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從窗中撒下清瑩輝光,賓客儘散後的大殿,但見杯盤碗盞,仍是琳瑯滿目的陳列著。晨露接過侍女端來的一盞玫瑰露,卻不就口,而是遞給元祈道:“方才你飲的甚多,這是冰鎮過的,最是消暑解渴。”元祈小啜了一口,隻覺清爽冰滑,笑著問道:“你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啊?”“您覺得,如今後宮的局勢如何?”晨露不答反問。“林氏獨大……”元祈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與先帝在時,彆無二般。”晨露眼中殺意一黯,彷彿不適應燈燭之光,那清冽黑眸,竟似含了幾分淒楚。“林氏之所以獨大,就因為兩代後位都為她們執掌,在後宮中,無人敢逆其鋒芒。如今,若抑餒這滔天氣焰,惟有以您的聖眷,將其餘嬪妃都聚攏於旗下——我今晚這齣好戲,就是為了掛起這麵大旗。”晨露有些歉意,道:“就是委屈您了,為了讓她們見識我的手腕,不得以讓您公器私用——明日言官又要囉嗦了!”元祈大笑,調侃道:“反正朕為了你,早就成了昏君一名……”他本是調侃那些見風就是雨的,卻是含笑凝望著,說得真切慎重。晨露並不答話,隻是繼續道:“有湘貴人這個榜樣,其他人就算攝於太後嚴威,不敢與我公開往來,私下也必定能為我所用。”“那擊鼓傳花是早有預備?”“就連湘貴人也是我早就選好的……她為人羞怯內向,那日我冊妃之日,本應朝賀的宮中嬪妃,攝於太後威權,不過虛應其事,惟有她遣人送來三匹雲錦。”晨露接過第二盞玫瑰露,輕抿一口,任由那沁涼入骨入髓。“這樣趕冷灶,未免太有心機了……”元祈沉吟著,想起席間那膽怯顫微的女子,頗覺不可思議。晨露輕笑出聲:“我先也這麼以為,結果一查之下,這才叫啼笑皆非——這位湘貴人與其父一般,嗜書如命,平日無事從不輕出,這滿宮的是非,她竟是懵懂未聞,身邊的侍女因她沒有油水,也是個幸災樂禍,所以才……”元祈聽到此處,已是深明端倪,他露出無奈苦笑,歎道:“宮中趨炎附勢,已到了這等地步……真是難為你了!”晨露微微一笑,不受他這褒獎,勸道:“宮中拜高踩低,也是常態……”她深深凝望著西北方向——那一端,乃是古雅肅穆的慈寧宮,輕喃道:“也不知,那邊情形如何……”她想起“辰樓”中,那一個個稚氣而堅決的女孩,不由暗生擔憂——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慈寧宮中,太後聽著葉姑姑敘述夜宴上那一幕,並沒有生出怒氣,隻是淡淡道:“皇帝真是大了,這次的眼光,著實不錯。”“娘娘……!”葉姑姑急道:“這貌忠誠而實偽,如今登上雲端,竟敢以一己之力,來乾涉朝政,實在留她不得啊!”“她是皇帝的心肝摯愛,上次借用安王的冰琅,卻仍是安然無恙……這樣的人,你以為可以隨便滅去嗎?”太後悠然笑道,鳳眸中閃爍著冷然之光,瞧來從容莫測。“她不過是皇帝手中的棋子,毀去了,還有第二顆……”她想起皇帝恭謹而虛遠的笑容,心中一陣痛憎,不由的,以指尖甲套,深深劃入紫檀木妝台之中。重重的疲倦襲來,她覺得身體異常乏累,於是讓宮人伺候更衣就寢。鮫紗輕垂,香爐氤氳間,清雅渺然,太後睡得並不塌實,恍惚間,她睜開眼,卻見昏暗殿中,隱隱有雲裳重染,一人正站於案前,幽幽看著她冷笑。“是誰?!”太後想厲聲呼喊,卻發現自己胸腔之中,酥軟無力。那雲裳女子長袖輕垂,身影曼妙,絕麗容顏,在幽月之下,隱約模糊。“是誰……”太後再問,仍是聲音微弱,但見那女子冉冉飄來,竟似腳不沾地。涼風從窗縫中吹入,奇香氤氳間,她麵容越近,卻越見淒楚怨恨,蒼白的臉上,笑容如人偶一般凝固森冷,眼中黑瞳,幾乎要滴下血來。電光火石間,太後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她驚得渾身寒毛直豎,肝膽俱喪之下,終於大叫出聲。葉姑姑從廊外奔入,將恍惚不能自已的太後輕輕搖晃:“娘娘……!”“彆過來……你已經死了,卻纏著我做甚!!!!!!!!”太後仍是狂亂,口中輕喃著這一句,眼中瞳孔渙散。葉姑姑唸一聲得罪,從台上取下水瓶,兜頭便潑將下來,太後猛一激靈,這才如夢初醒。“有鬼……”她驚魂未定地低喊,指定了床前不遠處。葉姑姑命人將燈燭點上,滿室如同白晝一般,又命人緊閉門窗,仔細搜索,亦是毫無收穫。“娘娘,您看見什麼了?”太後稍稍平靜下來,喝了口水,又在宮人伺候下,換了一身絲袍,心有餘悸道:“我看到她來了,就站在那裡,正看著我笑呢!”葉姑姑聽著她慘淡有如夢囈的聲音,生生打了個冷戰,勉強問道:“是哪一個她?”“還能有誰?!”太後近乎暴怒,幾十年的怨恨終於在此刻迸發而出,有如岩漿奔流,紅熾灼燙。“那一個,先帝當寶兒貝兒似的珍藏著,連死了也要把屍骨合葬……便真是要作祟,也逃不出符咒鎮壓。”“那便是西廂那位了……”葉姑姑倒抽一口冷氣,想起多年前,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正是自己萬分嫌惡的命人將屍體抬出,將那身染滿血跡的宮衣除下……窗外樹枝搖晃,她猛一冷顫,隻覺得鬼影憧憧,自己都免不了疑神疑鬼——“娘娘,怕是您看錯了吧?!”她粉飾太平的,試探問道。太後想起那一陣恍惚,自己也不敢確定,口中不便示弱,於是道:“大約是我最近煩心過甚,所以妖夢入懷……這實是不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