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和潁州的廚子,各做了兩道菜呈上來,說是端王在時最喜愛的。魏妙沁到底養在侯府更久,並吃不慣這樣的菜色。魏妙沁咬在嘴裡,遲遲沒有咽下去。麵頰卻是突地一熱。魏妙沁扭頭看去。荀銳的手指按在她的眼下,麵色陰沉地按了按。有些濡濕。魏妙沁連忙自己抬手抹了抹眼下,擦去了眼淚。荀銳這才緩緩收了手,看向跟前的兩個廚子:“以重金養你們,卻連幾道菜也做不好……”那兩個廚子並不知曉是誰留了他們來做菜,隻曉得主人家規矩多,又見護衛們個個腰間佩刀,還能帶著他們出入先端王府,定是不好惹的權貴之家。他們連對也不敢對上荀銳的目光,當下雙膝一軟,身形顫抖:“許是、許是小的有些手生了。小的重做去……”“是,是,小人重做去。敢問貴人愛吃什麼口味的?小人斟酌著,給菜式改良一二。”“不必了。”魏妙沁連忙道。她頓了下,喃喃道:“本也不是為了來自個兒吃得痛快的。”兩個廚子卻是依舊戰戰兢兢,望著荀銳不知如何是好。魏妙沁也扭頭去看荀銳。荀銳眉頭往下壓了壓,神色瞧著越發陰沉銳利,叫人不敢直視。魏妙沁歪頭盯著他,道:“你生氣了?”“皇上生什麼氣?”荀銳喉頭動了下。酒酒他一貫不善說漂亮話。魏妙沁盯著他瞧了瞧,倒是飛快地反應了過來。他不會以為她是難吃到哭了罷?魏妙沁看回廚子,廚子早在聽見“皇上”二字時,就已經嚇得渾身癱軟了。前些日子改朝換代,底下老百姓不曉得宮中究竟經曆了一場怎樣的殘酷血洗,但是因新帝在戰場上的赫赫威名,他們私底下倒是沒少想象其羅刹模樣。如今真的見到了皇上,巨大的恐懼已經將他們淹沒。魏妙沁輕歎了口氣,問:“能將他們養在宮裡麼?”荀銳麵色這才舒緩了些:“能。”魏妙沁頓了下,她忙又改口道:“算了,入宮須淨身。還是就養在宮外頭吧。”廚子聞言,倒是狠狠鬆了口氣,還跪地衝魏妙沁叩了下頭。“日後若是想念了,就又到端王府來吃就是。”魏妙沁說完,卻是忍不住又看了看荀銳。她倒是險些忘了,如今能不能出宮,不隨她說了算了。得聽荀銳的。荀銳卻也正在看她。魏妙沁正正撞入了他幽深的眼眸中。荀銳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問:“對這座宅子可還有印象?”魏妙沁擱了筷子,淨手、漱口,搖搖頭,眼眶又有些發酸。她不想被人看見,就當先走在了前頭。先端王當年受寵,府邸自然修得美輪美奐。魏妙沁一路行過。對那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沒有印象,對那悠悠煙水旁的深柳與小築也沒有印象……可見當年南安侯府與建康帝等人,將她身上屬於端王府的痕跡,抹去得有多麼乾淨,又精心為了她編織了一張怎樣的大網。她越走越覺得心情煩悶,可又忍不住想要更親近一些當年父母居住過的地方。她不知疲倦地走了不知多久,一抬頭,才發覺天色都晚了。前方竹林掩著一處小院兒。竹影簌簌間,仿佛望不見那院子的儘頭,漸晚的天色下,顯得有些昏暗。一種天地間隻剩下她的孤寂感驟然籠住了魏妙沁。魏妙沁不自覺地掐了下掌心,想也不想就回了頭:“從婉……”從婉沒有見到。倒卻是又直直撞入了荀銳幽深的眼眸中。荀銳還站在那裡。一步也沒有離開。“今日便歇在此處。”荀銳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是。”遠遠跟著的宮人應了聲。魏妙沁驚訝了一瞬:“……今日不用回宮麼?”她自然是沒有什麼事可做的。先魏的後妃死的死,關的關,荀銳又沒有納妃子,談不上有多少宮務要她去忙。但荀銳就不同了……荀銳:“嗯。”他覷了覷魏妙沁的神色,這才上前一步,幾乎與魏妙沁貼到了一處。他道:“此處是端王為端王妃修建。端王妃有孕時,正值酷暑,在院中住了四月有餘,方才回到正院。”魏妙沁倒顧不上他離自己這樣近了,忍不住匆匆問道:“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尋回了幾個端王府的舊人。”魏妙沁提了下裙擺,邁過一道拱橋,來到院門前,不等她抬手,荀銳已經先一步將院門推開了。院中顯然是一早灑掃過的,並不見蕭條之象,反而乾淨極了。魏妙沁進了正房。貴妃榻上隨意擺置著一條毯子,八仙桌上一隻杯盞扣著,一隻杯盞立著,燭架上的蠟燭剩下了半截,燭芯漆黑,彎彎曲曲。魏妙沁又怔了下。瞧著倒好像昨日還有人在這裡起居一般。她明明一點也不記得了,可眼前卻好像又一點點勾勒出了,端王與端王妃的模樣……因近日來總大悲大喜的緣故,魏妙沁總是更容易覺得疲累。她從正房走到東廂房,再走到西廂房,便覺得累極了。西廂房不曾住過人,魏妙沁挨著椅子軟軟地坐下去,問:“今日能歇在這裡麼?”以她的性子,本不至事事都要征詢旁人的意見。可如今到底是不同了。更不必說,光是衝著今日荀銳帶了她來這裡,她就不能在人前下了荀銳的麵子。荀銳立在那裡,幾乎將門外所有的光都擋去了。他深深看了魏妙沁一眼:“能。”宮人們聞聲忙去打熱水,準備衣物。很快便是月上梢頭。香彤半跪在魏妙沁跟前,伺候她洗漱。沒一會兒甘華也進來了,手裡卻是托了個盤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荀銳麵前。荀銳接過,道:“宮裡的。”然後撚了一塊送到魏妙沁唇邊。來時馬車上,魏妙沁就叫他這樣喂過一遭了,這會兒倒也不覺得尷尬錯愕,隻頓了下,然後低頭就著他的手吃了。她本就沒吃多少東西,這樣走一日下來,也的確是餓了。等吃了點心,沒一會兒從婉又捧了蓮子羹來。魏妙沁都一一吃了,還喝了些湯,而後便淨了口歇下。她困乏上頭,加上又剛用了食物,沒一會兒便睡過去了。再醒來,卻是從夢中驚醒的。魏妙沁牢牢攥著被子一角,霎地睜開了眼。她並沒有再做噩夢,相反,她做的夢靜謐極了。夢中她恍惚看見了端王與端王妃,在那貴妃躺上相依而坐,丫鬟取了杯盞倒了半杯茶……端王府中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便仿佛畫卷一般緩緩在她的夢中展開。隻是越是夢見,魏妙沁便越覺得茫然。端王府到底隻是成了一座空殼。不知來路,也不知歸途的空寂牢牢籠住了她。然後她就醒了。魏妙沁抓著被子翻了身,眼睛卻是突地被蒙住了。男人修長有力,還蒙著一層薄繭的手指順勢擦過了她的眼睛。魏妙沁眨了下眼,重新睜開,這才看清自己攥的哪裡是被角?分明是荀銳的寢衣。魏妙沁張了下嘴。荀銳也悄然繃緊了身軀。若是她不願與他睡在一處……魏妙沁突然道:“你還知曉端王府什麼事?一件件都說與我聽罷。”荀銳低低應聲,立即講了起來。“端王妃曾師從柯疏風學了劍,端王後來便也拜了統領陳鬆學劍法。二人成婚後,還請滇州的匠人,打製了兩柄劍,隨身佩戴……”門外守夜的宮人隱約聽見了聲音,打了個激靈,忙站起身,手都扣上了門,隻聽得裡頭隱約是皇上的聲音,倒像是、像是在講故事?那宮人摸不著頭腦,猶疑一會兒,又結結實實坐了回去。荀銳講起這些並不生動,他的聲音始終毫無起伏,乍一聽,甚至還叫人忍不住心肝發顫、背脊發涼。先前魏妙沁也有些怕他這樣。但這會兒聽得久了,魏妙沁卻是頭一回從中聽出了點安寧的味道。她攥著手裡的衣料,本能地想要再翻個身,隻是卻忘了抓著的是荀銳的寢衣,一翻身沒能翻過去,反倒是因為勁兒使大了,一下反滾進荀銳懷裡去了。她的額頭正磕上了荀銳的下巴。魏妙沁僵了下,也沒成想會這樣尷尬,她連忙捂了捂額頭,又覺得不對,忙又去捂了下荀銳的下巴。“我……撞著你了……”荀銳眸色一沉,牢牢箍住了她的腰,並不應她的聲,好像什麼也未發生一般,隻繼續往下講:“端王曾經有個老師,負責講經。端王出事後,他便在朝中升了官職。”“那如今呢?”“死了。”荀銳淡淡道:“我一刀砍死了。”倒是荀銳的作風。魏妙沁本該感覺到畏懼害怕的,隻是這會兒卻隻覺得痛快了。荀銳又接著往下說。那些曾經與端王府有過情誼的,還有那些曾經背叛了端王府的……魏妙沁聽著聽著竟是又睡著了。荀銳許久都沒再聽見魏妙沁的聲音,他一低頭,才發現少女雙眼緊合,睡過去了。她忘了掙脫,聽著故事就這樣在他懷中睡過去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誘.惑了。荀銳摩挲了下她的腰。魏妙沁睫毛顫了顫,口中低低嗚咽了一聲。荀銳動作一滯,小心翼翼再去看她。“我忘了……”魏妙沁沒有醒,隻是眼角又流下了兩行淚,她低低嗚咽,哭得極是傷心,“我怎麼能……一處都不記得呢?我怎麼能……忘記……端王府呢?”她在夢裡也是難過的。短短幾月,便好似吃了數年疊在一塊兒的苦。連哭的聲音都變得細弱了。荀銳胸口仿佛被生生插.入了一柄刀。他覺得自己的確如旁人所言那樣,是奸惡之徒。他一麵不願她這樣難受。可他一麵又冷靜至極地想,她這樣脆弱,便能多倚靠他一些了。荀銳將她的腰掐得更緊,低頭親了下她的額頭,氣息噴灑。她還是沒有醒來。他便又親了下她的鼻尖,臉頰,下巴,脖頸……還舔吻過了方才她捂住他下巴的手,她的手指養得極為細嫩,指尖微紅,帶著一點少女香氣……荀銳眼底的火焰越發熱烈。他按在魏妙沁腰間,手扣住了係帶。哪怕隔著幾層布料,他腦中也已經勾勒出底下滑膩的肌膚觸感,還有微微貼著他的豐盈……室內微弱的燭火明滅。荀銳的眼珠子都紅了。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室內安靜極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今日過去,她興許會有一絲喜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