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夜, 殘陽西沉。天壑少有明朗之時,今夜的風沙卻格外沉寂,當魔氣漸漸下沉, 能遙遙望見遠處落日血色的餘暉。如同血漬滲進黑霧裡, 放眼望去儘是蔓延的紅。“主君!”沙穴之中, 有人急急來報:“裴寂順著魔息, 已經尋來此地。必須儘快開啟**陣法……他快要殺瘋了!”霍嶠點頭, 朝身旁的魔修望上一眼。後者知曉他用意, 垂首低聲道:“人儡已製成。”“那便去找他吧。”他麵上沒有太多表情,蒙了層與娃娃臉格格不入的凝重, 聲線亦是壓得極低:“我泱泱族人能否破出枷鎖……成敗在此一舉。”他們的計劃並沒有多麼驚天動地。以魔族如今虛弱的狀態,也不可能做出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魔域所有強者皆在大戰之際隕落,留下的百姓多數修為低微、不堪大用。雖然同為魔君之子, 霍嶠與裴寂的人生軌跡卻是截然不同。他父母皆為魔族,稱得上情投意合, 後來雙雙戰死於戰場, 隻留下尚在繈褓裡的霍嶠。緊接著便是魔族節節敗退, 修真界設下兩儀微塵陣法。當他長大到足夠明白事理的時候,魔域已處於全麵封鎖狀態, 與外界遙遙相隔。說是“魔域”,其實更像個無法逃脫的囚籠。每天都是日複一日的景色,天色昏暗陰沉, 隨處可見飄揚黃沙。而族人們毫無生機地活,尋不到任何奔頭和希望。大戰中的幸存者告訴他, 魔域之外的世界並非如此。一旦置身於外界,他能見到藍色的天和白色的雲,幢幢高閣拔地而起, 掩映遠處的青山與炊煙。霍嶠自出生起就在魔域長大,他一向都不怎麼聰明,很難想象出來。好在某一天,他們終於有了離開的希望。魔域深處沉睡著諸多魔神,那日其中三位同時蘇醒,衝天魔氣竟破陣而出,在兩儀微塵大陣上造出一條裂痕。裂痕不大,卻足夠供人進出。由於陣法具有強烈靈壓,唯有金丹期之上的魔族能勉強進出。這樣一來,如何將這道裂痕擴大,進一步削弱陣法,就成了需要思考的首要難題。要想破壞陣法,唯一已知的方法是利用爆發而出的強烈魔氣。而身懷這般血統的人,除了他,便隻剩下裴寂。他們最開始的時候沒想過寧寧,畢竟裴寂向來獨來獨往,幾乎與外界所有人都切斷了聯係。他們要做的,就是將這種聯係徹底切斷,讓他成為被萬人唾棄、與世隔離的孤島,在自厭與厭世裡步步沉淪,最終墮為邪魔,以身獻祭。第一步,是將魔氣植入人儡,冒充仙門弟子進入小重山秘境,接而引魔氣進入古樹,待得裴寂接近,再將其一並爆開。如此一來,古木林海魔氣暴動,各大宗門弟子必定死傷慘重,而一切災禍的源頭,定會被歸結於裴寂身上。畢竟隻有他身懷魔氣,也隻有他,能引得古樹入魔、殘害無數無辜弟子。然而計劃失敗了。一個名叫“寧寧”的劍修深入林海,不顧性命之危,與古樹展開一番纏鬥;而本應昏迷的裴寂竟然中途驚醒,拔劍斬殺魔樹,反倒成了解決林海危機的功臣。此計不成,他們隻得再設一計,將裴寂療傷所用的仙泉換成劇毒。隻要他用上一點,魔息便會隨著劇毒浸入血液。屆時等裴寂進入煉妖塔,被萬千妖魔群起而攻之,在那樣濃鬱的魔氣裡,他必然會被心魔所困、魔息纏身,淪為正派之敵。結果還是失敗了。擾亂整個計劃的,居然還是寧寧。此番玄虛劍派一行人察覺貓膩,來到天壑大漠。按照他們原本的計劃,理應驅動引魔香,首先引得裴寂體內魔氣大亂,接而將人儡化作他的模樣,殺掉其中某位弟子。這樣一來,便有了裴寂邪氣入體、殘害同門的假象。但這個方法成功率並不高。還是因為寧寧,如今的裴寂早已不似最初那樣,孑然一身地遊離於師門所有人之外。對於他,天羨子一行人必然會有意偏袒、心存信任。於是他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一個絕對能引裴寂入魔的辦法。寧寧雖然逃離此地,卻並未與裴寂彙合。隻要在那之前,當著他的麵誅殺與她長相相同的人儡——白衣少年發出一道無聲喟歎,仰頭望向沙穴中明滅不定的火光,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決意。霍嶠道:“走罷。”裴寂尋著魔氣,已快到了沙穴入口。過往之處若有妖魅魔族,無一例外皆被一劍梟首,叫他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黑衣之上儘然血漬。“這小子……莫不是瘋了吧。”夜色裡煙沙混雜著血花,看得青衡脊背發涼,稍作停頓後,側頭對身旁的霍嶠道:“**陣已成,人儡亦已備好。”談話間,從沙丘下的陰影裡走出一道影子。逐漸現身的小姑娘與寧寧如同從一個模子裡刻出,為顯逼真,臉頰上甚至有幾道被襲擊後形成的血痕。隻可惜人儡不具備自我意識,一舉一動全靠操縱,因而整個顯得雙目無神,麵龐沒有太多表情。“儘快解決。”霍嶠道:“不要讓他察覺絲毫貓膩。”他一麵開口,一麵迎著風沙眺望遠處少年染血的身影。那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裴寂極瘦極高,黑衣在夜色裡並不顯得十分明晰,然而周身皆籠罩著凜冽殺意與劍氣,四周彌散著妖魔溢出的血霧,哪裡像個正派修士,倒不如說是自煉獄而來的修羅。應是感應到身後突然湧現的魔氣,裴寂拔劍轉身,眼底殺氣凝結成化不開的漆黑色澤,在見到身後景象時,卻微微一怔。在遠方沙丘之下,赫然立著幾道影子。最前麵站著的,是個高高壯壯的陌生男人,以及被他用長刀抵住脖子的寧寧。心臟前所未有地劇烈加速,黑衣少年瞳孔驟縮,體內溢出濃鬱魔氣。不可以。轉瞬之間,大漠中陡然邪風大作,自四麵八方湧現出諸多妖物與魔修。它們不知在暗處靜靜埋伏了多久,如今得了指令,一擁而上朝裴寂猛攻。“居然憑借一人之力走到這裡,真是了不得。”那高壯男人笑著開口,手中刀刃漸漸下壓,觸碰到少女白嫩皮膚時,滲出粒粒血珠:“讓我猜猜……你是來找這姑娘的,對不對?”在無數妖魔的嘶吼聲裡,這道嗓音如同大漠中一粒不甚起眼的沙礫,被埋沒於隱匿一隅,很難會被注意。然而裴寂雙目猩紅地盯著男人雙眼,拔劍斬去周身邪魔的同時,也在拚儘全力往沙丘旁移動。妖魔洶湧如潮,仿佛沒有窮儘的時候。而他的動作倉促且狼狽,在如此浩蕩的強襲下,身上早就傷痕累累,倘若沒有一股意念支撐,恐怕已沒了意識。沙丘下的男人還在繼續說:“你殺了那麼多魔,我是不是……應該做出點回報?”不可以。不要。裴寂想要張口,嘴裡卻湧出殷紅血跡。想要上前,周遭卻殺氣重重,魔族劍修、符修、體修、樂修與重重疊疊的妖邪一擁而上,他隻能徒勞揮劍,雙手劇烈顫抖。“裴小寂!”承影驚惶大叫:“你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馬上就要到極限了!你——”它話沒說完,便見到沙丘下刀光一閃。此時夜色已深,夕陽遺落的血光儘數消散,天地之間皆是湧動的黑潮。忽有冷風襲來,寒氣透骨,吹落天邊一朵垂墜的雲彩,光影聚散間,自無儘黑暗裡露出一抹瑩黃輪廓。那是十四的月亮。從不圓滿的,殘缺的月亮。冷冷幽光傾瀉如水,降落在沙丘之下,照亮女孩蒼白的臉龐。身邊妖影重重,裴寂卻在此刻停下反擊的動作。因著此番停頓,一把長刀穿胸而過,他感覺不到疼痛,隻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四周都安靜得可怕,沒有任何聲音。月光將沙丘下的刀光映作雪白。輕輕一晃,便是觸目驚心的紅。手裡始終緊握的長劍,倏然落地。“人儡已死。”陰影之下的霍嶠輕闔眼睫,緩聲道:“**陣起。”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誰願意接近他。裴寂恍惚睜開眼睛,竟見到一片血紅色的密林,林中魔氣四溢,血光映襯著黑霧。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從樹上跌落,他認出那人身上的門服,是來自流明山的修士。不知是誰在厲聲斥道:“是他,都是他!正是他出現在古木林海,才引出這場暴動……他是殺死那些人的凶手!邪魔其罪當誅!”他茫然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亦是渾身傷痕,痛得難以忍受。裴寂想告訴他們,事實不是這樣。他與妖樹纏鬥多時,拚了命地想要除掉它,他不是邪魔,也不想傷人。可沒有人相信他。他們隻是冷眼站在側旁,瞳孔裡盛滿冰碴,恍然望去,儘是鄙夷、排斥與恐懼的神色。而他孤零零站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像個令人恐懼的笑話。從小到大向來如此,活得狼狽不堪。裴寂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他並不在乎。那些刻意的排斥、欺辱和冷待,他早就習慣,因而從不在意。就算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在他身邊,他也……他也絕不會感到難過。心臟突然重重跳動了一下。有道模糊的影子自腦海深處緩緩浮現,如同水中破碎的明月,霧裡搖曳不定的海棠花,他試圖伸手觸碰,卻隻見到遙不可及的泡沫。渾身血液因著那道影子,重新開始淌動。不對。不是這樣。有個人一直陪在他身邊。他生在汙泥裡,她卻願意溫柔地對他笑。也隻有她,會願意一步步走近他,將他帶離暗無天日的沼澤,溫柔地對他笑。那個人的名字是——“魔氣已經四散開了。”青衡握緊手中長刀,目露喜色:“他的魔氣竟有如此之濃——他動了!”霍嶠垂目而視,一言不發。月光像是發著光的縷縷灰塵,四散在染血的長劍上。而劍的主人半跪於地,脊背半匐,弓起的弧度有如戰栗的野獸。裴寂在顫抖。少年的發帶不知何時掉落,散下的黑發纖長如瀑,因浸染了血跡,無比淩亂地拂過麵龐時,留下道道暗紅色細痕。突然他抬起頭。原本漆黑的眼瞳充斥著詭異猩紅,血絲如藤蔓攀爬而上,迅速占據整個眼珠,並沉甸甸地向外不斷溢出,染紅眼眶、眼底與眼尾上挑的弧度。大漠風聲驟起,狀若鬼怪嚎哭,一時間妖獸驚懼、紛紛四散。漆黑霧氣不知何時變為血紅,騰風扶搖而起,彙作重重咆哮不止的漩渦,而裴寂,置身於漩渦中心。“好像……不太對勁。”有人遲疑道:“這股殺氣和威壓……我們當真能製住嗎?”他話音剛落,便聽得狂風怒號,風浪裹挾著血氣轟然溢開,頓時寒光乍起,有如萬箭齊發,向四周散去!“護陣,護陣!”青衡被這股殺氣驚得大駭,催動魔氣護體:“其餘人,一齊攻他!”諸多魔修被劍氣擊得節節後退,聞言勉強穩住身形聚氣凝神,不過須臾之間,便彙作包圍之勢。他今夜,定然走不出這大陣。霍嶠頷首斂眉。眼看魔潮狂湧,即將襲上少年脊骨——霎那間瑩光大作,浩然劍氣織成傾瀉而下的浩瀚星河,將裴寂籠罩其中。刺目白光之間,筆直站立著少女纖細的影子。是那個逃走的女孩。她居然……在如此九死一生的間隙選擇了回來。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