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食草家族 莫言 473 字 2個月前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發”。這話是一星半點也不錯。紅馬就是那時交了桃花運,兩個月就胖得像根紅蠟燭一樣,黃胡子是養馬的專家。小老舅舅不滿意地嘟噥著,金豆大外甥,你還想不想聽啦?我說得滿嘴冒白沫,你卻打起呼嚕來了!當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講得沒根沒梢。早年,支隊長沒來那時,我還在你外婆肚子裡,也許還早,我連你外婆的肚子都沒進,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裡濁浪翻滾……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裡去了?眼前飛舞著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這時——那生滿暗紅觸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腦漿的時候,小老舅舅那猶如夢囈的閒言碎語,還是強製性地進入我的耳道,又完全無效地從我的嘴巴裡溢出,消逝在陽春天氣正午、藍色的氧氣和紫色的光線裡。連烏鴉都知道,長句,是的天敵;戀愛,是殺人的利器。最該歌頌的是母親,如果,母親對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嗎?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覺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臉,我努力睜開眼:馬牙山上的積雪融化,草地上流淌著冰涼的雪水,但青草畢竟綠了。山頂上的雲,真如牡丹花開,河道裡雪水湍急,衝動沙堤陷落,跌宕處深旋如鬥,一株枯樹,半臥在灘上,黑黑的,嚇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鱷魚。一個憔悴、瘦弱的少婦在濁流滾滾的墨水河對岸徘徊著,臉上滿是憂愁,眼瞼上和嘴角上,留著墮落過的烙印,好像一個被欲望的鈍齒咀嚼良久又吐出來的女人。誰說夢是無顏色的?她下身穿一條黃色的、印滿了眼睛圖案的肥腿褲子,上身穿一件紅色的、係滿絨線小球的蝙蝠衫,有幾分像盛唐長安人物,高髻雲鬟,長眉細眼,額上貼滿花黃。我與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嘯猿啼。腳下的沙灘一塊塊往河水中坍塌。她腳下的沙灘也在坍塌,我發覺了,她卻渾然不覺,而且走得離水邊很近。她腳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懸空部分已見出下傾,沙粒簌簌下落,水麵於大波浪上顯出細小漣漪,但俱是隨生隨滅。我為她駭怕,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時,卻因喉頭閉鎖失音。我聽到我的發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裡,變成一陣陣的腸鳴。我用力掙紮著,想讓聲音衝出喉嚨,使對岸那個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險境。河裡確實,有無數,黑物漂遊;它們的身軀,時隱時現,一直露著的,是長長的頭。鱷魚!它們都張大了嘴,群集在危險沙崖下。它們的嘴裡,布滿了,尖利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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