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想起,今日午時,瞿雲聽說她晚間去太後那裡赴宴時,那震驚到極點的神情——“你瘋了!”“小雲,你這話說的太奇——哪有這樣咒我的!”“你壓製不住自己的怨憤——隻要出手一擊,她便會身首異處,你能忍耐不做此想?!”“小雲,你少說了一點——想到自己要向她跪拜,我心中怒火,如同決堤汪洋,不能自已!眼看她安享尊榮,眼看著元旭壽終正寢,成了英明神武的先帝,就算傾四海之水,又怎能熄我心頭之恨?”“小宸!!”“即使如此……小雲,我仍然想去,我想親眼看看,這位尊貴顯榮的太後!”……太後坐於正中,聽得身邊葉姑姑悄聲介紹:“這便是皇上親封的尚儀了。”她命那少女起身,細細打量了一回——她果然如傳說中一般清秀稚嫩,一身絳色朝服,更顯得肌膚如雪。她並不如一般嬪妃畏縮,站定之後,抬眼迎上太後——那雙眼,清澈見底,毫無平時見慣的諂媚與畏懼,瑩潤中,透出颯爽的精乾。果然盛言不謬!太後暗讚一聲,知道眼前女子,乃是憑自身本領立足,亦是皇帝倚重的親信,與座中這些閨秀,殊然不同。她笑道:“我們的紅線隱娘(注)來了!快快坐下,讓我這老太婆也瞧個真切!”葉姑姑親自給她布了席位,這樣的殊榮,讓妃嬪們為之側目。晨露麵色恭敬,在太後的犀利注視下,更顯真摯:“承蒙太後看重,微臣實在惶恐,怎敢跟娘娘們並坐?”太後看她不逾本分,心中更是看重:“不妨事,你坐到兩位娘娘身後便是!”宮人們端來幾案,置於周、齊二妃身後,除去規模略小,其餘都一模一樣。後宮嬪妃嘴上不說,心裡卻是雪亮——這二位娘娘脾氣甚大,又都眼高於頂,這番讓一個微末女官坐在身後,心中定然不喜。太後這般作為,是有意,還是隨興?出乎眾人的猜測,周、齊二妃臉色如常,並沒有絲毫不悅,齊妃甚至在晨露落座時,讓侍女遞給她一隻靠墊。有好事者不禁咋舌,這位尚儀的麵子,真是大得異乎尋常!……周貴妃壓根沒考慮到甚麼麵子,她對耳邊的嬌聲軟語充耳不聞,全身緊繃,如臨大敵。這是太後慈寧宮,並非她自小長大的沙場營帳,可是,她卻隱隱感到,冥冥之中,有一道淩厲淒烈之氣,直衝天寰。是誰?生出這樣重的殺氣!她袖中雙手緊握,雪膚之上,竟生出一層小疙瘩——這是武者的第六感,麵對絕世高手時,自然而生的寒意。她環顧四周,沒有任何發現,正要暗笑自己幻覺,她嗅了嗅,眼中閃過驚駭——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這衣香鬢影之間,人的嗅覺,彷彿失去了作用,隻有她,是個例外。身為周浚之女,她輾轉生活於軍中,鮮血的味道,早成她記憶中最重的一份。是誰?在這繁華若夢的輝煌夜宴中,流出了,這淡而隱晦的,鮮血……齊妃也有些坐立不安,她偷偷斜眼身後,以眼角餘光,窺視著晨露。對這位尚儀,她是一百個佩服——晨露不記前嫌,在她驚惶無助之時,暗中給她支招,讓皇帝的寵愛,重新回到身邊。猶記得前日,芙蓉帳暖,深夜纏綿之後,元祈對她親口笑道:“你這個小辣椒性子,還真是改不了了,不過,怎樣也是真性情……”這且不說,還有自己的父親齊融,經過晨露幾句點撥,立即改了策略,不僅與周浚關係緩和,她還聽禦書房當值的捎過話來,今晨皇上見了父親的奏摺,讚道:此真老成謀國之言!這樣一位運籌帷幄的奇女子,自己此刻,卻對她隱隱生出恐懼。這種恐懼,彷彿是,幼年時候,在廟廊深處,見到的幽深鬼影……這位尚儀,她微笑著,態度恭敬的無懈可擊,如此的完美,卻隱隱,讓她覺得不真實。這讓齊妃想起,幽幽月光下,冽嘴甜笑的森白人偶——對了!就是這個感覺!器妃悚然而驚,她繼續偷瞧著身後,全身都沁出冷汗——要論察顏觀色,誰又能比得上,自小家中便有十幾個姨娘的她呢?晨露眼神清澈,儀態沉穩,正含笑聽著太後說話,那笑容真摯,齊妃卻覺得不寒而慄——朝服之下,那彷彿是被一張雪白人皮蒙著的,微笑著的,鬼魂……此時日光已然全消,殿內雖點了兩排燈燭,卻更顯昏暗,重重低垂的帷幕被風吹拂,輕輕顫動,長長黑影如水一般流淌,在地下形成張牙舞爪的形象——這肅穆大殿,在此刻,竟如同森羅鬼蜮一般!四周的輕聲笑語,齊妃也不能聽見,她汗出如漿,輕輕呻吟一聲,頹然伏於幾案之上。“齊妃娘娘,你身體有恙嗎?”少女清冽的問話,從身後傳來,齊妃回身望去,隻見晨露一如往常,剛才的一切,彷彿全是自己的幻覺。這時,殿外一陣輕微的喧嘩,一位管事喜氣洋洋的進來稟報:“皇上和靜王爺一起過來了!”太後欣悅,嘴上卻笑著嗔怪:“這兩個孩子真不像話,到現在才來,看樣子,我這把老骨頭,今後就不能勞動他們的玉趾嘍!”她說的有趣,眾妃嬪笑得花枝亂顫,皇帝和靜王大步走了進來,靜王耳朵尖,已經聽到了這句,他立馬嬉皮笑臉的上前,也不參拜,隻向著太後撒嬌道:“母後真是冤枉我了,我讓家人把這勞什子搬來,又扯了皇兄題字,才磨蹭到現在。”他示意身後從人把東西端過,眾人凝神看去,卻是一道巨大捲軸,嚴嚴實實的封起,什麼端倪也看不出。靜王親手把封條打開,又讓從人托著,一時之間,卻見宣紙輕舒滑下,如流水一般重重疊疊,仔細看去,竟是一幅“千壽圖”!所謂的千壽圖,乃是由書法名家一至數名不等,以千種不同的字體、風範,寫出一千個不同的“壽”字。他恭謹遞於太後眼前,太後凝神端詳,隻見各個精彩,飄逸、厚重、狷狂、秀麗……這一千個壽字,又有哪個是凡品?更奇的是,它還聚集於同一捲軸之上。捲軸末尾,一行小楷穩重端秀,太後一看便知,這是元祈禦筆,她以畫扇輕敲靜王元祉的額頭:“小猴崽子,又去胡亂花錢?!我老太婆,用得著這麼貴重的東西?”靜王一臉無辜冤屈,苦著臉道:“母後又敲我的頭……我不及皇兄聰明,定是您自小就敲的緣故……這也沒花多少錢,是我一個門人看著好,這才敬獻的——您貴為國母,普天之下,又有什麼用不起,隻當是兒子我的一點心意罷了!”元祈在他身後聽著,不禁笑罵:“你竟是胡扯,什麼不及朕聰明,又扯上母後敲你額頭——這是輕巧畫扇,又不是萬斤巨石!隻這一幅千壽圖,倒真是看的過——母後便收下吧,這也是他一片虔心!”“你們都有虔心!”太後笑得歡暢:“我有你們這兩個兒子,此生便不枉了!”注:紅線隱娘都是唐傳奇裡的人物,屬於女子中的奇俠巾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