麼折子?”“老座主看過便知。”吳中行說著就把他遞進大內的那份折子的副本遞給了張居正。雖然張居正胸有城府處變不驚,但看了折子後仍不免詫異地問道:“折子送進去了?”“早上剛送進,想必這時候皇上已看到了。”“你想要如何?”“沒想到如何,”吳中行鼓著勇氣說,“門生難以附和奪情之議,既給皇上上折,不敢不稟告老座主,若有得罪,還望老座主原諒。”吳中行說罷一個長揖辭彆而去,氣得張居正七竅生煙。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門生彈劾座主,這是國朝二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偏偏去年的劉台,今年的吳中行,都是他的門生。他頓時感到受到極大的侮辱,也為士林對他的誤解而深感痛心。當天晚上,當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將吳中行與趙用賢抓進錦衣衛大牢時,他才略感寬慰。今天,聽到太監宣讀的皇上對他再行慰留的諭旨,他的本來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團亂麻塞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遊七前來推門稟報說王國光、王崇古兩人來訪。張居正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命遊七將他們二人領進書房。一坐下,王國光就說道:“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首輔的諭旨傳到吏部,想必首輔你本人也已收到了。”“喏,還在案台上擱著呢。”張居正指了指台子上的旨匣,王國光瞟了一眼,又道:“聽說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早上剛揮到午門枷拷示眾時,圍觀的人就擠得密不透風。道他們不是的雖然有,但同情他們的人,竟然占了多數。”“這就是邪氣,”王崇古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他氣憤言道,“一幫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還要議論國事,這邊火燒房子,那邊死了爺,你是先哭爺,還要先救火?這道理淺顯不過了,還扯啥子橫筋!”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雖是讀書人出身,但因長期生活在軍幕之中,早把那點兒窮酸斯文銷磨淨儘,說話直來直去從不拐彎兒,張居正喜歡他這脾性,便接他的話言道:“問題在於吳中行這些人,並不認為眼下朝廷的局勢如同救火,他們反倒認為現在是國泰民安,既無外患又無內憂的大好光景呢。”“這就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王國光插話說,“前幾年財政改革績效顯著,太倉裡現存了幾百萬兩銀子。但是,船到中流,不進則退,眼下正是在進退之間,是在節骨眼兒上,這局勢類同救火。”王崇古附和道:“幸虧皇上英姿天縱,看得清情勢,所以一再慰留首輔。”張居正非常感激兩位政友的理解與支持,他再次把擱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動情地說:“吳中行折子中所言之事,也並非全是妄語。不穀離鄉十九年,就再也沒見過家父,老人家一旦謝世,作為人子,我的確應該即刻奔喪,憑棺一慟,再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讓我離開京城,一邊是忠,一邊是孝。作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為人子,我孰能不孝?這麼多天來,我一直為這兩個字苦惱,一時抉擇不下。翰林院的那幫詞臣,以為我貪戀祿位,真是可笑之極。”王國光說:“叔大兄,平心而論,為天下計,你的確不能離開京城。”“汝觀兄,眾口爍金啊!”張居正痛苦地搖搖頭,道,“不穀想好了,準備再次上疏乞皇上開恩,準我回江陵守製。”“寫則可寫,但依咱之陋見,皇上決不會同意。學甫兄,你說呢?”王崇古正愣瞧著窗外的槐樹出神,見王國光問他,連忙回道:“汝觀兄所言極是,首輔,家嚴既已棄養,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儘忠。”張居正長歎一聲,說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倆這樣通達,我張居正怎會被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王崇古見首輔被奪情事弄得神情沮喪,情知再說下去隻會徒增煩惱,便換了個話題說:“叔大兄,咱邀汝觀兄今日來拜謁,為的是清丈田畝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汝觀兄已講得詳細。咱倆議過,這件事開展起來,必定阻力很大,依不穀之見,得用一點雷霆手段。”“用何雷霆手段?”張居正問。“聽汝觀兄所言,首輔的意思是先在山東開始?”“是,”張居正點點頭,“楊本庵決心甚大,在他那裡先行一步,試試風頭。”“肯定推進很難,不穀擬從部衙中抽調一名侍郎前往督陣,不知首輔意下如何。”“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於任事。”“這個請首輔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帳幕中議論軍事,大有縱橫捭闔的氣勢,他侃侃言道,“若欲振士氣,不穀與汝觀兄商議過,首先得殺猴給雞看。”張居正眉梢掠過一絲難得的笑意,說道:“人家殺雞嚇猴,你偏要殺猴嚇雞,說說你的打算。”王崇古回答:“不穀分析,隻要重新清丈田畝的谘文到省,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孑L尚賢兩人一定會反對,咱的意思,先從他二人中找出一隻‘猴兒’來。他隻要一蹦躂,立刻就逮起來。還有一些大戶,比起他們來,隻算是‘雞’,‘猴子’咱都敢殺,你‘雞’還算什麼?你隻要一動,咱就把你掐住。”“方才學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議的雷霆手段,隻是這樣一來,就會有許多的侯爺王爺跑到皇上那裡去告刁狀。”王國光跟著補充說,“首輔你還記得隆慶六年秋上的事麼,咱們施行的胡椒蘇木折俸,本已取得聖意,但幾個侯爵跑到李太後麵前一哭訴,李太後立刻就改了口風。弄得咱們左右不是人,差一點被那幫混蛋算計了。”“這種事情保不準還會發生,”張居正伸了伸腰,一邊思考一邊說道,“就拿薛汴來說,他的陽武侯是世襲的,有成祖皇帝親自頒賜的鐵券金書,任何時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為。能把這樣的‘猴子’懲治一下,對於減除清丈田畝的阻力,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學甫兄,你可以把這層意思,先向楊本庵吐露一二,讓他有個準備。”“好,我回到衙門就急速辦理。”三人把這件事議得透徹,告辭之前,王國光又斟酌著說道:“叔大兄,有一件事還想征詢你的意見。”“何事?”“吳中行與趙用賢兩個書呆子,這會兒還戴著枷,跪在午門外示眾哪。”“聽說皇上要他們罰跪三天?”張居正問。“是的,”王國光說,“他們二人還不服氣,跪在那裡昂頭一丈。但三天以後,該如何處置他們呢?”“這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懲處意見條陳上奏。咱接任不過兩天,哪件事該如何辦理,腦子裡還是一盆糨糊,所以特來討教。”王國光樣子極虔誠,但張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諉之意,心裡頭略略有點不高興。正思慮著如何回答,王崇古插進來直捅捅言道:“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應該予以嚴懲。”王國光回道,“嚴懲肯定要嚴懲,但總要有法可行。”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麼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讓吏部拿條陳,這實際上就是要嚴懲了。”“但嚴懲亦應有度,殺頭、戍邊、開籍都是嚴懲,咱該取哪一種?”張居正見王國光確實是因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製止了兩人的爭論,說道:“去年劉台上折汙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裡外充軍,不準回籍。此次吳中行趙用賢二人與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懲處之輕重,亦可參照執行。”張居正一錘定音,二人再無話可說,當下告辭出來,起轎回府。過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緹騎兵就把吳中行與趙用賢從鎮撫司大牢中提出來,押解到午門前的廣場。昨日已跪了一天,兩人的膝蓋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緹騎兵毫無憐憫之心,一到廣場,就把兩人推倒跪下,頸子上戴著四十斤重的鐵木枷,手圈在裡頭連轉動一下都不可能,腳下的磚地又都硬得像鐵,膝蓋一碰上去,剛結了血痂的地方頓時間又被磨破,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褲腿。趙用賢雖是個胖子,但忍耐力顯然比不上吳中行,跪在那裡齜牙裂嘴地難受,瞧他那副模樣,吳中行不免擔心,問道:“汝師兄,你熬得住麼?”“熬不住也得熬,”趙用賢仍不改心高氣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罰跪,這也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過了這一關,方可稱天下斯文:”“理是這個理兒,”吳中行艱難地挪了挪膝蓋,說道,“隻要記住咱們是為了捍衛朝廷的綱常而下跪,咱們的膝蓋,就不會感到疼痛:”剛說完,猛聽得趙用賢“哎喲”一聲,吳中行扭頭看去,隻見趙用賢身子撲倒在地。原來他因膝蓋生疼,身子不住地搖晃,旁邊的緹騎兵嫌他不老實,故在他的後腰上踹了一腳。由於鐵木枷鎖得太緊,倒地一傾,把趙用賢的頸子劃開一道大血口子,鮮血流了出來。緹騎兵又把鐵木枷一拉,扯起趙用賢重新跪正。吳中行與趙用賢對視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們深知與這些文墨不通的緹騎兵講理猶如對牛彈琴,隻能自討苦吃。看到趙用賢血人一般,雙目圓睜跪在那裡,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與人拚命。吳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言道:“汝師兄,跪著也是跪著,咱們何不趁這大好光陰,做點咱們該做的事。”“做什麼事?”趙用賢問。“咱們聯詩如何?”“聯詩?”趙用賢瞟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凶神惡煞的緹騎兵,笑道.“記得金粉六朝時有兩句詩‘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寫某皇帝的風流事。如今你和我,身邊不缺韓擒虎,卻沒有張麗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那是什麼?”“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聯吧,你出題兒。”“好,就用這枷字起韻吧。”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十月輕寒戴鐵枷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並又出一句:書生自賞血如華。午門長跪丹心壯,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複誦一遍,又吟道:禦苑流風燕子斜。禁鼓聲聲聞帝闕,趙用賢一笑,一邊打腹稿,一邊說道:“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麼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怎麼罰?”“一炷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浮雲片片掛簷牙。春來春去長安道,這時來午門看熱鬨的人又多了起來,兩位詞臣都有股“人來瘋”的傻勁兒,一時間思如泉湧,你來我往聯得好不暢快:花落花開處士家。我因朝奏終成禍,(吳中行)誰苦今晨未品茶?枯舌生津思好句,(趙用賢)忠肝沸血化煙霞。三杯小醉饒絲竹,(吳中行)九死餘生對暮鴉。敢為綱常成死諫,(趙用賢)終叫社稷免谘嗟。吳中行這一句對得有些勉強,但一時也覓不來好詞替換。他此刻也想弄個生僻的上句來難一難趙用賢,正攢眉沉思,忽聽得有人朗吟了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天道無窮地有涯。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隻顧得吟詩,全然不知身邊圍觀的人已越聚越多:聽得有人接句,忙抬頭來看,隻見艾穆已站在他們的麵前。“和父兄,原來是你。”吳中行一陣驚喜。艾穆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鬥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癢癢。”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隻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這位大人,請站開些。”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你想怎麼樣?”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裡的一幫詞臣在趙誌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鬨,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誌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儘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麼?”“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天上出了妖星。”“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鬥,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鬨,小心俺又揍你。”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那是什麼?”“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聯吧,你出題兒。”“好,就用這枷字起韻吧。”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十月輕寒戴鐵枷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並又出一句:書生自賞血如華。午門長跪丹心壯,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複誦一遍,又吟道:禦苑流風燕子斜。禁鼓聲聲聞帝闕,趙用賢一笑,一邊打腹稿,一邊說道:“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麼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怎麼罰?”“一炷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浮雲片片掛簷牙。春來春去長安道,這時來午門看熱鬨的人又多了起來,兩位詞臣都有股“人來瘋”的傻勁兒,一時間思如泉湧,你來我往聯得好不暢快:花落花開處士家。我因朝奏終成禍,(吳中行)誰苦今晨未品茶?枯舌生津思好句,(趙用賢)忠肝沸血化煙霞。三杯小醉饒絲竹,(吳中行)九死餘生對暮鴉。敢為綱常成死諫,(趙用賢)終叫社稷免谘嗟。吳中行這一句對得有些勉強,但一時也覓不來好詞替換。他此刻也想弄個生僻的上句來難一難趙用賢,正攢眉沉思,忽聽得有人朗吟了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天道無窮地有涯。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隻顧得吟詩,全然不知身邊圍觀的人已越聚越多。聽得有人接句,忙抬頭來看,隻見艾穆已站在他們的麵前。“和父兄,原來是你。”吳中行一陣驚喜。艾穆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鬥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癢癢。”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隻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這位大人,請站開些。”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你想怎麼樣?”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裡的一幫詞臣在趙誌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鬨,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誌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儘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麼?”“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天上出了妖星。”“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鬥,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鬨,小心俺又揍你。”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華。所以,咱們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那是什麼?”“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此評允當,”吳中行低頭看了看頸子上套著的沉重的鐵木枷,又抬頭看了看淡雲飄逸的藍天,苦笑著問,“汝師兄,你不想聯詩了?”“聯吧,你出題兒。”“好,就用這枷字起韻吧。”吳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十月輕寒戴鐵枷趙用賢素有捷才,立刻聯上一句,並又出一句:書生自賞血如華。午門長跪丹心壯,吳中行把趙用賢的聯句複誦一遍,又吟道:禦苑流風燕子斜。禁鼓聲聲聞帝闕,趙用賢一笑,一邊打腹稿,一邊說道:“帝闕之禁鼓,該用什麼對?子道兄,你這是故意整我。”吳中行知他故意賣關子,便催促道:“誰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對上,不然罰你。”“怎麼罰?”“一炷香工夫,不準挪動膝蓋。”趙用賢瞟了瞟站在身邊的緹騎兵,嚷道:“你比韓擒虎還要惡毒,聽著,我有了。”說著吟出兩句:浮雲片片掛簷牙。春來春去長安道,這時來午門看熱鬨的人又多了起來,兩位詞臣都有股“人來瘋”的傻勁兒,一時間思如泉湧,你來我往聯得好不暢快:花落花開處士家。我因朝奏終成禍,(吳中行)誰苦今晨未品茶?枯舌生津思好句,(趙用賢)忠肝沸血化煙霞。三杯小醉饒絲竹,(吳中行)九死餘生對暮鴉。敢為綱常成死諫,(趙用賢)終叫社稷免谘嗟。吳中行這一句對得有些勉強,但一時也覓不來好詞替換。他此刻也想弄個生僻的上句來難一難趙用賢,正攢眉沉思,忽聽得有人朗吟了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天道無窮地有涯。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隻顧得吟詩,全然不知身邊圍觀的人已戡聚越多。聽得有人接句,忙抬頭來看,隻見艾穆已站在他們的麵前。“和父兄,原來是你。”吳中行一陣驚喜。艾穆單腿跪下,一邊掏出手袱兒替趙用賢擦拭頸上的血跡,一邊說道:“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鬥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癢癢。”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隻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這位大人,請站開些。”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你想怎麼樣?”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裡的一幫詞臣在趙誌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鬨,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誌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儘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麼?”“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天上出了妖星。”“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昨晚掃帚星起於東南,直犯北鬥,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鬨,小心俺又揍你。”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昨日午夜,九九藏書網我已擬好折子,沈主事定要附名,這折子就以我倆的名義遞進。”“折子已遞了?”吳中行問。“還在這兒呢。”沈思孝插話,說著就把手上的折子遞給艾穆,又道。“和父兄說遞進去之前,先要念給二位聽聽。”“好,和父兄,快念。”趙用賢大聲催促。艾穆站起身來,抖開折子。立刻,偌大的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所有看熱鬨的人都屏神靜氣安寧下來。艾穆清了清喉嚨,大聲念道:吾皇陛下:臣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輔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諫曰:自居正奪情,妖星突見,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陳三謨,甘犯清議,率先請留,人心頓死,舉國如狂。今星變未銷,火災繼起。臣豈敢自愛其死,不肯灑血為陛下言之: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為社稷。須知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棄綱常而不顧,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為之者,例也。而萬世不易者,先王之製也。今棄先王之製而從近代之例,如之決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奪情,覿顏留機樞之地。設若期間國家有大慶賀大祭詞等盛典,為元輔者,欲避則害君臣之義,欲出則傷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徐庶以母故而辭於昭烈,日: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後世?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聞為所奪也。以禮義廉恥風化天下,猶恐不及,顧乃奪之?使天下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愛於其父,常紀墜矣!異時即欲以法度整齊之,何可得耶?陛下誠愛居正,當愛之以德,使奔喪終製以全大節,則綱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萬民成服之。災變不可弭矣,懇望陛下再思奪情之議,準臣之請。臣艾穆、沈思孝伏拜。一篇雄文,抨擊猶烈。在場的官員豎著耳朵聽下來,不少人為之股栗,更有人生怕惹火燒身,趕緊抽身溜走。當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吳中行聽罷,也不免為艾穆鋒芒畢露的犀利言辭而大為擔心。因為,這篇疏中不但針砭首輔,而且捎帶著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和父兄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隻是言辭過於激烈,一旦投進,下場不會比我倆好到哪裡去。”“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艾穆話音剛落,沈思孝也凜然說道:“還有我哪,我既來到午門,就沒打算回去。”“快哉,快哉!”趙用賢又大叫起來,“讀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艾穆拱手朝兩位跪著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純父兄投折去了。”話猶未了,圍觀的人早給他們二人讓出一條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