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幻雪白的眼睫垂下,輕聲道:“我一直在等待您回來。您知道的,如若不親手將您殺死,挫骨揚灰,我總難以安寢。”
他用最恬靜、恭順的神情,說著最尖酸刻薄的話。
天色陰沉,雷雲翻滾,風很大,吹得他的衣擺獵獵作響。
“隻不過,您能從至情海成功取回這一部分力量,倒讓我很是意外。嗜殺成性的青雲羅刹,也會有真情嗎?”
“為何不能有?”
想到師如月,諸葛青雲眸中冷意緩了緩。
還好,她未被殃及。
思緒平靜下來,諸葛青雲麵上又升起那樣漫不經心的笑,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中。
聽他這樣回應,千幻反而一怔。
“你......承認了?”
不對勁。
若方才與他一同出來的那女子,當真令他動了真情,那他不應該否認,以避免她受到殃及嗎?
不、不。
諸葛青雲這等聰明之人,定不會如此淺顯,他興許就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為了讓他起疑,從而更好地護住心愛的女子。
原本他還對“諸葛青雲動真情”而存觀望態度,現下看來,能得諸葛青雲這般小心翼翼去維護,定然是真情不容作偽!
“哦......原來如此。”
千幻唇邊勾起一個了然的弧度,“看來,吾王也有軟肋了。”
乍一聽,也算實現了無障礙溝通。
但諸葛青雲一見他這神色、這意味深長的語氣,就知道他又犯了那多疑的臭毛病,心裡指不定是怎樣的千回百轉。
正要張嘴刺他兩句,就見他轉頭,對著後麵的一眾大妖吩咐道:“去,把那位姑娘請過來。”
“是!”
諸葛青雲簡直瞠目結舌。
還真是......不知者無畏。
就像他當初因為眼界的局限,對師如月多般誤解一樣,千幻也會先入為主地認為,感情會成為他的軟肋。
但師如月可以是後盾、可以是靠山、可以是底氣,甚至可以是尖刀本身——
卻獨獨不會是任何人的軟肋。
“彆擔心,不會傷到她的。隻是請她來觀戰而已。”
諸葛青雲挑了挑眉,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就怕你的走狗去了就回不來喔。
但他此時無論是何反應,落到千幻眼中,都會成為掩飾心慌的偽裝。
“瞧見了嗎,這山崖下,是我特意為您挑選的墳塚,它的名字叫做——噩夢十萬重。”
狐王千幻,最擅長的就是幻術、幻陣、幻境,所有與幻覺相關的一切。
“哪怕是向您這般強大的妖,跌入其中,也會被噩夢的藤蔓緊緊纏繞。您所恐懼的、所厭煩的、所不願回憶的,都會在噩夢中一遍又一遍重現。噩夢醒來,仍是噩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你我一戰,這山崖下,要麼成為您的墳塚,要麼變成我的靈柩。如何?吾王,可要與我賭一場?”
諸葛青雲卻笑:“賭?”
手虛空一握,劍鐲化劍。
“千幻,本尊從來不賭。今日之戰,結局無非是為本尊劍下,再添一抹亡魂便罷!”
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殘影掠出。
千幻提氣退開,指尖輕撚,便召出一段桃枝,枝椏上朵朵桃花綻放,隨著他的動作,帶出粉白流光。
那桃枝在虛空中一劃,粉白色流光便暈染開來,幻化作一場桃花雨。
落英繽紛間,裹挾著無儘殺機。
花瓣幻影與交疊的劍光相接時,花瓣便凝成實質,看似柔軟的邊緣,卻尖利如刀,兩相碰撞,迸射出烈烈火星。
四麵懸崖,兩道身影於萬丈高的崖頂纏鬥在一起,稍有不慎,便會跌下深淵,萬劫不複。
因領域影響,千幻一個渡劫中期,卻也能與諸葛青雲這個正兒八經的渡劫巔峰打得有來有回,甚至漸漸還有略勝一籌的架勢!
“這是我的領域,縱使您再強又能如何?此間,我便是神。”
諸葛青雲眼中光影明明滅滅,唇角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隻輕飄飄吐出四個字:
“那便弑神。”
“弑神?為何不帶我?”
伴隨那道慵懶的女聲響起——
砰砰——
軲轆軲轆軲轆......
兩顆血淋淋的頭顱被丟進來,滾到千幻腳邊。
繼而那肩上扛著長鐮的女修,大步踏入領域。
諸葛青雲眼神一凜,劍意橫掃,將千幻猛地逼退,自己則收了劍,退至師如月身邊。
“阿月。”
他表情有些無奈:“這是千幻的領域,你進來,也多少會受壓製,倘若被困......”
“所以呢?”
師如月打斷他:“所以我就要拋棄我的盟友,獨留你一人麵對?”
千幻手中桃枝連舞三技,才抵消那劍意,緩緩落於懸上。
他先是看了看地上的頭顱,確認了就是來自他帶過來的那十一族族長中的、其中兩位,再抬眸看向師如月,眼中滿是考量:
“這位姑娘......好大的本事。”
師如月立於風中,瀑布般的長發恣意飛揚,略顯平庸的臉上,一雙眉眼卻美得驚心動魄。
此時此刻,她看著他,眼底並沒有太多情緒,白衣染血、衣袂翻飛,鐮刃上的猩紅還未冷透,有一滴沒一滴地往下淌著。
單隻是站在那裡,便已有壓倒山河之勢。
難怪,難怪方才諸葛青雲那副神情。
他還以為他在強裝鎮定,卻原來......
又失策了。
“你便是......狐王千幻?”
師如月下顎微微揚起,眼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她好似在看他,又好似根本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是我。姑娘芳名?”
諸葛青雲不滿地嘖了一聲,要死啊,你還聊上了。
“乾你何事?”
師如月的反應很好地安撫到了諸葛青雲的情緒。
“就是,乾你何事!”
千幻嘴角抽了抽。
真幼稚。
果真愛情使人麵目全非。
“我以為,戰前互報名諱,是基本禮儀。”
“我從不跟死人講禮儀。”
言罷,師如月長鐮一揮,人已化作流光!瞬息之間拉近距離!
腰斬!
沒有想象中的鮮血飛濺,千幻的身體上下分開,卻化作點點桃花消散。
“狐王千幻,最擅幻術,想必姑娘也略有耳聞。”
千幻的聲音自師如月身後傳來。
“縱使今日你於此處殺死了我,又如何能確定,你殺死的是我,還是虛無幻象?”
師如月轉身,眉頭蹙起,耐心在不斷消減。
再一瞬,諸葛青雲的長劍穿透千幻胸膛。
千幻麵上一絲痛苦也無,隻輕輕歎了口氣,再次化作紛飛的桃花散去。
還是幻象。
“莽夫之勇毫無意義。”
如同他消逝時的悄無聲息,千幻重新出現。
師如月和諸葛青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再次提起武器——
那就殺到不是幻象為止!
妖畢竟是妖,他不會像魔族一樣可以隨時化作沒有實體的黑霧。再多的幻象,也改變不了他真身亦存在於這一方懸崖的事實。
肉眼無法看見又如何?劍意與鐮刃的寒芒,會蕩及崖上的每一個角落!
鐮刃呼嘯而過,如流星斬破蒼穹!
除幻象所在之處,空氣中似有另一處微小波動——
雖然微小但諸葛青雲還是發現了!於是劍意接踵而至!
噗——
皮肉被破開的聲音。
啪嗒啪嗒——
地麵留下幾點血漬。
諸葛青雲唇角一勾,又與師如月對了個眼神。
於是接下來千幻的幻象屢屢被碎,千幻的真身屢屢受創。
地麵留的血色亦越來越多。
終於,千幻支撐不住,露出真身,他半跪著,一身白衣幾乎被鮮血浸透,身後半步就是萬丈深淵。
他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色,抬眸直視諸葛青雲,淺笑:
“吾王,您覺得,您贏了嗎?”
諸葛青雲眉頭一挑,正要出聲,就見千幻抬手,手上赫然抓著一個芥子囊!
臥槽!
諸葛青雲伸手摸上腰間,空空如也!
千幻將手橫出去,懸於深淵之上。
諸葛青雲下意識上前一步,臉色陰沉得可怕。
“千幻!”
千幻被他的反應取悅,笑得胸膛都在輕顫。
“您總是喜歡將全部身家都帶在身上......倘若我此時鬆手,會要您半條命吧?還是說,您會隨著芥子囊一同跳下......財在人在,財亡人亡?”
賤人!
諸葛青雲緊抿著唇,眼中的殺意無限交疊。
然而,千幻的意圖卻並不僅僅隻是如此。
哢嚓——哢嚓——
石頭崩裂聲,來自諸葛青雲後方。
諸葛青雲瞳孔重重一縮。
“阿月!”
他轉身的瞬間,師如月隨著坍塌的大半山崖直直墜落下去。
餘光裡,千幻也同時鬆開了芥子囊。
千幻唇邊的笑容擴大,眼帶戲謔:
“那麼......您會怎麼選?”
至少千幻有一句話是對的。
在此間,他是唯一的神。
所以師如月腳下的山崖坍塌,隻在他一念之間。
無形的力量裹挾著師如月疾速下墜,卻使她生不起一絲反抗的欲望。
師如月腦子裡有些混沌。
不對......不對......這感覺......
她望著崖上,目光放空。
忽的,視野中,熟悉的身影一躍而下!
師如月愣住,瞳孔劇烈震顫——
為、為什麼?
剛剛她分明看到了!千幻將他的芥子囊也一並丟了下去!
像諸葛青雲這般利益至上的人,他應當會怒極,當場殺死千幻泄憤,而後再冷靜思考怎樣解救他的芥子囊,和他的盟友。
像諸葛青雲這般愛財如命的人,他應當不懼深淵,毅然而然躍下,為搶救自己的全部身家,不惜一切代價!
卻獨獨不該是,向她奔赴而來。
眼前,諸葛青雲的身影迅速放大——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如此慘白,眼底的焦急與恐懼那樣清晰。
而後,他張開手,與她抱了個滿懷。
這樣的懷抱,恍惚間,讓她仿佛回到了身為人類的那一世,那場車禍,那個懷抱,也是像這般決然地覆蓋下來。
那一瞬,愛意超過了生死。
那麼......現在呢?
師如月垂下眼睫,聲音像籠一層霧,蘊藏著翻湧的情緒。
“為什麼?你知道我不會死。”
魔族不死不滅,而她失去痛覺,甚至連最基本的疼痛都不會有,所以無論麵對什麼,她都根本無懼。
他骨節分明的手覆上她的後腦勺,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千幻說,這底下是噩夢十萬重,無論再強大的人,都會深陷噩夢的泥沼。那些隱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那些不願回憶起的慘痛過往,都會在噩夢中一遍又一遍重現。”
頓了頓,他極為認真地陳述道:
“阿月從前也受過那樣多的苦難,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阿月再重新經曆一遍了。”
師如月努力忽視掉自己紛亂如麻的心緒,偏過頭去嗤笑一聲:
“就如你所說,這底下是噩夢十萬重,無論再強大的人都會深陷噩夢的泥沼——那麼你下來,又能改變什麼?多一個人為噩夢所困罷了!”
“所以呢?”
他輕笑著反問。
“所以我就要拋棄我的盟友,留你獨自一人麵對?”
“可盟友亦不必做到如此!”
“那就不做盟友。”
諸葛青雲打斷她,嗓音暗啞:
“我亦早就、不甘僅僅隻是盟友了......”
他的話語化作此間最利的箭,蠻橫無理地穿透她全部防禦,正中師如月心臟。
這一瞬,那顆沉寂了數萬年的心,如大地回春,枯木生花,迸發出強烈的生機。
怦!怦!怦!
心跳聲震如擂鼓。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伴隨著心的蘇醒,師如月停滯了數萬年的境界,竟也隱隱有了鬆動的跡象。
原來......
是這樣。
師如月眼睫輕顫,抬手回抱他,唇邊勾起一個淺淡的笑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諸葛青雲一愣:“什麼?”
“海神的考驗......結束了。”
隨著她話音落下,周圍的一切開始消解。
什麼萬丈之高的山崖、什麼黑雲堆疊的天空......通通被海水的湛藍取代。
他們仍坐在那透明氣泡中。
氣泡前,站著一個人身蛟尾的冷豔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