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銳坐在上座,翻動手中的冊子,下麵的人內心忐忑,舔了舔乾裂的嘴皮,出聲道:“皇上,皇上以為如何?”荀銳合上冊子:“可。”那人頓時欣喜極了。新帝威勢重,一麵嚴苛,但一麵卻又厚待。做錯事的,隻能得個嚴苛,而但凡做對了事的,得到的便都是厚待。這與先魏時的建康帝大不相同。那人很快就退下了。甘華在一邊猶豫著,出聲道:“皇上可問過娘娘的意見?若是屆時娘娘不願意……”荀銳道:“她會願意的,如果誰讓她不高興的話。”甘華怔了怔,這是何意?“妙妙瞧著脾氣好,實則性傲。旁人越是不讓她做的事,她要做。”從前一日魏妙沁怒斥杜家姐妹的事,便可見一斑。荀銳說著,嘴角的弧度竟然柔軟了一些。他十分歡喜,歡喜於他了解她更多了些。甘華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此事不妨交給奴婢來辦……”荀銳將侍衛叫進門。“那日當街堵住了皇後娘娘的女子是誰家的?”“回皇上的話,是禮部郎中趙博文的女兒,趙玉菁。”荀銳揮退了侍衛,問甘華:“趙博文此人可有作為?趙玉菁言之鑿鑿,她父親於朕登基有功。”甘華尷尬一笑,道:“這功嘛,大抵便是禮部負責了皇上登基大典的事宜……”“想來也是如此。”荀銳口吻冷漠地道。說到底,他坐在今日的位置上,一是憑借兩世經曆,兼之戰場驍勇,許多事解決起來便容易許多,二便是先端王舊部確實出了力氣。這趙玉菁,哪裡來的底氣,敢言及自己的父親有從龍之功?聞之令人發笑。“那便……此人吧。”荀銳淡淡道,眼底透出了一絲冷意。甘華捕捉到他眼底的冷意,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隨即低頭應聲:“是。”荀銳忽地又笑了下,道:“其實她若是發脾氣不肯也無妨,無非砸些東西……”甘華眼皮一跳,心說這位主兒發起脾氣來,豈止是砸砸東西?她往日連皇子都砸過呢。偏偏一抬頭,見荀銳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倒像是巴不得瞧見魏妙沁發脾氣似的。甘華便識趣地把話又咽下去了。魏妙沁睡了一覺起來,有些頭重腳輕。從婉怕她受涼,就去小廚房熬了碗薑湯給她。魏妙沁不愛喝這個,端在手裡喝了半天,因著喝薑湯時實在無趣極了,她便眼珠一轉,難得認真打量起了坤寧宮。從前她也來這裡小住過,雖說改朝換代了,但應當是大差不差的。但魏妙沁盯著看了會兒,突然就看出了點不一樣的地方。“那張美人榻怎麼放在了窗下?”魏妙沁問。香彤在一邊不解地道:“不是娘娘喜歡這樣放麼?”魏妙沁搖了搖頭:“我並未吩咐過。”說罷,她又打量一圈兒,發現了更多的細節。魏妙沁乾脆擱下了手中的湯碗,舔了舔微辣的唇,起身在殿中轉動起來。不僅是那張美人榻,還有桌案、香爐、屏風、書櫃、妝台以及妝台上的妝奩,放置都是不同的。過往魏妙沁絲毫沒察覺到,是因為這些物事的放置,正是合了她過往在南安侯府中的習慣。既是習慣了的,又哪裡會注意到有何不同呢?也就今日閒來無趣仔細打量,才驚覺到了其中的不一樣。宮人跟在她的身後,便陪著她四下轉來轉去。“多寶格裡擺著的瓶子都是我喜歡的式樣……”魏妙沁喃喃說著,突然便怔住了。她看向香彤、從婉二人:“是你們同他們說起的?”這二人也是茫然了一瞬,先後搖頭,道:“不曾說起。”“是,奴婢也不曾說起。”跟在後頭的宮人躬身道:“是娘娘住進來之前,由甘總管拿著一本冊子,同奴婢們仔仔細細,一樣一樣吩咐下來的。”甘華有這樣了解她?還是荀銳的意思?可荀銳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從婉覷了覷她的神色,低低喚道:“娘娘?”魏妙沁搖了搖頭,轉身望向殿外更廣闊的天地,道:“今日……”宮人苦著臉道:“娘娘今日還出宮?”魏妙沁道:“不了,今日在宮裡四下走走。”宮人們齊齊鬆了口氣。畢竟照皇後娘娘這樣下去,若是來日有禦史言官要發作,甚至是皇上追問遷怒……頭一個被問責的,便是他們。魏妙沁已經不是剛出事時那樣悲慟難耐、六神無主了,如今她已經恢複大半,又隱約知曉魏靜遠和閆家並未受此牽連,雖仍不知具體境況,但這樣便足夠了。再有杜家也不敢再慢待杜氏。出宮便不是那樣緊要了。她帶著宮人轉上了幾圈兒。突地想起前一日那一行進宮來的異族人,便隨意喚了個大宮女來問:“昨日從異族來的客人,在宮中住下了?”那大宮女愣了下,倒像是避著魏妙沁一般,隻訥訥道:“奴婢不知。”魏妙沁本也隻是隨口一問,並沒有要刨根問底的意思,可宮女推脫說不知道,反倒叫她來了興趣。不管她承不承認,她如今都是坤寧宮的主人,按理來講,後宮都是受坤寧宮統轄的。跟前的大宮女,既然在她跟前伺候,又手中管事,哪會有一概不知的道理?“既你不知,那我今日問甘華去。”魏妙沁淡淡道。大宮女忙道:“奴婢這就喚個人來問問。”說罷,她點了個小宮女,讓她去跑腿。魏妙沁也不戳破,隻突發奇想道:“先魏皇室如今被圈在何處?”大宮女愣愣道:“娘娘,在冷宮呢。”魏妙沁又問:“他們瞧著可不可憐?”大宮女一時拿捏不穩,不知是答可憐還是可憐。外人都不知個中就裡,還當魏妙沁仍舊是那被先魏捧著寵著的元檀郡主。從婉在一旁道:“應當是可憐的。”大宮女聞音知意,忙道:“瞧著是不大好呢,整日裡哭天抹淚的,有時氣急還要咒罵上天……”魏妙沁突地笑了,道:“那好,我就要去附近走走,最好再有座亭子,給我搭個台子,放些點心瓜果,容我慢慢瞧他們如何可憐……”大宮女怔了下,忙低下頭,應聲道:“是,奴婢這就去準備。”心道,宮中種種糾葛,從來不是那樣表裡如一的。他們這些做奴婢的,也不必問,隻管按吩咐行事就是了。冷宮原名也並非叫冷宮,隻是常用來安置那些失了寵、犯了錯的妃嬪,才得了這個名字。如今魏儼等人住進去,不知該是覺得何等羞辱。魏妙沁在冷宮外落了座。不多時,被支使去跑腿的小宮女也回來了,躬身道:“娘娘,昨日來的人被安置在了西花園中的慧曜樓。”魏妙沁頓了下,道:“我若是沒有記錯,應當離此地很近?”那小宮女答道:“正是。”“可是異族人?”“是,乃是崇火族中人。”魏妙沁應了聲,便不再追問了。正好這時冷宮中傳來一陣尖利的咒罵聲。大宮女猶豫著道:“罪人罵聲刺耳,不如奴婢喚人前去製止……”魏妙沁搖頭:“不必。”她垂下眼眸,突地笑了下,道:“聽他們罵才好呢。無能絕望,方才跳腳咒罵,怨天怨地。”魏妙沁說要聽,還真就坐在那兒認真聽了會兒。等聽久了,覺得炸耳朵了,她便起身往那冷宮走去,身後跟著黑壓壓一群宮人,他們將她拱衛在中間,如同小心嗬護著什麼珍寶一般。魏妙沁在宮門口站定,並沒有走太近。她並不想同他們說話,她怕自己覺得惡心。她隻要他們看見她,便夠了。魏妙沁站在門口,都有些訝異於自己此刻的冷靜,甚至是冷酷。正如魏妙沁猜想的那樣,冷宮中的人果然注意到了她的身影。魏芳蕊扒在門上,發瘋似的大喊大叫:“賤人,賤人,魏妙沁,是她,她來了……”先魏皇後程氏卻突然眼底亮起了光,她嗓音嘶啞地道:“你胡說什麼?她不是什麼賤人。她如今是皇後了。你求求她,你叫她,你叫她到跟前來……隻要她點頭,哪怕她看在往日一點情分上,咱們也不至於在這個鬼地方受苦受罪啊!”魏芳蕊將嘴唇都咬出了血,道:“她哪裡會上前來?我們又哪裡還有情分?”她再憶起什麼端王種種,隻覺得羞恥又憎恨。她誤以為魏妙沁搶了自己的一切,卻不過一開始,就是自己的父皇搶了魏妙沁的一切……魏芳蕊指著門外,冷笑道:“你不如起來自己看……她如今正風光著呢,那異族皇帝將她如珠似玉一樣捧著,你瞧,你瞧瞧,她身後宮人何其多?好大的排場陣勢!她今日來不過是來看我們笑話的……”魏芳蕊越說眼珠子越紅,指甲都掐進了肉裡。真狠。真狠啊。魏妙沁便是特地站在那裡,叫他們瞧她如今有多風光,而他們有多落魄的……真真剜心的痛和恨!魏妙沁突地淡淡道:“走罷。”“娘娘?”宮人不解。“他們也該看個清楚了,也該氣個半死了。走吧。”魏妙沁呼出一口氣,竟覺得皇宮裡的氣息也沒那樣汙濁了。“是。”宮人們不再多言,紛紛陪著魏妙沁往回走去。途中魏妙沁經過了西花園。她朝那掩映的藤蔓樹叢間望了一眼。那裡修起了一座二層小樓,正是慧曜樓。從那裡一眼望出來,應當是極美的景色罷?“娘娘可要去瞧一瞧?”宮人小心翼翼地問。魏妙沁果斷搖頭:“不去。”魏妙沁並不如何惦記慧曜樓裡住進的人,但卻免不了旁的人議論。荀銳剛登基為帝,還要收拾建康帝留下來的爛攤子,自然每日裡都事務繁忙。正合了魏妙沁的心意,免了朝夕相處的尷尬。想到宮殿是按她的習慣、喜好精心布置過的,魏妙沁突然間便也就失了出宮門的興致,隻每日睡到自然醒,起來隨意吃些食物,要麼揀本書看,要麼就出門走一走。眼看著逼近了異族他國來朝賀的日子,魏妙沁轉進了西花園。西花園裡有幾個小宮女正在攀折花枝。魏妙沁見情景不由挑了下眉。倒是好大的膽子,這裡的花枝也敢折?還不等她走近,幾個小宮女已經低低私語起來。“慧曜樓裡住的貴人頗有些異族人的風情,因著與咱們大不相同,看著倒還覺得更美了。”“興許是要做主子的吧?我瞧皇上對慧曜樓十分上心呢,皇上還連著來過幾日。走時又吩咐咱們隻管聽那貴人的吩咐。”“皇後娘娘若是知曉了,不知該如何生氣呢……”“自古三宮六院不是正常的事麼?”“可如今這位娘娘昔日可是元檀郡主……脾氣素來、素來驕縱著呢。”“慧曜樓的貴人性子沉靜,不大開口說話,說不準更討喜呢……”魏妙沁身後的宮人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大宮女更是道:“這宮裡怎麼出了這麼些嚼舌根子的東西,該拖出去亂棍打死。”魏妙沁搖搖頭,道:“宮裡的奴婢都是這般,跟了誰,便盼著誰好。不過是想自個兒出人頭地罷了。”大宮女冷聲道:“她們也配?”魏妙沁想了想荀銳的模樣。他會金屋藏嬌?倒是不大想得出來那幅畫麵。這不像是荀銳的性子。魏妙沁心道。隻是儘管如此,魏妙沁還是覺得有點不大痛快。什麼三宮六院都是正常的事?這世間拿女子當做什麼了?若要她選,她還不樂意嫁給荀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