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葛青雲眼中,天地眾生皆為玩物,任何人的命、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命,他都全然不在乎。
這一點,師如月是清楚的。
所以當她問出那一句「不如你試試殺了我?」的時候,她以為他會用他慣常的腔調,開玩笑似的答:
「我怎舍得?」
亦或是:
「殺了阿月,我豈不是平白少了許多樂趣?」
「可魔族又殺不死。」
「說什麼呢?我們不是盟友嗎?」
「等到哪天我能勝過阿月的時候吧!」
類似以上種種,諸多半真半假,說來糊弄人的話。
但絕不該是一句較真的「不要」。
是以,她才會錯愕,下意識又問了句「為何」。
當時諸葛青雲的回答是:
「不為何,我殺誰不殺誰,幾時又需要理由了?」
這的確像是他會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倨傲又恣意,如不是當時他的背影,分明帶著些許逃避的意味,她也並不會格外注意。
尤其是自那之後,他就開始頻繁地走神、發呆、心不在焉。
師如月猜想應該是那晚的原因。
但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又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改變現狀。
因為不單是諸葛青雲看不懂自己。
現在,連她,都有點看不懂他了。
但她並不覺得這是值得在意的事情。
“必須讀懂自己才行嗎?”
師如月不解地問。
或許因為魔族之“惡”太過深入人心,讓世人都忽視了一點:
魔族是被本性控製的種族。
他們的腦子很少用於思考。
不然也不會在那麼久之前,就活生生給自己玩滅族了。
所以,哪怕師如月因為一些經曆,被迫學會了理智,也從來沒有過所謂看懂自己這個概念。
她認為,人類之所以複雜,就是因為人類時常會同自己本性去抗衡。
本性,及本心,及本能。
每個人心中都有兩個自己。
一個是經過後天規訓後,衍生出了一套“準則”的自己。
一個是被本性驅使,最原始、也最真實的自己。
每個人每次做決定,兩個自己都會進行一場拉鋸戰。
一個是我應該怎麼做。
一個是我想要怎麼做。
就像諸葛青雲,他的“準則”告訴他,他應該讀懂自己。
可人的本性,卻使得他並不能那麼輕易地讀懂自己。
於是他矛盾、糾結、困惑。
可事實上,隻有那些所謂的正道修士,才需要遵從所謂的“準則”。
像他與她,這種本身就站在良善對立麵的家夥,“準則”早已是脫韁的野馬。
又何必作繭自縛?
我就是我,什麼樣子都是我。
懂就懂,不懂就不懂。
做自己想做的一切,隨心而動,隨性而為,屈從於本性也罷,自甘墮落也罷——
這本就是反派角色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諸葛青雲眨了眨眼,抬眸看她。
“不懂也沒關係?”
“沒關係吧,高興就好。”
師如月也眨眨眼,遲疑著應道。
被她認真的表情取悅,諸葛青雲噗嗤一笑。
“也是,在你們魔族的概念裡,可不就是高興就好?”
說著,諸葛青雲眸光微閃,忽的說道: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冷靜的魔。”
師如月微微歪頭,有些訝異:“你還見過除我以外的魔?”
“當然,我曾經還是人類時,親身經曆過神魔大戰。”
師如月唇角勾了勾,歎:
“倒是我小瞧了你。”
於是為了轉移話題,又或者為了緩和氣氛,她順著諸葛青雲拋出的引子,講起了一些往事。
“傲慢,嫉妒,貪婪,破壞,殺戮,是魔族的天性。而我初化形時,比每一個同族都更像魔一些......”
那時的她,簡直像一隻茹毛飲血的野獸,沒有思維,被天生的破壞欲與殺戮欲支配,無差彆地撕咬攻擊所有闖入她視野範圍的所有生物。
什麼能力懸殊,什麼境界天塹,她通通不管,隻將一個念頭貫徹到底:
她看到的,都得死。
若非魔族不死不滅,她縱有千條萬條性命,也不夠如此摧殘。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哪怕打得人形潰散、被虐得氣若遊絲、被砍成爛泥一攤,等到她恢複行動能力——
下一次再有誰闖入她的視野,她還是會像瘋狗一樣撲咬過去!
後來......後來......
後來魔尊覺得她有趣,就將她帶回去,當狗馴養。
她當然反抗,當然發狂。
但換的來隻有更加泯滅“人”性的對待。
漸漸的,她學會了一個詞。
叫做“蟄伏”。
魔尊自以為馴服了她。
卻不知被絕對的力量與強權,壓迫得生不如死的那段時間,反而滋養了她的貪欲與野心。
讓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為了弄死魔尊躥位,她費了不少功夫。
寸心千古這個天賦初顯露時,表現為極其驚人的記憶力。
她利用這個天賦,如饑似渴地覽儘天下群書,將自己從一個瘋子,成功偽裝成一個有思想的瘋子。
她不斷變強,成為魔尊手下最利的刀,最凶惡的狗。
在魔尊終於對她放鬆警惕的時候,她撕咬上了魔尊的咽喉。
然而祖魔就是祖魔。
她終究為她的狂妄付出了代價。
她被打入九幽煉獄。
那是用來審判世間一切罪惡的地方。
所有的汙穢,在地心之火九幽的灼燒下,都會得到洗滌,淨化。
但她大約真的是個瘋子吧。
幾千年後,九幽煉獄坍塌。
她走了出來,帶著被徹底吞噬的九幽冥火。
據說曾有萬年道行的大魔誤入九幽,不過三兩天光景,被帶出來時,連“人”格都被粉碎,成了一具對外界刺激完全失去反應的傀儡。
比起他,她就太幸運了。
她不過是被磨去了曾經的銳氣,對幾乎所有東西都喪失了興趣而已。
哦,她還失去了痛覺,但這對她來說也算是好事。
魔族驚歎於她的本事,也驚喜於她的性情大變,遂既往不咎將她重新收入麾下。
“......大約就是這樣,因為經曆不同,所以我與那些同族,也終究背道而馳了。”
師如月講起這段往事時,聲音平緩並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甚至還帶了一些淺淺的困倦和漫不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