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婉卷起了床幔,卻見魏妙沁呆愣愣地坐在裡頭,隻著中衣,被子都滑到了腰間。從婉連忙取了披風給她裹上:“娘娘這是怎麼了?”“我怎麼到床上了?”魏妙沁問完,自個兒又頓住了。她倒是問了句廢話。不是荀銳,又還能是誰?果然,這廂從婉窺了窺她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昨日娘娘睡得沉,奴婢們舍不得將娘娘叫醒。約莫酉牌時分,皇上回來了……”魏妙沁探了下身旁的位置,卻是平整冰涼的。一時間,魏妙沁也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麼滋味兒。除了大婚那兩日,他便很少再與她同床共枕了……她從小到大,從未這樣與人親近過,於是覺得如坐針氈,緊張得渾身都不大好了。還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想好了要如何去麵對荀銳……偏到了這樣的時候,荀銳反倒人影罕見了。魏妙沁不禁有些茫然。荀銳同她大婚……究竟求的是什麼呢?她生父舊部的助力?不,倘若沒有他們相助,他終究也是要做皇帝的,隻是時間要花得更久一些罷了……那求的又是什麼呢?明明她同他,見了也不過幾麵……話也不曾說上幾句……這樣論起來,倒更像是荀銳虧了。“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從婉等人的聲音驟然在魏妙沁耳邊響起,魏妙沁多少有點心虛,心說果然是不能背後念叨人的……她伸手掀了掀帷幔,一抬頭,就瞥見了荀銳大步行來的身影。香彤本能地擋住了魏妙沁,緊張道:“皇上,娘娘還未起身梳洗呢。”香彤是仔細考量過的,如今娘娘已經鬆了口,願意在宮中做這個皇後。那自然是要穩固住地位的。後宮女子倚靠什麼來穩固地位?是皇帝的寵愛。前朝王貴妃病中不肯見皇帝,便是不想以病容,壞了皇帝的興致。世間男子豈有不好顏色之人?尤其九五之尊,後宮佳麗三千,自然更看重容貌了。還是應當等到梳洗完,打扮得光彩照人才好……隻是香彤想得雖好,荀銳卻不耐有人擋在跟前,他冷冷掃視一眼,香彤頓感如同一座大山壓了上來,她的背脊一塌,等再醒過神的時候,已經不自覺地讓到一邊去了。香彤暗暗咬牙,恨自己不夠堅定。那廂荀銳已經緊挨著落了座。魏妙沁本能地繃緊了身體。他身上帶著點涼意,像是挾著一陣冷風進來了。……濕的?魏妙沁的指尖蜷了蜷,低頭掃了一眼他的衣擺。荀銳今日穿的是玄色常服,隻隱約瞥得見一塊洇濕開的痕跡。荀銳的身體比她繃得還要緊,他麵容依舊淩厲,不動聲色地屈起手指,將衣擺拂開了。她似乎……還是怕他。也是,他這副模樣,也並不好看,更不可親。“幾時醒的?”他問。“方才。”魏妙沁道,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指他的衣擺,問:“外頭下雨了?”問完,魏妙沁就覺得自己又問了句廢話。就算外頭下雨,也應當有人給他撐傘的。誰敢叫皇上淋雨呢?荀銳眼底卻是飛快地掠過了一抹光。是關心嗎?他低聲道:“……踩著了一個水窪。”魏妙沁認真想了會兒,這宮裡頭哪裡有水窪?難不成他去園子裡揀泥地走了?荀銳岔開了話頭,道:“你今日還想出宮嗎?”魏妙沁有些疑惑。今日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了?“你若想要出宮,今日我帶你去。”魏妙沁稍作猶豫,就點了頭。她想去探望魏靜遠、閆焰,還有他們的家裡人……與其私底下前往,引得荀銳不快、猜忌,倒不如和荀銳一同前往,更能省卻麻煩。荀銳眉梢湧現了一絲柔色。他站起身。香彤以為他要走開,正準備上前去,卻見這位新帝又躬身彎腰,就著那件披風將魏妙沁整個裹住,從床榻上抱了下來。香彤驚了一跳,連忙蹲下身給魏妙沁穿好了鞋子。荀銳低頭掃了一眼。“嗯,好了,去梳洗吧。”荀銳道。香彤頓時才覺得喘氣都順了。魏妙沁走到銅盆前,伸出手正要浸水,突然瞥見到了指尖一點淺淺的紅。她頓了頓,低頭嗅了嗅。……血腥味兒。她剛才隻沾過荀銳的衣擺。魏妙沁愣住了。這時幾個宮女上前伺候,荀銳等在了一旁。香彤悄悄回了下頭,這位人人懼怕的新帝,麵上神色似乎始終從未變過……好似一點也不在意娘娘此刻是什麼模樣。香彤心下有些茫然。先魏帝出了名的脾氣寬和,但也有妃子因儀容不整而失了他的寵愛……而新帝,卻反而並不大看重此事?“香彤。”魏妙沁整了整心神,出聲。“娘娘。”香彤立時回了神。“我那支累絲鑲寶石玉兔簪還在麼?”“在的,奴婢這就去取。”從婉在一旁喃喃道:“奴婢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三年前中秋靜王妃送給姑娘……送給娘娘的。”魏妙沁點了下頭:“是。”從婉也是聰明人,轉瞬就明白了魏妙沁的用意。從婉自以為壓低了聲音,但卻仍舊傳進了荀銳的耳中。正巧這時香彤取了簪子回來,荀銳掃了一眼……模樣是精巧。但也算不得如何珍貴。她若喜歡,自有大把比之更為瑰麗、珍奇的首飾任她挑選……荀銳皺了下眉,勉強壓下了心頭的酸意,喉頭動了動,卻也沒有說什麼。他自然也懂得魏妙沁的心思。大魏覆滅,靜王府雖然並非大魏皇室中的近親,但也算遠戚了,多少遭受了波及。魏妙沁昔日與魏靜遠交好,但到底是小輩交情,哪怕如今魏妙沁又做了皇後,靜王府卻是不敢再上趕著攀情誼的。而魏妙沁頭戴靜王妃所贈發飾,靜王府上下,乃至京中其餘人,自然會明白,靜王府與當今皇後的情誼並未變更。荀銳蜷了蜷手指。她待旁人,總有溫柔一麵……剛壓下去的酸意,一下又翻湧了出來。等到魏妙沁梳洗完,轉過身,見到的就是荀銳坐在桌案邊,麵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麼。是朝堂上的事?魏妙沁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麼,但隨即又閉上了嘴。她與荀銳的關係有些奇怪,自是談不上親近的,可又並非全然陌生,不過無論怎樣,都到不了能肆意與荀銳談論朝中事的地步……她又本就是先端王的女兒,自然避開這些更好……魏妙沁抿了下唇,改口道:“現在……就走?”“嗯。”荀銳站起身,將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然後側過身子,從一旁宮女的手中取過了披風,走到她的身前,給她披上,這才道:“走吧。”魏妙沁一下想起了,很早之前,她到宋家去見到了他狼狽的模樣,他卻毫無波瀾,隻出聲要走了她的披風……魏妙沁目光閃了閃,點了下頭,跟著荀銳並肩走出了坤寧宮。其餘宮人欲言又止。娘娘不是還未用早膳嗎?魏妙沁倒是不覺得餓。近幾日她難得好眠,能一覺安穩睡到天明,已經覺得十分滿足,彆的倒是都忘記了。等上了馬車,荀銳喚了一聲“甘華”,隨即一個小食屜推到了魏妙沁的跟前,她才驚覺到自己餓了。“少吃一些。”荀銳道。魏妙沁點點頭。馬車上並不是個好的用膳的地方,她自然也吃不下多少。魏妙沁低頭咬了一口糕點。有點噎。她抬頭,正要問茶水,唇邊突然一暖,荀銳已經將茶杯遞了上前,她隻要微微一低頭,就能抿到裡麵的茶水。溫的,剛剛好。魏妙沁猶豫一下,還是低頭就著他的手喝了。突然,魏妙沁感覺到唇瓣被輕輕地按了按。她驚了一跳,水就這麼卡在了喉嚨裡。等到抬眸看去,就見荀銳目光深深地盯著她……“……荀銳。”魏妙沁忍不住出聲。荀銳立刻收回了手,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馬車外的甘華等人隱約聽見了魏妙沁的聲音,眼皮都是一跳。這、這是什麼?這是直呼皇上的名字啊!馬車裡一時安靜極了,魏妙沁卻有點坐立難安了。倒不是因為剛才荀銳的舉動讓她有多不適……隻是有了建康帝等人在前,現在她就總是想要弄清楚彆人究竟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不然就會覺得難安。馬車外,甘華等人小心翼翼等了半天,都沒再等到彆的聲音。……看來是沒有生氣。甘華忍不住咂嘴。還真是說不好,這位新帝究竟是脾氣好還是不好了……馬車就這麼一路安靜向前,也不知道駛了多久,魏妙沁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告訴過荀銳,自己要去靜王府,她正要張嘴,就聽見荀銳道:“到了。”到哪裡了?魏妙沁猛地揭起了簾子,朝外看去。麵前是一座老舊但卻占地極廣闊的府邸,它的牆外爬滿了藤蔓,可抬頭望去,那匾額卻是嶄新的,上麵用朱漆筆走龍蛇地書著“端王府”三個字。端王府!舊端王府!魏妙沁掀起簾子猛地跳了下去。荀銳皺了下眉,但還是一言不發地跟了下去,然後突然彎下腰。甘華等人見狀,驚了驚,正要跟著彎腰,就見荀銳已經直起了身子,手中還多了一支簪子。原來是剛才娘娘動作太大,將頭上的簪子甩飛了出去。魏妙沁胸中一時填滿了各種情緒。想哭又想笑,又覺得陌生又覺得惶恐可又有種冥冥中的熟悉……魏妙沁全然沒瞥見旁人的臉色,她提起裙擺,便大步往裡行去。荀銳攥著簪子,緊隨其後,若非他生得分外俊美又氣勢懾人,且身著錦衣華服,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恐怕不知情的,還要當他是前頭人的仆役隨從了。進到府邸中,並不似外牆那樣落魄。裡麵竟有下人、丫鬟來往,個個目不斜視,步履不急不緩,或低頭躬腰灑掃庭院,或懷中抱著布匹、首飾,或拎著食盒,或捧著一盆花……仿佛這裡的主人一直都居住在這裡一般。府內外儼然兩個世界。荀銳淡淡道:“端王在時,先皇曾賜下一個揚州廚子,一個潁州廚子……兩個都極得端王的喜愛,後趕赴封地時,都一並帶往了。”“你可要嘗嘗他們的手藝?”他說著,待她駐足的時候,便也一並駐足在她身後,抬手給她插上了那支累絲鑲寶石玉兔簪。她烏發如雲,脖頸纖細。簪子卻是醜的。真醜。荀銳這時候還沒忘記酸酸地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