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說實話吧,金豆子,黃胡子不是我的親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個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說,黃胡子對我一點也不疼愛,他生氣時就要罵我:你這個吃青草的雜種!你這個青蛙配出來的雜種!多少年來,我總想到河那邊去找我的親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間生著蹼膜、遊泳技術驚人的兄弟們,但我總是過不了河。我手指間儘管也生著透明的蹼膜,但我對於水卻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彆說見到河水,隻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氣味,我就頭暈眼花,雙腿抽筋。我常常在夢裡見到我的親爹,他像驢騾一樣吃著青草,他像大魚一樣在水裡遊動著,當他在水中舉起手臂時,手指間的蹼膜就像鏡子一樣反射光線……小老舅舅眼裡閃爍著心馳神往的電光,比陽光還強烈。庭院裡那一樹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團浮雲,經常遮斷我們的視線,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後閃爍。傳說,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對我說過,她是從河那邊逃過來的,似乎是為了躲避一次嚴厲的懲罰。這些事,你娘沒對你說過?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對我說的話,可能都跟你娘說了。小老舅舅臉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連忙解釋,為了澄清母親也為了安慰小老舅舅。沒有沒有,俺娘對俺姥姥家的事隻字不提,我每每要問時,總是挨她的罵。雪水融化之後,河水暴漲,黃胡子在河邊放馬,看到對岸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著河水撲過來,但她剛到水邊就跌倒了。他不顧雪水寒徹骨髓,遊過河去,把她背過來。黃胡子雖然手上無蹼,但泳技超群。他隻手牽著女人,隻手分撥湍流,頭腦冷靜,臨危不懼,躲閃著鱷魚狀漂木的衝撞。過河之後,她躺在綠草地上,衣服都緊貼著皮肉,好像沒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著又高又尖的乳,黃胡子用手輕輕地按了按它們,好像要辨彆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著的。黃胡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覺到了胎兒的跳動。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沒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個吃青草的、指間生蹼的男人嗎?這種事,隻能猜,不能問。黃胡子把她從河對岸背過來是真的。她在河對岸吃草家族的領地上就懷了孕是不是真的呢?難道這種事也是你該問的嗎?再說,河對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況,還有一群兵。總之,她是來路不明的女人,懷著孕,可見不是個正經女人。說這話你該進拔舌地獄!過了河,他和她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一直等到日光曬乾了衣服才開步走。綠草剛沒馬蹄,草間雪水汩汩,泥濘不堪。那時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幾架草棚裡,躲著黃胡子這一類的人。泥濘遍地,黃胡子把她背起來。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終未說話,臉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結著冰。黃胡子背著她走過雪水泛濫的草地,小老舅舅說。一陣邪惡的痛苦咬著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腦的溝回裡迅跑。河溝裡雪水泛濫,山脈舒緩起伏,無尖銳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與平地,俱覆蓋著綠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點綴在像幽藍天幕般的草地上。遠處一群馬,近處一群羊,都像生長在草地上的斑斕植物,似乎從來沒有移動過。ma!ma!ma!我的心嘶鳴著,照樣不能把心裡話喊出口。雖有雪水潤澤,但遠處的沼澤裡,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處燃燒,青煙繚繞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綾如紗,與遠處白頭的黛色青山濃淡相遇。我們鼻孔裡充滿生活氣息。水的氣味,羊的氣味,馬的氣味,燃燒泥炭的氣味,青草和鮮花的氣味,還有,苦澀的戀愛的氣味。ma!ma!ma!我的心一陣陣地吼叫著。下一幕與上一幕驚人的相似,她被他背著穿越泥濘的草地時,我也背著一個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夢。我的赤腳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涼得像冰,但思想如爐,精神如火。當我的腳踩在鮮花上時,心裡很驚悚,固然我的腳跟裝在我腿上的假腳差不多。小老舅舅,我無法告訴你,女人忽然從我背上消失,唯有馬群尚在,它們聚集在我周圍,愉快地吃著草。那匹唯一的紅馬,儼然是馬群裡的領袖。它的睿智的方形頭顱上鑲嵌著兩隻巨大的眼睛,從那裡邊,兩泓清水裡,我看見了白雲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馬、牧人,還有我蒼老的麵容。我背著你穿越草地時,你的屁股,像兩隻蘋果,膨脹在我手裡。其實並無一絲一毫異樣的感覺,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覺也漏光了。一塊藍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叢中閃爍。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壓在他的背上時,你有什麼感覺?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話。我看你也該抽支美國煙,省得犯困、走神、說胡話,小老舅舅剝開煙盒,對我說。外甥,我也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這事情的開始,這故事的開頭。你猜想的都對,一點也不錯。小老舅舅和黃胡子下了大力氣侍弄那匹紅馬。他們從糧秣處領來黃豆、麩皮。黃豆炒焦後,又拿到碾子上輾成碎渣。穀草鍘成一寸,黃胡子還嫌長。小老舅舅坐到鍘刀邊往刀口裡人草時,黃胡子不斷地提醒他:“短點,短點,寸草鍘三刀,無料也上膘!”紅馬眼見著就胖了,馬眼裡有了勃勃生氣。支隊長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記不清有多少次,支隊長騎馬歸來時,對接馬去遛的黃胡子,不但口頭嘉獎,且有物質獎勵。“黃胡子,有你的!這馬跑得好極了!”支隊長拍著黃胡子的肩頭,說,“簡直就是一把小胡琴!”黃胡子牽著馬,咧咧嘴,乾笑兩聲。支隊長掏出煙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黃胡子一支,黃胡子接了,按著金打火機,點著煙,兩人鼻孔裡都冒著青煙,在雪白的陽光下,像兄弟倆一樣。“黃胡子,好好喂它。六月裡要賽馬,跑第一名贏來高司令那枝‘夜來香’,丟他的臉!我不會虧待你,老哥兒!”支隊長拍著黃胡子的肩膀說。小老舅舅,你還能記起支隊長獎勵給黃胡子一些什麼東西嗎?除了那疊綠鈔票,那盒綠紙煙。小老舅舅搔了幾下頭發,說,大件的東西不多淨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兒。我記得支隊長送給黃胡子一個金子打火機光燦燦的,挺稀罕人。支隊長給黃胡子好多錢,差不多半個月就給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給得多。黃胡子最稀罕的還是那個金子打火機。夜深人靜,小老舅舅說他躺在炒馬料炒得滾燙的炕上,怎麼也睡不著。北屋裡歡快的京胡聲和玫瑰香氣撲鼻的歌聲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聲夾雜在樹枝樹葉的擺動聲中傳進來,風在遙遠的馬牙山的陰暗的鬆樹的影子裡漫遊,鬆雞啼聲響亮,發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擊沙灘,喋喋不休,像一個老人追憶往昔……草地上的小動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長,野花開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燙得睡不著,便想象夜的草地。紅馬嚓嚓地吃著草料,蚊蠅在黑暗中嗡叫,炒黃豆的香氣與乾草的香氣,馬糞的氣味,馬的氣味把黑暗填滿了。紅馬不時地頓著蹄,甩動著尾巴,噴著響鼻,也許是草料進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象著紅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