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仍是心神不寧,帝姬的關切叮嚀,彷彿仍在耳邊。“你老師這次生辰大宴,瞧著有些蹊蹺。”當時自己的怎麼說的,是杞人憂天吧!孫銘握著象牙杯,苦笑道。正中主位之上,恩師王沛之一身藍緞錦袍,雖然兩鬢微霜,卻仍是不減當年的豪邁氣度。他正在與一些老臣們品酒談奇,看來興致頗高。“不該是這樣的……”孫銘環顧四周,越看越是驚愕,他低喃道,一旁的副將看他有如中了魔怔,隻覺得一頭霧水,他試探著喚道:“大人……?”孫銘回神,凝視著一張張虛偽諂笑的麵孔,按捺不住,幾乎想上前問個究竟。恩師素來豪邁不羈,若是品行合他心意的,便是販夫走卒也可千杯共醉,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任你三公九卿,也休想得他正視。他知己親朋甚多,每逢生辰,總會在高樓舉宴,不醉不歸。可這次,雖然仍是賓朋滿座,卻儘是朝中權貴,軍中驍將。事反常則為妖……孫銘有些鬱悶的,喝儘了杯中殘酒。堂下絲竹纏綿熱鬨,帶來江南的清新韻味,主人翁微笑而愜意地看著這一切,孫銘看著同僚們各個笑容滿麵,隨興和睦,再想起朝中的暗濤洶湧,不禁打了個寒戰,酒意上湧,他的雙眼開始模糊起來。“我家大人請駙馬去後堂一晤。”身邊悄然出現了一位身纏紅綃的美貌侍女,她低聲說完,便衝他拋了個魅眼,雪白皓腕上金鐲亂晃,一片叮噹聲。在人們“真好豔福”的笑謔中,孫銘麵色微紅,起身離席。他在書房裡等了許久,王沛之才從容而入。“老師,好久沒來拜望,您著實瘦了。”孫銘有些愧疚道,這一年之中大小事務一樁接著一樁,他在京營之中忙得腳不著地,倒真是許久沒來王府了。“跟我來這些虛禮做什麼,我又不是那廟裡的菩薩,需要人每日三供。”王沛之笑道,仍如往常一般,風趣而灑脫。他換過一身儒裝,玉冠摺扇,四五十歲的年紀,大笑之間,孫銘感到一陣輕鬆和熟悉。“你必定是在猜想,我這次生辰,為何要大肆鋪張?”王沛之歎息一聲,望向窗外幽黑深邃的星空,眼神變得空曠寥遠,眼角一絲絲的細紋也隨之舒展。“我已經老了……這個世界,要靠你們年輕人來掌握了。”他敏捷轉身,舉止毫不見頹態,鷹眸中灼然生輝——“可是有些事,如果不在我手上解決,我死不瞑目。”夜風從窗外席捲而入,將燈燭吹得搖曳閃爍,王沛之雙目炯炯,整張麵龐都沐浴在昏暗之中,昂藏身形彷彿是遠古的鬼魂一般。……“什麼?!”孫銘聽完他所說的,已是雙目儘赤,驚愕得不能成言。“老師……您為何要如此?!”“孫銘你聽著,今日之言,出於我口,入得你耳,跨出這道門,便再沒第三人知道,除非我死,否則,絕不許跟任何人說!”王沛之直視著他,目光犀利有如實質,他沉靜地微笑著,補充了一句:“連皇上那裡也不能。”“究竟為什麼大家要鬥個你死我活?!這一年來內憂外患,難道還沒受夠嗎?!”孫銘勃然大怒,嘶聲吼道,連口中也泛上鐵鏽般的血腥苦味。“這天下至尊的寶座隻有一個,能號令天下的權柄也隻能由一人執掌。在這無上威權之下,什麼親情友愛,都不過如紙糊一般脆弱。”“那老師,你又為何要來趟這混水呢?在家頤養天年,不成嗎?”孫銘幾乎是哀求了。王沛之輕笑著搖頭,舉止之間,依稀可見當年的俊逸不羈。“我作的孽,天看著,終究是躲不過的。”他笑著搖頭,眼神朦朧,低喃道:“有時候我也奇怪,這二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元旭和我還在破廟裡煮食,黃粱還沒熟呢……我們兩個破落世家子,夢想著有一日能平靖天下,傳誦千古……”他歎息到底,卻哽嚥住了,窗外樹影婆娑,彷彿亙古的幻境,風聲淒厲嗚咽,好似多年前看過的那場喧鬨悲涼的戲劇。“人這一生,總會有意外在拐角等著你,不知不覺間,便會成為年少時所痛恨的人物。”王沛之微笑道,那一抹笑容,溫和而憂傷,然而隱忍決絕。“是了結的時候了。”他轉身拿了一顆小印,遞給孫銘道:“這個你且收著,到那時再用。”彷彿有萬鈞的力量,他將它放在孫銘的掌中,才舒了一口氣。“一切,全看你的了!”……夜已經深了,雲慶宮中已是一片寂靜。鮫綃裁成的窗紗被輕彈了兩下,晨露很是警醒,睜眼披衣而起。澗青亦是警覺,也在廊下候了,來的卻是“辰樓”在宮中的聯絡人。“主上,裴楨那邊傳來消息,靜王有異動。”“他要做什麼?”“靜王派係的人物,今晚二更秘密聚在他的彆院,目前還未散去。”“今晚?!”晨露皺了皺眉,忽然想起道:“王沛之的生辰大宴,好像也在今晚吧?!”“果然是個多事之秋啊!”她歎道,想起晨間亦有人報來,道是幾位握有兵權的武將家中,都有朝中之人拜訪,不禁蹙眉冷笑道:“好不容易安生幾日,難道要學曹操逼宮嗎?!可惜,今上也不似漢獻帝啊!”她回身,斷然道:“加緊偵聽,必要時,可以動用乾將將相關人等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