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人所言,不過是你們反叛的托詞!朕為帝十餘載,從來不施行殘暴嚴苛的政令。”建康帝麵色灰敗,並不敢往魏妙沁的方向看,便隻低著頭說話。金玉祥不耐地打斷他:“皇上這樣說,豈不更是可笑?前朝暴政,尚用了十二年的功夫才亡國。皇上施行仁政,卻花了幾年功夫便弄得民怨沸騰?”極少開口的劉統,這次也跟著長歎道:“若是端王仍在世,大魏又豈會落得這麼個滿目瘡痍、搖搖欲墜的境地?”太後是當真氣得狠了,這會兒她才撫著胸口,終於喘上來了這口氣。她道:“大魏明明一片升平,若非你等起了狼子野心,豈有滿目瘡痍之理?”魏妙沁閉了閉眼,竟然連憤怒的力氣都沒了。這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呢?嗯?忘恩負義、虛偽愚蠢、自大妄為,明明滿身刻著“涼薄”二字,偏好要充作好人。魏妙沁的呼吸亂了亂,喉嚨裡如被哽住了一樣。……算了。她還說什麼?原先,他們一個是她的皇叔,一個是她要口稱一聲“祖母”的太後。她原先當做皇室上下,都是她的親人。她更想著她既是郡主,得了皇室的好,便也該為皇室付出……如今再回想方才那些念頭,實在可笑極了。荀銳的手突然又從背後伸來,他抓住了魏妙沁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捏了捏。然後他的聲音淡淡響起:“請皇上寫退位詔書。”金玉祥霎地冷靜下來,轉頭看著建康帝道:“不錯,還請皇上寫下詔書。”“若朕不寫呢?”金玉祥麵露怒色:“那便隻要請皇子公主,先行一步。”荀銳倒是這時候不緊不慢地道:“那便拿住你的手,隔一個時辰,剁上一根手指頭。若是最後剁沒了,實在無法了。還有太後。太後剁沒了。我等也隻好偽造一份詔書。隻是麻煩些,倒也並不妨事。”建康帝和太後都齊齊變了臉色,打了個寒噤。魏妙沁扭頭去看荀銳,荀銳卻攥著她的手腕更用力了些。魏妙沁微微吃痛,不由皺起了眉。魏妙沁張了張嘴,但最後又合上了。她腦子裡一片嗡嗡作響,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胸口又悶又疼。如果不是荀銳站在一旁,她恐怕就要因為呼吸不暢而軟倒下去了。她又難過又氣憤地想。既然他們這樣待她,那落得什麼下場不都是應當的嗎?剁手又算什麼呢?他們卻是害死了她的親生父母,又編織起一個天大的謊言,將她困頓其中,還準備操縱她的一生……簡直令人背脊發寒。荀銳又緩緩地出聲道:“皇上以為如何?”建康帝恍惚一瞬,盯著荀銳,突然臉色大變,厲聲道:“你是宋家那個小子……朕,朕要誅宋家九族……”“誅吧,與我何乾?”荀銳淡淡道。荀銳話音落下,金玉祥便拔出了腰間佩劍,道:“便按荀將軍所言。”建康帝收起怒容,道:“朕寫。”“早如此,不就好了。”金玉祥一揮手:“備紙墨。”小太監哆哆嗦嗦地呈來了詔書和禦筆。建康帝緊攥住禦筆,再三遲疑。他這一生都在為保住身下的皇位而努力,要他寫一封詔書便就此放棄,怎麼成?怎麼成?“快寫。便寫傳位於宣武將軍荀銳。”“荀銳……何人?”建康帝一怔,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宋家小子與異族一戰歸來,因立下不少戰功,他便封他為從四品宣武將軍。不過一個從四品……一個從四品……建康帝扭頭看向荀銳,儒雅麵孔微微扭曲:“原來你並非宋家之子。你叫荀銳?荀經是你什麼人?”魏妙沁聽到這裡,都愣了一下。荀經,建元年間赫赫有名的大將軍,文韜武略。建光之亂後,便自請辭官了。荀銳道:“荀經是我的老師。”建康帝當下冷笑起來:“好,好……原來你們早就打定主意,將來要反了我大魏的江山!”“如今哪裡還是大魏的江山,不過是你魏信一人的江山。”建康帝冷著臉,不再多言,當即寫完了詔書。金玉祥與劉統二人仔細檢查一番,方才恭恭敬敬走到了荀銳的跟前,遞上了詔書。荀銳單手接過來,掃了一眼:“……嗯,可用。”“還須得幾位內閣大臣蓋下印章。”魏妙沁啞聲道。太後驚喝一聲:“妙妙?”魏妙沁卻不想去聽了。大魏如何與她又有何乾係呢?誰死,都同她沒乾係了。金玉祥立刻道:“我這就送去。”荀銳:“嗯。”太後看了看荀銳,又看了看魏妙沁,咬牙切齒道:“……你二人早有私.情。”何來私.情?魏妙沁聽了隻覺得好笑。原來他們便是這樣,習慣於將一切錯誤都推到旁人的頭上去。難怪教出了魏明奕、魏芳蕊這樣的人物……“早先宋家有人來報,道你二人有私.情。”建康帝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委頓了下去。他冷著臉,淡淡道:“那時朕還怕你所選非人,這才執意要將你嫁給太子。妙妙,朕待你如何,豈是他們三言兩語,便能說壞了的?”魏妙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為我好,便是特意叫孟氏看住了我,不允許我身邊的人進出府,不讓任何消息傳入我的耳中。叫我成一個任人擺布的人,再拗著我的意願,硬要將我嫁給一個與親妹亂.倫、天生庸才的人嗎?”荀銳默不作聲,但眼底卻飛快地掠過點點冷光。“我好累呀。”魏妙沁不自覺地便想蹲下來,想坐在地上。大概隻有這樣,才能解一解身上壓著的疲乏。她啞聲道:“我原先隻以為你們隻是沒我想的那樣愛護我,你們也有自己的盤算。我心裡難過,但到底還是想著,應該護著你們。皇上,太後,也不必再費心駁斥金將軍和劉將軍說的話。當我察覺到你們執意要我嫁給魏明奕時,這些便都成了鐵證了。”劉統皺了下眉,道:“郡主臉色不大好,不如先到偏殿歇息。”魏妙沁點了下頭,沒有拒絕。她的確難受。好似整個人被瞬間抽空了一般。她在這裡站不住,也聽不下去了。她連建康帝和太後的麵都不想見,哦,連帶孟氏……誰也不想見。荀銳這才不大情願地鬆了手,抬手喚來兩名宮人,令她們扶住魏妙沁往殿後去。從婉自然也緊隨左右。魏妙沁到了偏殿,脫下了鞋襪睡在榻上,因為頭疼得厲害,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她又做了那個從小到大都會做的噩夢。經由金玉祥和劉統一番點明,魏妙沁的夢變得清晰了不少。她漸漸能勾勒出端王的模樣。高大的黑影提刀向她斬下來,女子聲嘶力竭地叫喊:“三哥!”端王,建元帝第三子。那出聲的又是誰呢?是她的生身母親端王妃嗎?魏妙沁不知不覺便流了許多淚下來。原來他們早就死了,還死得那樣慘。原來她從來都生活在一場幻境之中啊。關懷是假,親近是假,愛是假。一直偽裝出慈和嘴臉的,又豈止是皇後?還有建康帝、太後,還有孟氏、南安侯,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魏妙沁猛地爬起來,揪著被沿,她想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一陣人影晃動。好像有誰走向了她。那人在她的身邊坐下,身影高大,擋去了大半的燭光。他將她扶住,一聲不吭,隻默默撫弄著她的背。等魏妙沁冷靜些了,他方才出聲道:“取漱口的茶水。”啊,是荀銳。魏妙沁抬眸朝他看了一眼。但魏妙沁眨了眨眼,眼前卻是一片模糊的,她看不大清荀銳的模樣。隻知道他扶住了她,幾乎將她按進了懷裡。然後他便接過了一杯茶,送到了她的唇邊。魏妙沁依靠本能抿了一口茶水,再吐掉。荀銳抬手勾住她耳邊的發絲,往她的耳後卷了卷。若是從前,叫他這樣抱在懷裡,她該要氣死了。可這會兒她便是生氣的力氣都沒了,也顧不上這些了。“外麵……如何了?”魏妙沁低聲道。“所有皇室中人,均被軟禁在乾清宮次殿。金將軍還在一一排查王公貴族、朝中大臣,若有不願順從者……便當場斬殺。”魏妙沁本該是覺得這樣動作,太落下一個殺名,不好。但她這會兒卻生不出這樣的念頭了。她覺得自個兒從頭到腳都木了。木得就想這樣躺著好好歇一歇。“還有孟氏,想見你。”荀銳低聲道。“啊。”魏妙沁沉默了許久,方才又出聲:“孟氏與南安侯從來待我都很好。可後頭想想,那不叫好。那叫客氣。便如孟氏與南安侯之間,從來相敬如賓。我隻當天底下最恩愛的夫妻便是如此了。實際卻是強裝出的表麵功夫。”荀銳一聲不吭地聽著她說話。半晌,魏妙沁才又道:“讓她進來吧,也好叫我仔細瞧一瞧,這些年裡,我是不是當真一分真情實意都沒得到過……”“好。”荀銳應聲,當即下了令。不多時,孟氏便由一個嬤嬤引進來了。昔日生得一張團臉,倍顯慈和溫柔的孟氏,這會兒臉色蒼白,畏手畏腳。等到了床榻前,她的背脊壓得更彎了。她口中道:“荀將軍……不,不。皇上……”她倒是投誠投得極快的。“還有……妙妙。”孟氏看向了魏妙沁。荀銳朝她不輕不重地掃了一眼。孟氏心底一咯噔,馬上又改了口:“郡主。”魏妙沁覺得自己厭煩透了,孟氏用那張昔日溫柔的臉,再擺出這樣的表情來。簡直是將她過去擁有的所有的美好,全部撕了個乾淨,就這麼暴.露出了裡頭肮臟惡臭的內裡。魏妙沁不說話了。孟氏卻悄悄打量著她與荀銳。她倚在荀銳懷中,發絲微亂,十分柔弱可憐。荀銳身形高大,麵容俊美冷厲,是個活煞神。但他扶住她的動作卻是很小心的。前端王的遺孤,縱使如今揭穿了真實身份,也算不得什麼。但得新帝的喜歡,那便不一樣了。孟氏咽了咽口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她跪地,叩首道:“還請心心郡主看在昔年的照顧之情上,留臣婦一條命。臣婦雖不是郡主的生母。但這麼些年,臣婦哄過郡主入睡,親手給群主熬過湯,做過衣裳。臣婦不能生育,從得了建康帝的令,要收養照顧郡主起,便一心將郡主當做親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