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了這樣的事,我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了。想去質問萬俟遠,又覺得似乎沒有立場,要裝作一無所知,偏偏又做不到,索性發了一封辭職信給他,關掉手機不上班了。呆了一會兒,赤緯和鼎鑫一直看著我,讓我覺得怪彆扭的,索性換了衣服出門去閒逛,想借此散散心。大街上人來車往的,一時間也想不出去哪兒,逛了一會兒商場就沒了情緒。忽然心血來潮,我坐上出租車往精神病院去。一路上漠然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漸漸由繁華轉為荒涼,我的心情也越發壓抑起來。想起與恬佳往日的種種,感覺分外遙遠。往恬佳病房走的路上遇到幾個護士或攙扶或牽引著病人慢慢地走,偶爾和那些病人照麵,就看到一張張或呆滯或癡傻的表情。那個曾經爽朗大笑的恬佳,會不會也變成了這個樣子?恬佳不在病房裡,我攔住一個路過的小護士,她說可能在活動室,並熱情地指了方向給我。所謂的活動室,其實也不過是一間比較大的房間,裡麵安置了兩張長桌和幾把椅子以及一台電視機,另外散放著一些玩具、圖書之類的東西。透過門上那個小玻璃窗看進去,裡麵除了兩個護士和一個護工外,全是身穿病號服的。一些人正坐在長桌周圍笨拙地繪畫或玩玩具,一個護士在巡視,另一個護士和男護工則坐在一旁的角落裡聊天。恬佳正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歪著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的電視屏幕,時不時地對著新聞播報員詭異地笑笑。我推開門慢慢地走進去,一直走到恬佳身邊,她也沒看我一眼,隻是愣愣地瞪著電視機。近看時才發現,她的臉色實在憔悴,原本任何時候都精力充沛神采飛揚的恬佳,如今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佝僂在輪椅裡,形容枯槁。“恬佳……”我想跟她說說話,卻發覺自己的喉嚨乾澀得好像堵了一團棉花,僅僅擠出兩個字,就好像用儘了全部的力氣。忽然,恬佳的臉色變了,瞪大了眼睛仇恨地瞪著對麵的電視機。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電視裡,整個屏幕都是那張我和萬俟遠泡在溫泉裡的照片,畫外音正不知疲倦地傳播著其中的旖旎故事。“君綺羅……君綺羅!”恬佳指著屏幕,聲嘶力竭地吼出我的名字。她似乎將電視當成了我,竟然一下子從輪椅上跳起來,撲上電視機奮力踢打。“我打死你這個狐狸精!賤人!你不得好死!我打死你!”恬佳非常賣力地罵著,一邊罵,一邊對著電視拳打腳踢。護士和護工迅速衝了上來,他們架住恬佳,把她往後拖。恬佳掙紮著,卻還是被一點一點拖開,無奈之下她隻能繼續用咒罵和吐口水來表達她的憤恨。護士和護工合力將她用皮帶固定在輪椅上,然後推走了。“君綺羅!君綺羅!!君綺羅!!!”恬佳啼血般的咆哮響徹雲霄,裡麵包涵了徹骨恨意,幾乎將我凍僵在當場。活動室裡亂成一團,原本安安靜靜的病人們被恬佳一鬨,也跟著吵鬨起來。從門外迅速衝進來幾個工作人員,控製場麵。“抱歉,君小姐。她平時還好,但隻有接觸到和你有關的圖片或新聞,就會發作。”我被有禮貌地請到醫生的辦公室,穿著白大褂的大夫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片冷淡地看著我。“你也知道,最近關於你的新聞很多,所以考慮到對於邵恬佳的治療,我看你還是暫時不要來探望她比較好。”醫生客氣地對我下了逐客令,可是我又能說什麼呢?離開的時候,經過病房,被皮帶綁住的恬佳仍在床上掙紮,兩個男護工正奮力按住她,我看看護士手裡明晃晃的針筒,歎口氣,轉身離開了醫院。這裡,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精神病院地處偏僻,車來得也少,反正我也不急著去哪裡,索性慢慢地在黃昏中行走。身後傳來烏鴉不祥的叫聲,我回頭,暮靄沉沉之中,那幢灰白色的建築物上空竟隱隱籠罩著淡淡的黑氣。是怨氣吧,畢竟那裡的人,都是被禁錮著失去自由的。回到市區,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還是不願回家,轉來轉去竟走到了槐樹婆婆的粥鋪。店名就叫“槐樹婆婆的粥鋪”,和小小的鋪麵一樣樸實而又直白,客人們都喜歡這裡物美價廉的粥,以及那個總是笑眯眯的慈祥的熬粥婆婆,她拖動著老邁的身子在店內慢慢走動,偶爾會和食客們攀談幾句。大家都叫她“槐樹婆婆”,她也總是很自然地答應著。隻是,他們大多都不知道,“槐樹婆婆”就是她的名字,一棵三千年老槐樹的精魄。掀起門簾走進粥鋪,撲麵而來的是陣陣粥香,夾雜著槐花的芬芳。現在已經過了吃飯的點兒,店裡空蕩蕩的。槐樹婆婆從灶台後麵抬起頭:“丫頭,好久沒看你來了。坐吧,婆婆給你盛碗粥來。”這裡的粥全是素粥,粳米加水用老式的木柴土灶熬成的白粥摻上一些當季的野菜或是鮮花,彆有一番滋味。婆婆給我端來的是加了蜜糖的槐花粥,清潤滋養,我用白瓷的勺子小口小口地吃,她就坐在對麵笑嗬嗬地看著我。“怎麼了?這粥不好吃?槐花清火補氣,婆婆看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特地做給你的。這裡麵加的可是婆婆特製的槐花蜜,清心醒腦。”我勉強地朝槐樹婆婆笑笑,又往嘴裡塞一口粥。清心醒腦,的確是我現在需要的,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令我無法消化,我迫切地想要傾訴。“婆婆,有能讓人忘記情的粥嗎?”“若有,這世上就沒有那麼多為情所苦的可憐人了。便是冥府的孟婆湯,也做不到的。”槐樹婆婆搖頭歎息,一雙老眼看向我,有著悲憫,還有著一些彆的東西。“情這東西,自古最傷人,合適的時候甜過蜜糖,可不合適的時候,是比黃連更苦,比淩遲更疼啊。”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仿佛帶著說不儘的滄桑,連帶讓我的心緒也悲涼起來,不由得又想起了冥府中劉勳那決絕的眼神,手不由得撫上心口,那裡……至今依然會疼。“我想要放下,卻又做不到,真的很辛苦。”我腦海中忽然閃過十娘布滿血淚的臉,還有恬佳瘋狂的樣子,原本以為我做的是在救她們,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我錯了。雖然她們遇到的都不是好男人,但她們卻都付出了情,是我將她們的情撕碎了,將她們的心也撕碎了。如今,我的情、我的心也都碎了,自己還陷進了混沌的泥潭之中,難道這就是報應?“婆婆,是我錯了。”“錯也好,對也好,過去的就是過去的,今後的路總還是要走下去的。”槐樹婆婆佝僂著身子,擦拭桌台,嘴裡說出的話卻與我們之前說的不相乾。“這世上沒有誰會永遠對誰好,也沒有誰會平白對誰好。世事無常,兄弟尚且睨牆,夫妻常有反目,生死患難的知己也可能為了珠寶美人出賣朋友,這人世上的事,誰又說得準呢?”這時候,又有了新的客人進來,是一對學生模樣的小情侶,婆婆過去招呼他們,我便起身離開了。走出店門,心裡慢慢回味著她剛才的話,總覺得裡麵有些什麼。槐樹婆婆的話裡總會帶些玄機的,不過不用心是絕對聽不出來。一棵槐樹千年成精,千年成形,在人間行走又是千年,我自然不敢因她如今棲身在小小的粥鋪就低看了她。“丫頭,等會兒!”身後婆婆的叫喚打斷了我的思緒,停下腳步,轉身,就見槐樹婆婆站在店門口,正朝我招手。走回她身邊,槐樹婆婆一把拉過我的手,乾枯的手指在我手心上一點,一朵小小的散發著淡淡光芒的槐花便從她指尖飄飄而下,閃了一下後就如畫上一般附著在我手心上。“一個女孩兒家,走夜路不安全,婆婆給你朵花兒做個伴兒。”槐樹婆婆將我的手握起來,慈愛地拍了拍我手背,一邊念叨著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句子,轉身回店裡去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反誤了卿卿性命。多情自古空餘恨,奈何孔雀東南飛。情到深處,直叫人生死相許,用你的生死,成全他們的相許。值不值?值不值?唉——”最後一聲歎息,如同灶台上粥鍋裡冒出的蒸汽般,消散在夜空中。婆婆今天說話,格外的匪夷所思。我被她貌似詩詞曲大拚盤的創作弄得頭昏腦脹,雲山霧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