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會兒工夫,便下起了雨,湖麵上畫舫搖動,幾個仆人守在了船尾,朝遠方望去。不多時,年輕公子打馬而來,等行至湖邊,迅速翻身下馬,一身狼狽地踩著船板,踏上了畫舫。魏妙沁靠在美人榻上,懷中抱著一隻手爐。聽見了“噔噔”上樓的腳步聲,她這才起將手爐擱到一邊兒,起身道:“可算見到你人了。”魏靜遠抹去了麵上的雨水,一撩衣擺,滿不在乎地挨著這張八仙桌坐下,道:“今兒閆焰來不了了,外頭好大的雨,將我一頓好淋。元檀瞧我這樣可憐,便消消氣罷。”“雨大?他來不了了?”魏靜遠抬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道:“哪裡是因為雨大,他是被他爹給扣住了,扔軍營裡去了。異族來襲,閆焰恐怕……恐怕是要隨軍的。”魏妙沁驚訝道:“不該是先輪到他大哥嗎?”“你忘了麼?他大哥就要大婚了。哪裡好叫他去呢?”魏靜遠說到這裡,彆扭道:“若要留住閆焰,那便得元檀你和他定親才管用了。誰叫與閆焰定親的乃是四公主呢?麗妃早巴不得閆焰去建功立業,好風風光光娶四公主呢。若是不慎死在外頭,再換一個就是了……”魏靜遠口中的四公主,就是麗妃的女兒,魏彤玉。她年長魏妙沁和魏驚鴻兩歲,早到了出嫁的年紀。魏妙沁麵露無奈之色。魏靜遠見她情緒低落,便忙笑著道:“元檀妹妹莫要擔心,閆焰福大命大,又打小就厲害,他去了戰場上,定是三兩下就將賊人打跑了。等還朝時,說不準皇上還要封他個將軍當當!到時候多威風……”魏妙沁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問他:“你覺得大魏軍力如何?”魏靜遠愣了下,隨即便笑道:“自是十分厲害的!琉球、百濟、交趾、羅刹、波斯……它們為何年年向我大魏上貢!蓋因我大魏國的軍力,叫他們不敢輕視。”魏妙沁搖了搖頭:“錯了。”“錯了?哪裡錯了?”魏妙沁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但她卻知曉,上輩子從異族突然來襲之後,大魏便再也沒打過一場勝仗。可見兵力衰微。如今留在魏靜遠腦中的印象,恐怕都隻是從書本中得來,平日裡隻聽老師描繪大魏是何等厲害的上國,卻從不知外頭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元檀的意思是,怕閆焰回不來?”魏靜遠小心斟酌著出聲。“明個兒你同我去軍營裡看他。”魏妙沁道。“好。”魏靜遠想也不想便應了。“你近日功課如何?”魏靜遠乍然聽她問起此事,頓時撓了撓頭,道:“你又並非不知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生來不是讀書的料子。叫我學一學君子六藝尚可,若是叫我坐下來,安安心心讀一讀四書五經,卻是不成的。我爹娘都已經放棄我了。元檀可莫再叫我念書了。”魏妙沁卻是認真地道:“既然不愛讀書,那便跟閆焰一同,多學些功夫,如何?”魏靜遠雙眼一亮:“我也正是這樣想。你知曉的,我從來都愛騎馬射箭。隻可惜我爹不肯將我送去軍營……”魏靜遠越說越來了勁兒,眼底的光芒更亮,道:“不如我也去學,也一塊兒去戰場上。我還能幫著閆焰,少說不讓他丟了性命!有二人齊心,總歸比一人強些。元檀在京中也可放心了。”魏妙沁想的是,若是將來大魏當真覆滅了,靠臨時抱佛腳學來的那點書本知識,是全然無用的。那時候還不如拳腳能保命呢。卻沒想到魏靜遠一下來了興致,連戰場都想去了。魏妙沁剛想說“不成”,但話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仔細想了想,為何上一世她那樣天真不知事,而魏驚鴻等人,又為何拿殘忍當樂趣。不過是因為他們生在父母庇蔭之下,手握權勢地位,未吃過一點苦楚。自然不懂旁人艱辛,也毫無能扛過風雨的勇氣。她若真要幫魏靜遠和閆焰,不再走上一世的老路,便應該叫他們更快些強大起來。而不是一味去規避危險。規避是無用的。魏妙沁將這句話來回念了幾遍,頓時便堅定了想法。“你若真要去,我就去同皇叔說,隻要皇叔發了話,你父親便也攔不住了。”魏妙沁道。魏靜遠一愣,隨即麵露狂喜之色:“我的好元檀!你去同皇上說,我要去的,真要去的……”“可你的拳腳功夫……”“原先便學過一些,如今再去軍營裡練練,自然不成問題。”二人在畫舫裡一直等到雨停,方才散去。第二日,魏妙沁進了宮。她先去見了皇後,同她說了親事,之後才由甘華引著,一路進了建康帝所在的養心殿。建康帝才召見了大臣,見魏妙沁來了,便將人召到了跟前。他先問了魏妙沁與皇後說了些什麼話,魏妙沁也不作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這麼說,妙妙已經定下來了,就定這個邢家公子?”建康帝低聲道。他手中攥著禦批朱筆,麵上神色不喜不怒,讓人摸不清心思。建康帝話音方才落下,門外的小太監便道:“皇上,二殿下求見。”“宣。”不多時,便見一個年輕男子,跨進了養心殿內。男子著玄色衣袍,頭戴玉冠,年紀在二十四上下,還未走近,便先拜了一拜。隨即抬起頭來,瞧見了魏妙沁,口吻登時就變得輕快起來:“今兒是什麼日子?妙妙也在?”二皇子魏明奕是已故的容妃的兒子,他本就是長子,後來記在皇後的名下,便成了嫡長子。之後建康帝便會封他為太子。隻是最後做了皇帝的卻不是他。魏妙沁對這個堂哥的印象,便是他平日裡老實木訥,尋常京中年輕公子會玩兒的,上至君子六藝,下至鬥雞捉蛐蛐,他一概不大會。他會畫畫,不善作詩,也不通政務。總歸是個不大起眼的人。隻是偶爾見了她們這些年紀小的妹妹,才會露出些輕快的表情。建康帝道:“方才正與妙妙說呢,前些日太後壽誕上,妙妙已經相中了邢家公子。”魏明奕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錯愕之色:“妙妙……這就要嫁人了?”建康帝搖頭:“哪有這樣快。”“哦,兒臣正想呢,那樣快……恐怕日後,妙妙進宮陪伴父皇母後的時候都少了。”建康帝手中動作一頓,道:“成了親,也一樣能出入宮中,有何不同?”魏明奕訕訕道:“是兒臣想岔了。”魏妙沁從建康帝那裡替魏靜遠求了個旨意,然後便離去了。等她從養心殿出來,不多時,魏明奕也追了上來。他道:“妙妙,這是去哪裡?”“去給姨母請安。”“一並去吧,我要去尋五弟說話。”魏妙沁點點頭,就與魏明奕並肩而行了。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魏明奕突然開口道:“妙妙為何喜歡那邢家公子?”“喜歡便是喜歡了,哪有那樣多的緣由。”魏妙沁淺淺一笑,並不與旁人多說。她若是挨個分析,說什麼因著他相貌好才華好,便顯得像是挑揀東西一樣了。魏明奕突地道:“妙妙為何不嫁給五弟?我聽聞麗妃娘娘一早便有這個意思。”上輩子,魏明奕可從沒和她說過這樣的話。魏妙沁更不知道姨母有這樣的心思。魏妙沁搖頭道:“姨母沒有這樣的心思,她未同我說起過。驚鴻年紀與我相當,我也不喜歡他這樣的。”魏明奕:“哦。”魏妙沁忍不住轉頭去看他,便見魏明奕直勾勾地盯著她,目光些許呆滯。魏妙沁飛快地與他錯開了目光,一顆心狂跳起來。難不成魏明奕喜歡她?不,應當不是。若是喜歡,早先便該有一些端倪了。“妙妙,到了。”魏明奕說著,卻拐向了另一邊:“我走那邊去。”魏妙沁朝那邊看了一眼,魏明奕突然又回頭看了看她。魏明奕衝她笑,魏妙沁卻隻覺得其中透著說不出的,讓人渾身不適的感覺。魏妙沁拾級而上,往正殿行去。此地隻住了麗妃與魏驚鴻、魏彤玉三人。麗妃得寵時,央求建康帝應允,要四公主與五皇子都在身邊。建康帝都應下了。魏妙沁一頓。她又回頭朝魏明奕離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邊……那邊不是魏驚鴻住的偏殿啊,她沒記錯的話,應當是魏彤玉住的偏殿。魏妙沁總覺得哪裡透著怪異,但細想又想不出個頭緒,便隻好不管不顧,先進了殿內。她最近總有這樣的感覺,若不是她的腦袋病了,便是真有什麼事兒,她上輩子不夠細心敏銳,半點也未發覺。這輩子才總算察覺到了一些端倪,隻等將來一一抽絲剝繭了。偏殿內。宮女們細致地給公主梳了妝,待聽到門外有人道:“二殿下來了。”坐在梳妝鏡前的少女,便揮退了宮人。魏明奕踏進了屋子裡,反手將門合上。魏彤玉坐在那裡動也不動,隻笑道:“你要封太子了。”“麗妃娘娘聽來了消息?”“我母妃想要說動父皇封驚鴻為太子,父皇大發雷霆,便透了些話風出來。母妃回來撒氣,叫我聽了個正著。”魏明奕走上前去,掐住了她的後頸。魏彤玉呻.吟一聲,卻突地轉過身來,臉色大變,扯住了他的袖子,道:“你來之前,先去見魏妙沁了?”“沒有。”“她愛燃檀香,身上那股子味兒當我聞不出來?都染到你的袖子上了!”魏彤玉臉上好一番變化,渾身都發起抖來,想是氣極了,她道:“……好,好!她真是極好的!父皇、祖母都要疼著她。我那好弟弟還要如狗一樣趴在她的腳邊討好她!恨不能舔她的腳!你也是如此是不是?”魏彤玉從匣子裡扯過一把剪刀,便要去剪魏明奕的袖子。魏明奕卻扯過剪刀,在她臉上拍出了一道印子來。魏彤玉抖了下,抬手一撫臉頰,再拿到眼前一瞧,手上沾了點血。魏明奕將她推倒在梳妝台上,將她的手指生往後掰了掰,又一手掐住了她,這才道:“你同我發火有什麼用?若是不願父皇疼她,拿你脫了光衣裳在床上哄我的那套法子,哄父皇去,且看父皇買不買賬。”……宋家院子裡。一陣風刮過,吹動了窗戶底下,擺在桌案上的一遝紙。紙被吹得呼呼作響,卻見上頭一行又一行,寫著許多的名字。魏信、魏儼、魏芳蕊、魏明奕、魏彤玉……程雲雁、孟聽蘭、孟筠、邢正安、邢正卿……一筆一劃,筆鋒銳利。而每一個名字上,都用沾了朱砂的筆用力劃過,力透紙背。朱砂之紅,好似鮮血的顏色留在了上頭一般,色澤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