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部長去外麵開會,我也沒什麼事情做,於是自己給自己提前下班。想想還早,就拎著包去古玩市場淘貨,想看看有沒有能配得上我的寶貝梳妝台的好東西。說起那梳妝台,還是我遇上綺羅不久時,她被恬佳拖去舊物市場,難得的一次奢侈買下的。晚清的風格,鏡子周圍一圈古色古香的紅木雕花,是最常見的花開富貴。因為花式和雕工普通,本來應該是銅麵的鏡子更被換成了現在的鏡子,所以算不上值錢的古董,賣家似乎也急於脫手,加上恬佳砍價的功夫,硬是兩百多塊就拿下了,還搭配了一個圓凳。過去的綺羅一門心思在宋偉身上,自己整天素麵朝天的,不僅像樣的衣服沒有兩件,梳妝台上的東西同樣少得可憐,除了一把斷了兩個齒的梳子還有一瓶潤膚霜,其他的什麼都沒有,白白糟蹋了這梳妝台。這樣的梳妝台,要擺上景泰藍或青白玉盛著的各色胭脂膏和瓜棱白瓷的香粉盒才不會辱沒了它。左手角上應該立一個上好紫檀木的小筒,裡麵插上眉刀、碳棒,各式軟毛的小刷子更是不能少。右手邊還需加一個蝴蝶戲牡丹的紅木梳妝匣子,就像我當年在沁芳樓用的那樣,上下兩層,帶抽屜和拉門,頂上的鏡子可以支起來,裡麵放些常用的珠寶首飾。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台子,我心裡就有了這樣的規劃,如今這梳妝台已經是我的了,自然要仔細搜羅到配得上它的寶貝。經過幾次掃蕩古玩店,我已經如願地找到了粉盒和紫檀木的筒子,但梳妝匣子卻始終沒有遇見合意的。逛了幾家店,我又挑到了一對兒青白玉的小胭脂盒子,玲瓏剔透的煞是可愛。扭頭的功夫,居然看到一個仿的西漢青銅龍鳳紋薰爐,雖是仿製品,卻也做工精湛,巴掌大的小東西上紋理清晰,陰陽鏤刻做得極好。那老板也是個精明人,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立刻過來趁熱打鐵,我被他說得動了心,好在是仿製品,價錢倒也不算離譜,於是就買了。接連淘到幾樣好東西,我自然心情大好,腳步輕快地朝最後一家店走去。那家店我去過好幾次了,老板人不錯,對家具類古董很有研究,我曾拜托他收貨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是否有合適的梳妝匣子。前兩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說是收到一個,讓我來看看要不要。走進店裡,老板似乎正和人看貨,另外還有兩個客人在隨意走動著看著陳列的古董。我用眼掃視了一圈,似乎沒看到我想要的東西,於是想等老板談完生意親自問問。“你看這刀工,還有這木質,絕對是上好的老紫檀!”他們在看的是個紫檀屏風,造型華麗,樣式也不錯。我對古董家具並不了解,但對書法字畫倒是有些研究的,見那賣家說得口沫橫飛,直將自己的貨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也生出幾分興趣,索性看個明白。紫黑色的三扇屏風上正刻著王羲之《蘭亭序》的三段內容,字跡清晰,筆法流暢,可見工匠手藝超群,的確是難得的佳品。“這些還不算呢。您再瞧瞧這上麵刻的《蘭亭序》,這可是按照正宗的王羲之真跡刻上去的!你看這‘之’字……”賣家還在說,我看看那屏風上的字跡,微微一笑。我自幼家貧,小小年紀就被賣身青樓,雖不能說是豔冠群芳,卻也算得上一塊大紅大紫的頭牌。現在的人隻當妓女就是些以身侍人,朝秦暮楚的可憐女人,“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卻不知要做一名成功的妓女,也是不容易的。當年人牙子把我們那一批年紀相當的三十來個小姑娘,挑了二十個出來,一齊領去給沁芳樓的媽媽挑,媽媽又對著我們橫挑豎瞧,從頭發到腳趾頭打量個遍,最後隻選了八個留下。我們一起被各種師傅教導,學些身段、步伐、眼神、笑容之類,然後再淘汰下去,最後隻剩下三個,便被安排在後院各自獨立的小樓裡,每日學習歌舞彈唱、琴棋書畫、詩詞曲藝,凡舉大家閨秀會的,我們都會;可她們不會的,我們也會。名妓,不僅要相貌美,還要有技藝,有內涵。“我要的不是光有張漂亮臉蛋兒的呆美人兒,我要的是水靈鮮活的花魁!”媽媽尖銳的聲音到現在還在耳邊回響。“你們不僅要美豔嫵媚,還要能歌善舞,琴棋書畫無一不會、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不錯,你們的身份比那些良家婦女要低、要賤,可你們比她們美、比她們媚、比她們聰明、比她們有趣,所以男人才喜歡你們!”十四歲掛牌,我做了三年的清官兒,每日裡和那些文人雅士談詩論畫,品評書法,倒也雅致,不敢說火眼金睛,也認得些真跡。我看眼前這屏風上的字跡,筆法雄秀、瀟灑自然,二十八行,行行有力,三百二十四字,字字珠璣,的確是件佳作。可惜……這屏風是件好東西,若真是王羲之的真跡,二十八萬的開價不算高。但若不是,價錢可就要打折扣了。原本買賣之事,雙方自願,外人沒什麼可插嘴的,但這老板為人不錯,我又有求於他,思前想後,我還是開了口。“老板,我看這字似乎不是王羲之的筆風啊。”老板本來已經心動,可聽我一說,又猶豫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我。那賣家一聽我要壞他的買賣,自然不乾,瞪起眼睛衝我喊:“小姐,你不懂就不要亂說!”我不懂?我當年同狀元郎飲酒賞月論蘭亭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彆說這刻在屏風上的,真跡的拓本、摹本我也沒少見。“王羲之的行書向來如行雲流水,瀟灑飄逸,骨格清秀,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後人評曰‘飄若遊浮雲,矯如驚龍’。《蘭亭序》凡三百二十四字,每一字都姿態殊異,圓轉自如,說極儘用筆使鋒之妙。不說彆的,單是鉤,就有豎鉤、豎彎鉤、斜鉤、橫鉤、右彎鉤、圓曲鉤、橫折鉤、左平鉤、回鋒減鉤。我看這上麵的書法,有些運筆之處似還有些澀,隻怕不是右軍親筆。”對於這“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我不敢自稱了如指掌,談論起來也能如數家珍。見我滔滔不絕,那賣家也知道遇到行家了,不敢再造次,呐呐地看著我。老板見我說得絲絲入扣,有情有理,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君小姐,那依你之見,這屏風值不值得買呢?”我雖不想老板破財,可也不願壞人生意,平白招人怨恨,況且那屏風也算是一件好東西,於是朝那老板微微頷首,笑道:“老板,您這可問錯人了。說到檀木家具,您才是行家,這屏風值不值,我又怎麼說的準?不過要說這上麵刻的字,雖說不是《蘭亭序》的真跡,我看倒也不是次等貨。”聽我這麼一說,老板和那賣家都來了精神,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連旁邊那看東西的客人也湊了過來。“這字,前十三行行距較鬆,後十五行行距趨緊,前後左右映帶,攲斜疏密,錯落有致,通篇打成一片,用筆俯仰反複,筆鋒尖端銳利,時出賊毫、叉筆,極有王羲之天下第一行書神清骨秀的墨韻之妙,與真跡極為相似。若我猜的不錯,應該是馮承素鉤摹的神龍本蘭亭序,也是難得的精品。”響鼓不用重錘,聽我這麼一說,老板心裡自然有了小算盤。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一定等著他,自己拉著那賣家到旁邊劃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