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馮保被免職謫往南京閒住的消息,就在京城裡傳得沸反盈天。官員們正自驚愣,頃刻又有中旨傳至內閣,命張宏接任司禮監掌印,張鯨任東廠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鈞也是煞費苦心,按他內心意願,是想讓張鯨接替馮保的職務,但他知道這樣做勢必引起巨大非議,一是太後那裡通不過,二來他也知道,張鯨資望尚淺,提拔過快很難服眾,故隻讓他接掌東廠。曆來掌廠者,在太監裡頭的地位,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張鯨獲此職位,雖然並不滿足,卻也差強人意。他接過“欽差東廠提督太監”之印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馮保的家。馮保家的金銀財寶不計其數,抄查了一個多月尚未了結。按下這頭不表,再說朱翊鈞那邊,除掉了馮保之後,一個月之內,他又接連下發了十幾道諭旨。第一道諭旨是重新起用張居正柄政時堅決不用的邱橓和海瑞這兩個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諭旨是聽從禦史孫繼光的請求,將因張居正奪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進士鄒元標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諭旨是將因各種原因而觸怒張居正被放逐解職的大臣餘懋學、趙應元、付應禎、朱鴻模、孟一脈、王用汲等儘數召回;第四道諭旨是解除張居正最為倚重的門生王篆的右都禦史的職務,斥為編氓回歸原籍;第五道諭旨是勒令剛剛改任的吏部尚書梁夢龍、工部尚書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諭旨是將張居正柄政期間惟獨一個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書嚴清擢拔為吏部尚書;第七道諭旨……其實也不用細數下去,將這些諭旨通讀下來,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職罷斥;凡是張居正生前處分過的人,都儘數召回官複原職。至此,京城各大衙門官員不得不相信風向已變——打從七月間就有跡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張驅除“江陵黨”,如今這傳聞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因此,多少個一心要跟著張居正開創“萬曆新政”的能臣乾吏變得惶惶不可終日。他們麼也想不通,曾幾何時,還被天下百姓傳為美談的聖君賢相之間的魚水深情,怎麼轉眼間變成了如此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晃眼過了十月中旬,再有兩天就是小雪節了。往常這時候,雖然霜花愈重,早晚人們嘴裡哈出的都是白氣兒,但還不至於凍得伸不出手來。今年卻不一樣,前兩天忽然從山海關那邊刮過來一陣急驟猛烈的北風,在田野上嗥叫著,像是一群群餓狼,凶殘地撲向了城裡。被它們推起的厚厚的鉛雲,轉眼間就把溫暖的老日頭遮了個嚴嚴實實。氣溫驟降,鬆軟的地麵變得比鐵還硬。昨日還嘈嘈雜雜轎輦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變得黯淡而無生氣。這光景,同時下大部分官員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北風未起之前,機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來,它們在街麵上煩躁地奔跑著,發出驚恐的吠聲。比狗還要機敏的,是大內惜薪司的太監.他們趕在摧牆揭瓦的北風到來之前,就把大內各宮院的地龍燒熱,讓太後、皇上以及後宮的所有美眷,在重簾繡幕之中.絲毫感覺不到氣候的變化。這天天剛亮,如同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的北風漸漸弱了一些,但天空還是灰沉沉地布滿了陰霾。歇宿在乾清宮的朱翊鈞從燥熱中醒來,內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畢。爾後他啜了一壺奶子,用了幾樣點心,便問身邊的周佑:“南京的貢船,昨日是否準時到了?”“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兒一大早,供用庫的牌子就來稟報,說昨兒下午酉時,貢船就靠上了張家灣碼頭。”朱翊鈞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飄下,又問:“運河還沒封凍嗎?”周佑答:“這北風再刮兩天,保不準河就會凍的。”“貢船上的物件兒呢?”“遵萬歲爺的旨意,已連夜搬進了大內,現存放在供用庫的倉房內。”“開箱查過沒有,有無破損?”“查過了,完美無缺。”“好,”朱翊鈞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將箱子送到慈寧宮,朕這就過去。”說著,又讓周佑去西暖閣取出一個四角包金的牛皮護書,隨他一起去慈寧宮。卻說馮保被革職的頭幾天,朱翊鈞心裡頭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馮保突然會在他麵前冒出來——這擔心純屬多餘,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婦”,心態一時還不能恢複正常;第二他怕母後知道消息又找上門來質問。為此他特彆關照新任的司禮監掌印張宏,要他知會所有內侍不得在太後麵前走露風聲,違旨者嚴懲不貸。宮內大小太監一萬餘人,看到連馮保這樣的巨璫皇上說撤就撤,他們誰還捋虎須批龍鱗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個個噤若寒蟬。馮保那頭一路慘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後這邊卻還一直蒙在鼓裡。好在這些時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為她的第二個兒子潞王的婚事作準備,暫時也無暇旁顧。儘管這樣,朱翊鈞也知道紙包不住火,這事兒遲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著如何向母後稟報這件事。後來還是聽信張鯨的建議,將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純金製作的九蓮觀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貢船運來北京,作為禮物送給母後,一俟她老人家高興,再將這件事輕描淡寫地說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母後除了責罵幾句,還能怎麼著?朱翊鈞依計行事,如今九蓮觀音大士像已平安運抵大內,加上昨日張鯨也將馮保家中資產的抄單整理了出來,有了這兩樣東西.朱翊鈞覺得可以和母後攤牌了,所以今早兒一起來,便想著要去慈寧宮。一出乾清宮,便聽得又白又硬的雪子兒打得屋頂沙沙作響,地上也鋪了薄薄的一層。一名西暖閣值役拿著條帚走出來正說掃雪,看到皇上,一慌張腳下沒留神,竟跳出一丈多遠,跌了個仰八叉.瞧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朱翊鈞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本說走過慈寧宮去,見路麵太滑,遂聽從周佑的建議改乘暖轎。此時的慈寧宮一片肅穆,空曠的院子裡,除了細密的雪霰敲打著光禿禿的槐樹枝,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連平常喜歡在地上與瓦楞間覓食的簷雀兒,也不知躲到那裡去了。慈寧宮太監接到消息,早就將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打開,並挪開了一尺多高的門檻:大轎直接抬進了院庭,朱翊鈞一下轎,便在內侍的導引下直接走進了緊連著花廳的暖閣,李太後正在那裡等他。坐下剛要寒暄,周佑在暖閣外頭奏道:“萬歲爺,供用庫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拆開來,放在外頭廳堂裡。”“什麼箱子?”李太後問。“呆會兒,母後一看便知。”說話間,聽得院子裡吵吵嚷嚷,李太後起身撩開窗幔一看,隻見七八個太監正手忙腳亂將一隻半人高的紅木箱子抬進廳堂,便和朱翊鈞踅步過去。箱子已在鋪了錦氈的磚地上放穩,周佑掏鑰匙打開箱子上的大銅鎖,命人把放在裡頭的九蓮觀音大士像搬出來,小心拆去層層纏裹的絲棉,然後臨時供在茶幾上。乍見這尊高約二尺的菩薩像,李太後連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走近仔細觀賞,隻見觀音大士坐在九朵蓮花上,含笑凝神,麵如滿月。前麵兩隻手持著一隻淨瓶,後麵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數不清。李太後看罷頓生崇敬,問道:“這尊觀音銅像,是從哪裡請來的?”朱翊鈞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後,您再看看,這可不是銅像啊!”“啊?”李太後剛準備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覺得不敬,便又彎下腰來仔細看了看,狐疑地問,“不是銅的,未必是金的?”“母後說得對,這尊觀音像是用純金製成。”“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後驚呼起來。“多也不算多,隻用了六百兩黃金。”“哪座廟,能供得起如此貴重的觀音?”“廟裡哪裡會有?”朱翊鈞加重語氣說道,“這是專從南京紫禁城中運來的,是洪武皇帝爺收藏的。”聽到這一來曆,李太後越發感到驚訝,她看了看周圍的太監,不解地問:“咱聽說洪武皇帝爺至為節儉,他怎麼舍得用純金製作菩薩像呢?”“母後,這尊金像並不是禦製,”解釋了這一句,朱翊鈞忽然靈機一動,又補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爺抄家抄來的。”“抄家?”李太後眉梢兒一揚,好奇地問,“抄誰的家?”“沈萬山。”朱翊鈞一字一頓,道出一個名字,接著又問,“母後,你聽說過沈萬山這個人麼?”“聽說過,”李太後微微頷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傳說洪武皇帝爺定都南京,他還捐資幫著修了幾十裡的城牆呢!”“嗨,修這點城牆算什麼,對於沈萬山,它隻是九牛一毛!”朱翊鈞說起錢財,口氣中便充滿豔羨,“如今南京大內,還收藏了沈萬山兩件傳家寶。一件是這九蓮觀音大士像,還有一件是銀製水盆,說是差不多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一次可裝三十擔水,是沈萬山同他妻妾們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唉,飽暖思淫欲,這話一點也不假:”李太後歎息一句。朱翊鈞聽了覺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正揣摩母後的心思,隻聽她又接著問.“鈞兒,你怎把這尊金像從南京搬到北京來?”朱翊鈞按早就想好的詞兒回道:“兒早就聽說,母後是觀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應該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尊觀音像從南京請來,供奉在慈寧宮,與母後朝夕相伴。”“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李太後把朱翊鈞上下審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鄭重言道,“隻是這尊金像,萬萬不可擺放在慈寧宮裡。”朱翊鈞一愣,問道:“這是為何?”“這金像是抄家抄來的,咱們虔心禮佛,圖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來就有晦氣兒。”“原來是為這個。”朱翊鈞暗暗籲了一口氣,連忙解釋說,“母後不必擔心,當年洪武皇帝爺把這尊金像請至大內,專門請了三十位江南高僧為之設壇頌祝,做了三天法事。從那以後,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萬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擁有的吉祥菩薩。這次將九蓮觀音大士像請來北京,出南京大內之前,朕也特意關照做了一場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護送。”李太後聽罷莞爾一笑,說道:“你既如此說,為娘的就放心了:這廳堂右邊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經的精舍,就把這尊觀音大士像請進去供養,每日裡專撥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鈞兒,你意如何?”“母後安排極為妥當。”朱翊鈞說著,轉頭看了看窗子外邊,雪花兒越篩越密,遂笑道,“這種天氣,也做不了什麼事兒。母後,兒陪你去暖閣裡頭再坐會兒。”“好,”李太後正在興頭兒上,笑吟吟應道,“咱正有事兒找你呢。”兩人重回暖閣坐下,女婢沏了熱茶奉上。朱翊鈞心不在焉抿了一口,問道:“母後,你有什麼事兒要吩咐?”李太後臉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這會兒她靠在太師椅上,愜意地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娘這些時一直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腦袋都昏脹了。”“母後不要過度勞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還有三個多月呢。要辦什麼事,儘讓奴才們辦去,你動動口就行。”“有些事光動口不行,奴才們辦不了。”“什麼事奴才們辦不了?”“譬如說珠寶的事,”李太後眼波一轉,忽然氣憤地說,“上個月,你從供用庫裡批下二十萬兩銀子來,為潞王的婚事置辦頭麵首飾,按說,這筆錢也不算少了。記得萬曆六年你成親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置辦頭麵首飾,不但種類齊全,且樣樣都是好的,光祖母綠就買了八顆。現在倒好,祖母綠都漲到一萬兩銀子一顆了,一支翡翠鬨蛾兒,也要五百兩銀子,一頂鳳冠隻用一顆祖母綠,鑲上幾十顆寶石,再配上該用的金飾件,競要四萬兩銀子。若是置辦你當年一樣的頭麵,那時花二十萬兩銀子,現在四十萬兩也打不住。開頭,咱還以為是辦事的奴才從中做手腳、吃貓膩,便換人再辦,誰知報的價兒大致差不多。前後一共換了三茬人當采辦,都回來癟著嘴叫苦。咱這才相信,如今的珠寶價格居高不下。咱實在不明白,才短短幾年時間,怎麼世道變得這麼快,豆腐都賣成肉價了。”李太後數數落落說了一大堆,朱翊鈞知道母後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頭麵首飾費。這並非難事,現在國庫充裕,加之無人掣肘,花多少錢都沒人敢乾涉。但朱翊鈞早學會了就鍋下麵的控馭之方,本是“小事一樁”,他卻要借機作大文章,心裡頭估摸半天,他才開口說道:“母後,這兩年珠寶騰貴,實有原因。”“什麼原因?”李太後瞪大了眼睛問。“是因為張居正與馮保兩人,把珠寶的價格哄抬起來。”“你說什麼?”李太後身子一挺。朱翊鈞又把話重複了一遍,李太後怔怔地望著兒子,仿佛不認識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問:“鈞兒,你怎麼這樣說話?”朱翊鈞反正已橫了心,撕破臉今兒個也得把話說明白,便犟著脖子說:“母後,你一直不曾問咱,怎麼這長時間,沒見著大伴馮保了。”“是啊,咱是想問,隻是來不及。”“咱免了他的司禮監掌印職務。”朱翊鈞故意說得平淡,但李太後從他眼中發現了過去從未見到過的騰騰殺氣,她心裡猛地一震,既有幾分驚恐又有幾分慍怒地問道:“何時免掉的?”“就在重陽節之後。”“已經一個多月了?”“是的。”“為何現在才告訴我?”“咱並不想隱瞞,隻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後,再向母親稟告。”“什麼事?”“馮保貪墨的種種劣跡。”“啊!”李太後本能地尖叫一聲。旋即想到重陽節那天馮保來慈寧宮向她言及張鯨偷偷托人去雲南買回緬鈴的事。本說要兒子撤辦張鯨,誰知到頭來趕走的卻是馮保,李太後鎖著眉頭思忖一番,惱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聽了張鯨的唆使,才做下這等糊塗事?”朱翊鈞早在一旁把母後的心事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後,馮保那次對你所說的事,純屬子虛烏有。他故意捏造緬鈴一事,目的是陷害張鯨。”李太後一聲冷笑,言道:“馮公公主持司禮監,把個大內管理得井井有條,底下的踏宦火者,個個都信服他,你說他陷害張鯨,鬼都不信。”朱翊鈞回答:“兒也從沒有懷疑過大伴,但這次他陷害張鯨,卻是鐵證如山。”“你怎麼知道?”“兒謹遵上古聖賢之訓‘偏聽則信,兼聽則明’。就在母後重陽節那天來乾清宮要兒處分張鯨之後,兒就命人立即調查此事,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來是張鯨握有馮保收受巨額賄賂的證據,大伴怕他講出來於己不利,故先下手為強。他知道母後這一輩子最痛恨的事,莫過於男女間的淫亂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編造出張鯨暗地托人給我買緬鈴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後的震怒,然後借母後之手,把張鯨逐出大內。大伴用計之深,用心之毒,實在令我震驚。”李太後不敢相信兒子的話,追問道:“張鯨掌握了馮公公什麼證據?”“母後還記得潘晟的事麼?”朱翊鈞問。“潘晟?”李太後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個人不是張先生臨死前推薦的閣臣麼?後來有人告狀,說他是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響很壞,你又將他免了。”“正是這個人。”朱翊鈞回道,“張居正病重期間,他就派管家來北京活動,想要入閣。他那管家叫潘一鶴,與馮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過徐爵,他一次送給馮保白銀三萬兩,古瑟三張。”“送這麼多銀子?”李太後倒吸一口冷氣。“是呀,”朱翊鈞閃了母後一眼,接著說,“馮保得了賄銀,便到處替潘晟講好話。此事沒有辦成,他聽說彈劾潘晟的監察禦史是張四維的門生,又怒氣衝衝跑到內閣把張四維痛責一番。母後,你想想,一個堂堂內閣首輔,竟然受到一個太監的羞辱,這樣下去,朝廷還有什麼顏麵可言?”李太後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將信將疑問道:“這興許是張鯨一麵之辭。“朱翊鈞回道:“兒初聽這個消息時,也同母後一樣,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馮保的家產之後,麵對那麼多的珍珠財寶,就不由得你不相信。”“都有些什麼東西?”李太後問。朱翊鈞打開放在茶幾上的鑲金牛皮護書,從中拿出一份蓋了東廠和大理寺兩個衙門關防的秘折,雙手遞給母後說:“這是馮保家產的抄單,請母後過目。”李太後接過,隻見抄單上寫道: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沒馮保家產,費時三十二天,已於昨日清點完畢,財產清單抄附於下:白米二佰四十二萬陸仟零四石。黃米十二萬壹仟叁佰零二石。祖母綠寶珠盈寸者叁拾一顆,不及寸者伍拾柒顆。翡翠兩匣,計玖佰肆拾玖件。其它各色美玉飾品十五箱,計陸仟陸佰玖拾柒件。各色古瑟壹佰叁拾陸張。各色骨董貳仟捌佰貳拾玖件。唐宋元等朝貴重字畫柒佰肆拾叁幅,其中包括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唐懷素《食魚帖》以及南唐李後主所書《心經》等極品。各類精瓷玖仟陸佰捌拾捌件。京城私宅三處,鋪房五處,計房屋肆佰壹拾貳間;滄州府治房產一處,保定府治房產兩處,共計房屋貳佰柒拾陸間。滄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興、昌平等縣田契貳拾柒張,共計田產壹仟零伍頃陸畝貳分。李太後看罷這份清單,已是瞠目結舌,手心裡都滲出冷汗來。她抖著清單,不解地問:“聽說通州倉大得可以跑馬,一個倉也隻能裝三十萬擔糧食,馮保這貳佰多萬石白米,該要多大的地方裝載?再說,他有多大個肚子,家裡要藏這麼多的白米?”朱翊鈞聽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時張鯨向我稟事,說馮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黃米,我聽了,也像母後這樣產生了疑問。經張鯨解釋,我才知曉白米指的是白銀,黃米指的是黃金,一石就是一兩。彆看貪官們一個個錢窟窿眼裡翻跟鬥,卻偏要躲開金銀字樣,弄些隱語替代。”“這麼說,從馮保家中抄出的白銀就有貳佰多萬兩,還有十幾萬兩黃金,這都是真的?”“九*九*藏*書*網一點不假。”朱翊鈞滿眼吐火,餘恨未消地說,“這清單上物品,除了房產和地產搬不動,其餘的都已儘數兒搬進了大內,我已下旨,讓供用庫的奴才們一樣樣登記入庫。母後,您要不要去看看?”“咱是要去見識見識,但不是現在。”李太後此時心亂如麻。儘管鐵證如山,她仍然無法接受這一現實,想了想,又問,“鈞兒,你是怎麼想著要抄馮保的家?”朱翊鈞略一沉思,反問道:“母後,你還記得萬曆六年初夏,咱們在大內東長街興辦的那次集市麼?”“記得,你怎麼扯上這個啦?”“那次集市雖是張鯨提議,卻是馮保一手操辦。他讓咱們母子三人吃了一頓神仙宴,花費了一萬兩銀子。我當時心裡頭就犯嘀咕,馮保他一個司禮掌印,說到底也不過是咱這個皇帝的奴才,他花一萬兩銀子輕輕鬆鬆,倒像是花幾個銅板的。他一個月的俸祿,不過一百多兩銀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頓飯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祿。咱一琢磨,就覺得這裡頭有鬼。”李太後仔細琢磨兒子的話,問道:“這麼說,四年前你就懷疑馮保了?”“可不是,”朱翊鈞自鳴得意地說,“這回把他家一抄,可見咱的懷疑有道理。母後,您知道二百多萬兩銀子是什麼概念?父皇當政的隆慶年間,朝廷一年的賦稅收入,比這個多不了多少!”“唉,咱不明白,馮保上哪兒弄這麼多錢。”“還不都是當官的人送的。”朱翊鈞說著又憤怒起來,“最近,咱連下諭旨,撤辦了十幾個大臣,像梁夢龍、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職了。”“怎麼,他們都與馮保有瓜葛?”“豈止有瓜葛,他們之間的齷齪事兒多著呢。馮保有一個本子,凡給他送過禮的官員,送些什麼,何時送的,都在這個本子上詳細登記。僅這本子上記載的,給他送過禮的官員,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現任的二品大臣中,隻有一個人沒給他送禮。”“這個人是誰?”“刑部尚書嚴清。如此正直官員,實屬難得。因此我當機立斷,將他擢升為吏部尚書。”“梁夢龍這幾個人為何免職呢?”“就在馮保被免職前半個月,這三個人還分彆給他送禮,咱實在生氣,便撤了他們的官。”李太後默然良久,歎道:“馮保隻是一個太監,就有這麼多官員巴結他,要是……”“要是他任職內閣,豈不貪得更多?”李太後咽下去沒說出口的半截子話,朱翊鈞按自己的意思搶著說出來。並補充道:“比照馮保,咱看張居正的家產,隻會比他多,絕不會比他少。”李太後沒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現出張居正一絲不苟的神情。朱翊鈞觀察母後麵部表情的細微變化,知道她對張居正仍保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內心裡燃起了妒忌之火,隻見他一跺腳,躁怒言道:“咱查了一下,給馮保送禮的官員,大部分都是張居正的親信。母後您想想,這些人將大把大把的銀子往馮保那兒送,給張居正送禮,豈不更是車載驢馱。”朱翊鈞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氣同母親講話,李太後聽了很不受用。便橫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說:“鈞兒,這種事情你怎麼能想當然。張居正生前,你從哪裡聽到過他有貪名?”“母後,你為什麼總是袒護他?”朱翊鈞惱怒地冒出這一句。忽覺失言,又遮掩道,“張居正生前與馮保關係太好,叫人不得不懷疑。”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兒子這等搶白,李太後早就秀眉一豎發作起來。但眼下她聽出兒子的弦外之音,忽然雙頰飛紅。為了掩飾,她低下頭去裝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論事說道:“張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員貪墨。他臨死前還不忘懲處腐敗官員。這樣的首輔,怎麼可能自己貪墨!”“兒不敢苟同母後的判斷,”朱翊鈞黑著臉,厲聲反駁道,“張居正並非那種高風亮節的人。事實上,一手捉貪官,一手接賄銀的人,曆史上並不少見。因此,兒已下定決心,再頒一道諭旨。”“乾什麼?”“抄張居正的家!”李太後騰的一下站起來,幾乎忘情地嚷道:“鈞兒,你不要忘了,張先生是你的老師,如果沒有他輔佐你開創萬曆新政,你哪裡會有今天!”朱翊鈞一改平日在母後麵前唯唯諾諾的樣子,竟垮下臉來,惡狠狠地說:“母後,張先生教我的許多話,我都記憶模糊,但有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說,當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婦人之仁!”李太後嘴角痛苦地翕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噙著淚水坐下來,失神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