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青奉上清茗,知道是在考量自己,於是胸有成竹地說道。“你明白就好……宮闈之中,沒有哪個人是等閒之輩,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語一淚,都不過是一層麵具。”晨露斬釘截鐵道,麵上一片冷肅。很久之前,她和元旭,仍是舉案齊眉,琴瑟和諧之時,日漸衰微的林家,將掌上明珠送入宮中為質。那時的林媛,無複孩提時的嬌縱倨傲,就連眉眼間,也漾著淒惶輕顫,彷彿受了驚嚇,隨時都要跳起身來。她本是滿腔恨意,遇見這般的怯弱幽怨,也在瞬間冰消溶解。不經意的揮揮手,任由從人將她安置於宮中某一角落,她立即將此事拋之腦後——韃靼如百足之蟲,死而無疆;天下未及晏平,宇內尚未一統,這些個閨中瑣事,又怎能佔去她分毫的心神?那時的她,四顧天下,又何曾回身凝視,這幽深宮闈中,一個小小女子的珠淚盈盈?卻又怎會料到,這幾滴珠淚,將會在元旭心中,惹起幾重漣漪,最終,將遠在北疆的她,置於萬劫不複之地。她想起前世的最後情形——呼吸彷彿扼住,彷彿有無數小蟻,在四肢百骸間遊移,顫抖的雙腕把持不住,將琉璃盞跌落於地,光華迷離間,碎裂清脆決絕。那濃香四溢,凝若琥珀的一盞“牽機”,漾起圈圈紋漪,旋即汪洋漫地,凝成最後的魅惑——林媛的淺笑低泣,在其中若隱若現,直至瞳孔中,一切虛無。她雙眸有如受了蠱惑,仍沉浸於那一幕之中,聲音輕微,幾不可聞——“從此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笑厴和熱淚……人若是真能達到無一物的境界,便是身處阿鼻地獄,也能安如磐石。”她鄭重而緩慢地說道,似乎在告誡澗清,也像是在喃喃自語。清風從窗外吹入,澗清看入她的眼中,隻覺一片幽寒凜冽,直直刺痛人眼。……慈寧宮中,果然在翌日清晨遣人來請,道是太後想尋她講個古記,一道兒品茗消夏。午間的慈寧宮,一揭來簾子,便是一陣清爽涼意,沁人心脾,糅合著蓮藕的淡淡甜香,如同人間仙境一般。後殿中,太後坐於榻上,正在細細聽著皇帝親征時的逸事趣聞,她手中摩挲著佛珠,神情端華高貴,聽到有趣處,不時霽顏一笑。下首兩人,梅貴嬪正支頤聽得入神,雲貴人卻甚是乖巧,正在替太後輕輕捶膝。晨露坐在圓凳之上,正娓娓講述著那日的驚險,她落落大方,言語間不枝不蔓,卻是引得宮女們也聽得入了神,手中羽扇也緩緩停下,一時也無人發覺。“你這孩子真是好口才,我都聽得入神了呢……”太後由衷歎道,接過葉姑姑呈上的冰鎮酸梅羹,飲了一口,才吩咐道:“再加些糖……她們幾個姑娘家,還是喜歡甜物。”葉姑姑答應一聲,又支使著宮人連連送上三碗,給幾位娘娘飲用。三人謝恩過後,便也啜抿了幾口,梅貴嬪和雲蘿仍是有所拘束,唯有晨露將整碗都喝了個乾淨。太後瞧著,笑意更濃,隻是一抹銳利,直透眼底。“你們都不喜酸梅羹……還是怕我這老太婆下什麼毒藥?”她幾乎是忍俊不禁地調侃,善意中不乏揶揄老辣,梅貴嬪強笑著正要回答,雲蘿巧舌如簧,笑道:“太後娘娘可冤死我們了,實在是您慈恩深重,我們不忍囫圇吞下,所以才淺飲慢用。”晨露聽出她語帶暗諷,索性笑著挑明:“我就是那囫圇吞棗的。”太後聞言笑得幾乎麵色瑩紅,輕喘著說道:“你若是囫圇吞棗,我就是個老饕餮了!”葉姑姑也笑,湊趣道:“太後尤愛酸梅羹,昨日喝了三小碗,進得香。”“聽聽,連我的老底都兜出來了!”太後又是大笑。晨露卻微微蹙眉,委婉說道:“酸梅湯多飲傷脾,您還是淺嘗輒止為好……”太後點頭,道:“太醫也如此說過,隻是人生苦短,若是要被這炎夏折磨三個月,我寧可折壽一二。”此時殿中涼意絲絲滲入,眾人但覺心曠神怡,不由嘖嘖稱奇,梅貴嬪有孕在身,最是躁熱難當,於是問道:“太後殿中,真是奪天地之造化,生生把暑氣避了開去——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太後笑而不答,葉姑姑指了指上空的天井,但見一片瀲灩光華籠罩其上,再看,卻又是剔透畢現。“是鋪了琉璃?”雲蘿猜想道。“雲貴人隻說對了一半……此乃安王封地特產的冰琅,採礦千斤,才得指甲大的一塊,由能工巧匠鎏成薄片,有琉璃之透徹,卻可以隔絕暑寒之氣,真正做到冬暖夏涼。”葉姑姑在旁介紹著,眾人盯著天井細看,正在議論著,忽然一陣光華飛散,直落而下——隻聽得一陣清脆巨響,無數碎裂之聲此起彼伏,有如琴鳴,下一刻,雲蘿躲閃不及,被紮中手腕,頓時血流如注,痛不可當。她睜眼一看,隻覺魂飛天外:一些細而鋒利的透明碎片,紮入肉中寸許,帶出無數血沫,一片模糊。她正要大喊,卻見有幾道較大的碎片,有如利刃一般,密密紮入晨露身軀,她所在的四周,落滿了鋒利殘渣,看來觸目驚心。這一番變生肘腋,誰都沒有料到,竟是驚在了當場。太後隻覺得一陣頭暈,怒由心生,推開了葉姑姑的護持,低喝道:“這是怎麼回事?!”梅貴嬪驚呼一聲,幾乎要暈厥在地。此時,隻見晨露緩緩起身,輕抖自己的華裳,那些晶瑩碎片,有如冰塊敲擊似的,紛紛碰撞下落。她瞥了眼身上細痕,不在意道:“隻是淺淺劃傷,並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