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見勢不妙,弱弱地道:“……主子、郡主,這菜和湯,要涼了。”莫說這宮中,便是如今這天下都已經歸了荀銳所有。一道菜、一碗湯涼不涼,實則是無須在意的。難道禦膳房連第二碗湯都做不出來嗎?但這小太監的聲音,在安靜的殿內響起,倒是驟然打斷了荀銳的動作。荀銳腦中如泄洪般瘋狂的念頭,被死死按在了危險的邊緣。荀銳箍住魏妙沁的力道鬆了鬆。他垂下目光,並不敢去看魏妙沁這時的臉色,怕撞入她的眼眸中,瞥見的是一片冰冷,甚至是憎惡之色。他怕自己被她的目光激怒,盛怒與不甘之下,徹底失去了理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他怎麼舍得傷她?荀銳慢慢將力道放得更鬆。他抬手仔細將她的衣衫理好,還將她散亂的發絲撥弄到了耳後。荀銳微微低著頭,沉默不語,眉間還遺留著方才的慍怒之色。隻手上動作很輕。縱使是這樣,魏妙沁也不敢有半分的放鬆。相反,她越加覺得麵前的男人翻臉無情、難以捉摸。一時殿中靜極了。魏妙沁沒有再奮力掙紮,荀銳也沒有再尖銳相對。他們都小心翼翼地等著對方的反應。“將食盒拿來。”荀銳先開了口。魏妙沁這才鬆了口氣。再瞧見小太監手裡捧著的食盒,倒也沒那樣抵觸了。生氣有什麼用呢?左右餓的不還是自己?想到這裡,魏妙沁擰了下眉。她知曉自己近來的情緒,一樣陰晴不定。時而總往好處想,時而免不了總往壞處想。心頭明了是一回事,可情緒來臨時無法控製,又是另一回事。她原也不想如此,可四處都是壁壘,走不下去的時候,竟還真生出死得痛快的念頭。那小太監或許膽子小了點兒,但卻有些小聰明。他揭開了食盒,徑直送到了魏妙沁的跟前:“請、請郡主用膳。”荀銳眉間的皺紋便一下撫平了。魏妙沁嘴上卻不願輕易服軟。免得叫荀銳以為,她真是好欺負的。她連瞧也不瞧一眼,便冷嘲熱諷道:“我何曾用過這樣簡陋的食物?”荀銳麵上飛快地閃過一抹驚異之色:“……你不喜歡?”魏妙沁這才分了點目光,垂眸看向那食盒。卻見裡頭放著湯浴繡丸、萬福肉、山珍刺龍芽……都是極普通的菜色。並不需要經曆數十種工序,方才得出一道來。但卻恰好都是魏妙沁較為偏好的一些食物。尤其那道萬福肉,京中貴女大都不愛吃,尋常人也不會想到元檀郡主愛吃這個。他連這也知道?那還有什麼,是他所不知道的?魏妙沁攥了下手指,並無多少感動,反而有種好像一開始,她便掌握在他手中,他知曉她的樣樣事,連她喜好吃什麼,都一清二楚。唯獨她對他的了解,淺薄得很。這種未免叫人覺得心中探不到底,有種隱隱發涼的滋味兒。見魏妙沁不答,荀銳也不生氣,他道:“好,我知曉了。”說罷,他站起了身:“你且在此等一等我。”他頓了下,又看向那小太監,問:“你叫什麼名字?”“奴婢順寶。”“你便留在這裡伺候郡主。”“是、是。”“賞他。”荀銳扭頭道了一聲。另一個總管模樣的太監立刻躬身應了。順寶自是麵露歡喜之色。其餘宮人也禁不住朝他投去了豔羨的目光。如今換了新帝,宮中人人莫不是提心吊膽,隻怕作為前朝皇帝的奴婢,得新主子的厭煩。如今他們也明白過來了,若是想要討好新帝,怕是仍舊要從元檀郡主這裡入手。左右這樣的事,從前他們也是做慣了的,沒有什麼分彆。比討好彆人可還要容易得多呢。隻是他們還得學學順寶的機靈,懂得在合適的時候出聲才成。荀銳很快便離開了。宮人們立時便又是端水來給魏妙沁擦臉,又是給她倒茶、端甜果的……魏妙沁垂下眼眸,神色懨懨,不動彈,也不說話了。一直焦灼等在門外的從婉和香彤,這時才被放了進來。方才她們被門外的宮人攔住,連裡頭是個什麼情形都瞧不見。隻知曉裡頭半點聲音也沒有。而越是這樣,越叫她們心下打鼓。從婉撲到魏妙沁跟前,焦灼道:“姑娘……”話說到一半,從婉又將話咽了回去。周圍宮人這樣多,她縱是有再多的話,都不敢肆意說出來。倒是香彤分外委婉地道:“荀將軍去哪裡了?”一旁的宮人忙笑著道:“回香彤姑娘的話,主子去親手操辦郡主的膳食了。”香彤微微驚愕。在她心中,這位將要即位做新帝的荀將軍,可不是個什麼好人。他竟還能為郡主做出這樣的事?香彤驟然回神,忙擺手道:“我哪裡當得起一聲姑娘?不過都是做奴婢的罷了。”那宮人隻笑笑,也不多言。心中卻是道,從前元檀郡主身邊跟著的丫鬟便與彆人不同,今後怕是也不同的。從婉倒是壓根沒注意這些東西,她咬了下唇,憂慮道:“一會兒荀將軍回來了,不會還要將我和香彤趕出去罷?”從婉一提起這樁事,魏妙沁便更覺得氣悶。這宮中已經成了荀銳的天下,他隻消一句話便能將她的兩個丫鬟扣住。魏妙沁脫口而出道:“他敢!”香彤連忙拽了拽魏妙沁的袖子,道:“郡主還是莫這樣說話,將軍聽了怕是要不快的。”從婉雖然不願見到自家姑娘如何去討好荀將軍,但她同樣也怕姑娘吃了虧,隻得跟著點了下頭。魏妙沁搖了搖頭,冷聲道:“我還未同他算賬,他又哪裡來的臉麵同我算賬?”她本來在氣頭上,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一轉眼,掃見殿中這麼多的宮人,便還是將話都咽了回去。若是在下人跟前,這樣踐踏他的臉麵。倒成了她的不是了。她雖不喜荀銳,但卻也不想同上輩子許多人那樣,不忿於荀銳的日漸強大,便總刻意出言奚落他,譏諷他的身世來曆等等……她是不願意做那樣人的。魏妙沁抿住唇,聲音便漸漸沒了。這時隻聽得一陣腳步聲近了,不多時,荀銳走在前頭,身後還跟著幾個太監,就這麼進了門。從婉和香彤登時緊張起來。荀銳卻看也不看她們,徑直走到了魏妙沁的跟前。他身材著實高大,眉眼又深邃,高鼻梁、高眉骨,看上去有股說不出的凶煞之氣,再俊美的五官都掩不住底下透出的凶惡。見他步伐又邁得極快,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從婉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心道一會兒她得擋在姑娘麵前才好……這念頭才剛一動。荀銳道:“這幾道菜你愛不愛吃?”說罷,他一揮手。太監上前,打開了手裡提著的食盒。一排過去好幾個食盒,裡麵擺了不同的菜色。有山珍海味做的菜,也有一些尋常蔬果做的菜,有肉,有湯,有點心。都是魏妙沁較為偏愛的,其中還有那麼幾道,是她尤其喜歡的。魏妙沁本就餓壞了,這會兒正正嗅見食物的香氣,她腹中已經不受控地“咕咕”叫了起來。荀銳將她的神色收入眼底,一絲一毫都不放過。他立時就伸出手去扶她:“我帶你到桌旁用飯。”魏妙沁卻躲開了。荀銳眼皮一跳,臉色沉了沉,但口中還是寬和地道:“來人,扶郡主到桌邊去。”從婉大著膽子,道:“奴婢來吧。”荀銳掃了她一眼:“你是郡主身邊最常伺候的人?”從婉咬牙道:“是。”“去吧。”從婉鬆了口氣。魏妙沁這才將手腕搭在了從婉的掌中,由她扶著走向了桌邊。荀銳定定地看了看她的手腕,壓下眼底湧動的妒忌之色,這才邁動步子跟著走了過去。香彤卻是早就呆住了。她原來還以為荀將軍步伐邁得那樣快,一副氣勢壓人的模樣,是要尋郡主的麻煩呢。卻當真是操辦郡主的膳食去了,如今便拎到了郡主跟前來。回想方才荀將軍神色冷硬陰沉,口吻卻異常地溫和了下去的模樣,香彤一下便覺得荀將軍好像也沒那樣可怕了。荀將軍難道,難道是真喜歡郡主不成?魏妙沁不知自己的小丫頭如何腹誹,她將筷子捏在手中,到底還是先嘗了自己最愛的那幾道菜。……不如禦極樓的廚子。不過味道也是好的。尤其是在腹中饑餓的時候吃到,便是極好的。荀銳就這樣立在她的身後,他並不在她身邊落座。他怕一會兒又惹著她,她摔了筷子事小,掀了盤子也事小,但又賭氣不肯吃東西,那便是事大了。他就這樣站著也是極好的。荀銳看著她動筷夾了哪些菜,等見到她每一口都咀嚼咽下後,荀銳的五官總算看上去了柔和了一些,麵上顯露出的凶惡味道,頓時削減了不少。香彤光在後頭這樣看著,都覺得壓力極大。但這會兒魏妙沁脾氣發也發過了,先前哭也是哭過的,連死啊活的都想過了。這下反倒又異常鎮定了,全當身後立了一根柱子。魏妙沁的食量並不大,她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便丟下了筷子。荀銳皺了下眉,按住了她的手指。“太瘦。”荀銳道。她兩世都很瘦,像是一陣風便能吹跑。魏妙沁怒氣衝衝地道:“你待如何?真將我當做皇宮中的寵物一般嗎?得養成豬了才好看?”荀銳一言不發,任由她發落。等魏妙沁收了聲,他方才道:“你不是寵物。”“禁錮住我,叫我出入不得……不是寵物又是什麼?”“我從未禁錮你,你要出宮,我不是便讓你出宮了嗎?你改日若還想出去,一樣是可行的。”“詭辯。說到底,我能否出宮,還是你說了算。”荀銳頓了頓,抬眸盯住了她,眸色幽深道:“自然是我說了算,也隻能我說了算。我不許,那便不許。”魏妙沁的火方才消下去,叫他這樣一說,便又衝了上來,怎麼也平息不下去。她不快地站起身:“都撤下去。”宮人們訥訥道:“主子還不曾用膳呢。”魏妙沁冷笑道:“難不成叫荀將軍吃我剩下的麼?”荀銳卻反倒坐下來,接著端起了魏妙沁方才的碗,拿起了她方才用的筷子,道:“有何不可?”說罷,他就夾了魏妙沁方才吃得剩下殘羹冷炙的那道菜。他穩穩當當送入口中,還咬了下筷頭。魏妙沁登時臉就紅了。又是氣,又是羞的。他是當真再厚顏無恥不過了!他是荀將軍,是新帝,卻坐這兒吃她的剩飯。說出去,他便不怕被人取笑嗎?建康帝可都比他要麵子多了!香彤和從婉也都看呆了去,她們恍惚地看向荀銳,一時間隻覺得實在看不透這位新帝究竟是個什麼心思。宮人們倒是想勸。這麼多人立在這裡,卻眼睜睜瞧著主子用殘羹冷炙,彆說是在帝王家了,就是在普通的人家裡,也是要挨罰的。但想想前頭順寶如何做的,他們便知道,就算是熱飯熱菜呈上來,還未必就比元檀郡主吃剩下的好呢?一時間殿內靜寂無聲,隻剩下荀銳手中的筷子與盤碟碰撞,以及他慢慢咀嚼的極為細小的聲音。魏妙沁有些受不住他這樣。她一提裙擺,便扭頭去了貴妃榻邊上。荀銳卻如同後腦長了眼睛一般,抬起頭,淡淡道:“愣著作什麼?去為郡主取蓋腿的毯子來。”魏妙沁咬了下唇,還是不搭理他。他要一廂情願,便一廂情願去吧。這世上沒有規定,說是誰人看上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便必然得同他在一起的道理!荀銳看似細嚼慢咽,實則吃得飛快,這大抵是在軍中養就的習慣。不一會兒他就放下碗,茶水漱口,而後才走到了魏妙沁的身邊。魏妙沁自己不大高興,也不願他好過,便道:“我明日要出宮。”荀銳卻道:“不成。”魏妙沁瞪大了眼:“你方才還說我改日想出宮都可以……”“是,改日可以,明日不成。”“憑的什麼道理?”“明日登基大典。”魏妙沁一下泄了氣,不說話了。她再討厭荀銳,也不想給登基大典添亂。推翻大魏王朝,重新建立起新的政權,並非是荀銳一人的事,也許是許多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先前荀銳說,她出宮去,會被有心人當做攻擊他的筏子。先前她又氣又覺,她既不信他的話,又覺得他真是可憎。可現下,再想起他方才吃她剩飯的模樣,她都真有些信了。現下無論真假,她也不想去拖後腿,真被彆人拿作了筏子。那時可就真是狼狽得不如死了好了。等登基大典過了就是。魏妙沁咬著牙心道。越王勾踐尙臥薪嘗膽三年呢,有什麼大不了……見她不再與他犟下去。荀銳心下還有一些微妙的失落。他是盼著她與他多說話的,無論是笑的也好,罵的也好,冷漠刻薄的也好……但一麵荀銳又覺得有點說不出的歡喜滋味兒。哪怕他知道,她未必是真為他著想。但她作出這樣讓步,他便忍不住想,她心底待我是有一分柔軟的,情意半分……總是有的罷?他如同被拆成了兩半。一半失落,一半歡喜。患得患失到了如此地步。他不再言語,隻立在那裡,倒如同被誰罰站了似的。魏妙沁也隻當看不見,氣悶地合眼在貴妃榻上小憩起來。他見她閉上眼,反倒又高興許多。如此,他便能大膽又貪婪地盯著她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