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終於瓢潑似的傾瀉而下,天空中烏雲深重,很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味道。在這喧囂雨聲中,彷彿一切都歸為安靜,整個宮城中,惟有那高懸的宮燈,在屋簷之下,竭力發散著微光,幾番明滅之下,有的終也熄去,隻留下外罩,在風雨飄搖之下,微微顫動。時近傍晚,天色越發暝暗,齊妃剛剛離去,元祈才抄了幾句《莊子》裡的語句,便聽廊下有清脆語聲。他幾乎不用細辨,便知曉了來者的身份,他閉起眼,想像著她的冰雪之姿,清冽風華,不由心曠神移,生出無限思慕來——她忙於追查毒物來源,兩人已是兩三日沒有照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古人癡情寫就的語句,原先被他視作“英雄氣短”,真換了自己,卻仍如毛頭小子一般,思念不已。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不由沉吟,聽著窗外雨聲嘩嘩,隻覺得莫名惆悵,心下不由苦笑。他放下手中湖筆,抬起頭,看著那夢中佳人,一身清健颯爽,由外而入,漸行漸近——她身上微濕,一頭青絲有幾綹散落額前,如同黑玉,點綴著晶瑩雪顏,那一雙清冽之至的眸子,因著大雨,更增添了幾分瑩潤朦朧,靜靜看著,卻似要把人的魂魄攝入。“怎麼淋成這樣?”他起身,親自取過潔淨綢巾,遞給晨露,示意她擦拭一下。晨露也不推辭,稍稍整過儀容,開口道:“儀馨帝姬協同夫婿,正在隆盛門外,道是有緊要之事求見您。”元祈有些疑惑,笑道:“莫不是孫銘終於鼓起勇氣,來了一出醉打金枝,朕的皇姐來告狀了?”他自己在腦中想像著這一幕,忍不住大笑,笑容之間,居然有幾分少年似的頑皮。晨露也聽聞過這位帝姬,都道是她性情剛毅,很是要強,還有人繪聲繪色的談起駙馬畏妻的逸聞。她看著皇帝有些惡作劇的詭秘神情,覺得實在有趣,忍住笑,她道:“皇上這般編派自己的姐姐,當心帝姬來個醉打金龍!”說完,她有些詫異——自己居然也說笑起來了?似乎是,被元祈少年人的笑容感染,自己陰霾的心,居然也染上了一絲亮色……她低下頭,有些尷尬的,轉移了話題:“您還是快宣他們進來吧,雖然隆盛門有遮蔽的地兒,畢竟是風雨交加呢!”元祈如夢初醒,一邊大笑,一邊命秦喜道:“快請姐姐和姐夫進來。”他想起晨露這冷冷的笑話,更覺有趣,直到帝姬和駙馬行到門外,仍是不可抑製。晨露冷眼怒瞪著他,很是懊惱,恨不能把自己的話吞回去,好不容等兩人入內,元祈這才勉強斂容,恢複了平時的莊重儀態。……“這麼晚了,皇姐和駙馬有什麼要緊的事要稟?”帝姬斂衽行禮,笑道:“也沒什麼但是大事,隻是許久沒來覲見皇上,實在是心中不安。”她盈盈美目直視皇帝,元祈一看便知,她是有緊要的話要說,他示意左右退下,惟獨留下晨露,道:“皇姐可有什麼話要說?”儀馨帝姬深深看了眼晨露,知道這是皇帝心腹,於是不再避諱,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輕輕說道:“依我之見,二弟也確是勞苦功高,給什麼賞賜也不過分,隻是總有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從中慫恿,若是讓靜王生出了什麼妄想,卻反是害了他!”元祈靜靜聽完,並不動怒,他走下禦座,來到帝姬身前,親自將她扶至座前,又給駙馬賜了座,才深深歎道:“朕終究還有骨肉同胞!”儀馨帝姬聽著這一聲歎息,眼中泛紅,險險流下淚來:“我知道,皇上你實在是難,作姐姐的幫不了你什麼,可駙馬也不是外人,他率軍駐守京畿,隻要皇上一個手諭,任憑怎麼艱險,也會勤王闕下。”“何至於這麼嚴重?”元祈不禁失笑,他看著帝姬那微微焦慮的神情,心下感動,道:“皇姐不必擔憂,朕身在這九重帝闕,卻是心如明鏡,哪些人在興風作浪,哪些人是牆頭草,這次便可一一識得!”帝姬聽他如此說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霽顏笑道:“也是我思慮過甚,皇上乃是真龍天子,目光如炬,那些奸佞小人的把戲,還有看不穿的道理?”她側過頭,對著駙馬微笑,示意自己所料不謬,皇帝廟算如神,已經有所防備。孫銘回以寵溺一笑,他彷彿想到了什麼,起身稟道:“皇上,還有一件事,臣也要稟報於您。”他猶豫了一下,斟酌著說道:“這幾日,朝臣親貴中謠言紛紛,有一些話,實是喪心病狂,欺君犯上——想必您也有所耳聞?”帝姬聽他這麼直接,就提到這禁忌話題,不由心中大急。孫銘在桌下以手相握,稍稍安撫了妻子,才繼續道:“這些狂悖離奇的謠言,臣實在不信,可看著勢頭,卻是越傳越烈。微臣實在擔心,這樣下去,民間輿論,將對皇上生出不利。”他是武人出身,說話向來直接,這麼一口氣說完,才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元祈聽了,眼中波光一閃,不怒自威:“駙馬果然耿直,京中謠言,朕早已有所耳聞……聖人有言:王德如風,民氣似草。朕即位以來,撫遠靖民,也算是廣修德政,百姓們不會如此糊塗的!”年輕的天子,望著窗外大雨,微笑起來,他一派悠閒,好似,整個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此時風雨正急,晨露凝視著皇帝,但覺他少年得意,卻又不失沉穩,知道這一局,他是有備無緩。她輕輕歎息一聲,眼睛微微眯起,一時覺得,窗前站的,是那前世冤孽,負心薄倖之人,一時卻又被皇帝眉宇間的森冷笑意喚醒——元旭,一向是如沐春風,他,不會有這樣的神情……“尚儀……”元祈呼喚了好幾聲,晨露才從沉思中驚醒:“皇上有什麼吩咐?”元祈細細看去,隻見她彷彿不能適應這暗暝陰晦的天色,眼睛如貓一般眯起,隻餘那清冽流光,從眸間閃過。“你怎麼了,竟是這般心神不安?”他關切問道。“微臣有些恍惚了……”她的聲音,有些飄渺,在雨聲的轟鳴之下,宛如天外傳來——“這雨,真讓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