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們突圍出去之後,依墨羽騎之速度,那時應已趕至。落英山中經過我們連番的打擊,禁衛軍應已折損一萬至兩萬兵力,而且無論是從體力還是精神上都已大大削弱,士氣低沉。會合墨羽騎後,你們再從外圍殲,合兩軍之力,我們兵力則遠在他們之上,必可一舉將之全部殲滅!”在整個戰局中,這是惜雲定下的第四步,也是獲取最後勝利的最後的一步。但是,在林璣最後離開之時,惜雲卻又給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騎醜時末依未至,那麼你們絕不可輕舉妄動,必要等到寅時三刻才可行動!”風惜雲、豐蘭息,他們是亂世三王之一,是東末亂世之中立於最巔峰、最為閃耀的風雲人物之一,而他們的婚約則更為他們充滿傳奇的一生添上最為奇瑰的一筆,一直為後世稱誦,被公認為是亂世中最完美的結合,比之皇朝與華純然的英雄美人,他們則是人中龍鳳的絕配!但是這最後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這一夜,卻在他們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陰影!後世,那些無比崇拜他們,將他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人則往往忽過這一筆,但是史家卻是公證而無情的提出疑問:風王與息王真如傳說中那般情義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戰,雙方分明存在著試探、猜忌與不信!史家是不會花時間與精神去考證風、息兩王的感情,他們關注的隻是兩王的功績及對世之貢獻,所以這是一個晦暗得有些陰寒的謎團,但這絲毫不影響後世對他們的崇慕,隻是讓他們覺得更加的神秘,讓他們圍繞著這個謎團而生出種種疑惑與各種美麗的假設,奉獻出一部又一部的“龍鳳傳奇”!惜雲對於落英山一戰雖早已有各種算計與布局,但有一點她卻未算進整個計劃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將、她一手創建的風雲騎對她的愛戴!從而讓無數的英魂葬於落英山中,令她一生悔痛!風雲騎的戰士有許多都是孤兒,是惜雲十數年中從各國各地的災禍中帶回的、從寒冷的街頭破廟抱回的、從那些鐵拳暴打中搶回的……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更沒有國!在他們心中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們的王!他們不為國家而戰,他們不為天下蒼生而戰,他們隻為風惜雲一人而戰!當落英峰上緋紅的火光衝天時,山下突圍而出的風雲騎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的回身瞪視著山頂,當他們回過神來之時,全都目光一致的移向主將林璣,而在他們眼中素來敏捷而靈活的林將軍,此刻卻是滿臉震驚與呆愣的看著峰頂,手中的長弓已掉落在地上。“將軍……”風雲騎的戰士們喚醒他們的將軍。林璣回神,目光環視左右,所有戰士的目光都是炙熱而焦銳!手高高揚起,聲音沉甸而堅決的傳向四方:“兒郎們,我們去救我們的王!”“喝!”數萬雄昂的聲音響應。“去吧!”無數銀白的身影以常人無法追及的速度衝向落英山瓣!王,請原諒林璣違命了!但即算受到您的訓罰,即算拚儘性命,林璣也要救出您!在林璣心中、在我們風雲騎所有戰士心中,您比這個天下更重要!“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倚天萬裡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天馬西來,都為翻雲手。握虎符挾玉龍,羽箭射破、蒼茫山缺!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雄壯豪邁的歌聲在落英山中響起,那樣的豪氣壯懷連夜空似也為之震撼,在半空中蕩起陣陣回響,震醒了天地萬物,驚起了呆立的禁衛軍。“風惜雲以女子之手,卻能寫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歎!”東殊放聽著那越來越近的歌聲,凝著的雙眉也不由飛場,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將自要‘丹心映青冥’!”“大將軍,風雲騎攻上來啦!”勒源慌張的前來稟告。“好不容易突圍,不趕緊逃命去,反全麵圍攻上山。”東殊放立在第二瓣頂上,居高看著山下仿如銀潮迅速漫上來的風雲騎,“隻為了救這火中的人嗎?真是愚也!”“大將軍,我們……”勒源此時早已無壯誌雄心,落英山中的連番挫折已讓他鬥誌全消,隻盼著早早離開,“我們不如也集中從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圍成功的。”“勒將軍,你害怕了嗎?”東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鋒的盯著他那畏懼慘白的臉,“風惜雲冒死也要上山救她的部下,難道本將便如此懦弱無能,要望風而逃?三萬風雲騎也敢全麵圍擊,難道我們七萬禁衛軍便連正麵對決的勇氣也無嗎?”“不……不是……”勒源嚅嚅的答道。“傳令!”東殊放不再看他,豪邁的聲音在瓣頂上響起,傳遍整個落英山,“全軍迎戰!落英山中,吾與風雲騎,隻能獨存其一!”“喝!”褐色的洪水從瓣頂衝下,迎向那襲卷直上的銀色洶潮,朦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紅色的落花之上,綻開無數朵血色薔薇,化為一陣一陣濃豔的薔薇雨落下,將花瓣染得鮮紅燦亮,月輝之下,閃著懾目驚魂的光芒!瓣頂上,瓣壁上,瓣道中,無數的刀劍相交,無數的矛槍相擊,無數的箭盾相迎……從瓣頂衝下的禁衛軍,當東大將軍的命令下達之時,他們已無退路,隻有全力的往前衝去!他們要突圍而出,並且要將敵人全部殲滅!隻有將前麵的敵人殺儘,隻有踏著敵人的屍山與血海,他們才有一條生路!從山下湧上的風雲騎,他們的王還在山上,他們的王還在火中,他們要救他們的王!這是他們唯一的目的,這是他們為之戰鬥的唯一原由,這是他們忘我衝殺的動力!火還在燃燒著,沙漏中每漏出一粒細沙,風雲騎戰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敵人!將前麵的敵人全部殺光,將前路所有的障礙全部掃光,他們要去救他們的王!論戰鬥力,風雲騎勝於禁衛軍,但禁衛軍的人數卻遠勝於風雲騎,這是一場兵力懸殊的戰鬥!隻是……一個求生,一個救人,雙方的意誌都被迫至絕境,都是不顧一切的往前衝殺而去,彼此都是用儘所有的力氣揮出手中的刀劍……斷肢掛滿瓣壁,頭顱滾下瓣頂,屍身堆滿瓣道,這是一場慘烈而悲壯的戰鬥!鮮血流成河,彙成海,無數的生命在淒嚎厲吼中消逝,不論是禁衛軍還是風雲騎……銀潮與褐洪已交彙、已融解,化成赤紅的激流,流滿了整個落英山……“大……大將軍……這……這……”瓣頂的勒源哆哆嗦嗦的看著下方的戰鬥,那樣慘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見的!隻是眨一下眼,卻有許許多多的人倒下,那噴出的鮮血,仿佛會迎麵灑來,令他不由自主的便閉上眼睛。東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帶著不屑與深沉悲哀。“勒將軍,自古戰場即如此!勝利都是由鮮血與生命融築而成的!”拔出長刀,振腕一揮,“兒郎們,隨本將殺出去!”猩紅的披風在身後飛場,月形的長刀在身前閃耀,禁衛軍的主帥已親自衝殺上陣,剎時,在他身後那一萬親信雄吼著衝殺而出,衝向那激鬥的風雲騎……當無數的禁衛軍衝下山去之時,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嘯聲清亮悠長,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廝殺聲,直達九宵之上!“是王!是王啊!王還活著!”那一聲長嘯令苦鬥中的風雲騎精神一振,抹去臉上的血珠,掄起手中大刀,“弟兄們,我們去救王!”而在那一聲長嘯聲斷之時,火峰之上猛然飛出一道紅影,滿天的彤雲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鳳凰,全身流溢著緋紅奪目的光芒,衝出火海,飛向高空,掠過湖麵……湖邊的禁衛軍還目瞪口呆之時,熾豔的緋光中一道銀虹挾著劈天裂地之勢從天貫下……頭顱飛向半空,猶看到一道白龍在半空中猖狂呼嘯,盤飛橫掃,無數的同伴被掃向半空,然後無息的落下……“嗒嗒嗒嗒……”密集而緊奏的馬蹄聲仿如從天外傳來,踏破這震天的喊殺聲,一陣一陣仿如雷鳴,驚醒了酣鬥中的兩軍,大刀依不停的揮下,腳步依不停的前進,腦中卻同時想到,難道是墨羽騎趕來了?這樣的想法,令風雲騎氣勢更猛,令禁衛軍心頭更怯!馬蹄聲漸近,那是從平原西南方向傳來,朦朧的天光中,伴隨著“嗒嗒嗒”蹄聲,銀色的騎兵仿從天邊馳來,鎧甲在夜光中反射著耀目的光芒,一縷飛雲飄揚在夜空中……那是……那是風雲騎的標示——飛雲旗!那麼……那麼這是……這……難道是風雲騎?可是——為何還會有一支風雲騎?可此時都不是考慮此問題的時候!在第一瓣頂、瓣壁廝殺的兩軍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轉首瞟望那迅速奔來的騎軍,當那距離越來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麵的人之時,風雲騎的士兵不由脫口大叫:“是齊將軍!是齊恕將軍啊!齊恕將軍來救援我們啦!”喊聲一剎那傳遍整個落英山,“齊恕將軍來救援”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風雲騎的體內,令他們不但精神振奮,氣勢更是雄猛不可擋!而苦戰中的禁衛軍卻是心頭一寒,身體一顫,手稍緩間,腦袋便為風國戰士削去!馳在最前的一騎正是風國大將齊恕,而與他並排而騎的卻是四名年貌相當、身著銀色勁服的年輕人。當馳近山腳下之時,那四人直接從馬上躍起飛向落英山,幾個起縱,人已在瓣頂之上,僅這一手已足可見其武功已遠勝於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們卻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飛去,途中試圖阻攔的禁衛軍,全化為劍下亡魂!而新到的五萬風雲騎則在齊恕的指揮下,直撲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兩軍頓時起了變化,禁衛軍陷入苦苦掙紮的險境,而風雲騎則鬥誌更為激昂,攻勢更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戰士!山中的廝殺還在持續著,銀甲與褐甲的戰士都沒有停手的意思,這一戰似乎一開始他們就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最後站著的人便是勝利者!所以不論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論砍殺了多少敵人,活著的人隻有繼續往前去,或衝出包圍,或殺儘敵人……已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啦,月色已漸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時,從西北及東北忽然又傳來了馬蹄之聲,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著銀甲的戰士!那是徐淵與程知!“大將軍……風軍……風軍……很多的支援……我們……我們被困住啦!”勒源望著滿身浴血的東殊放,望著這滿山的屍首,望著稀疏的禁衛軍,望著那越多越近的風雲騎,聲音嘶啞而斷續,那是一種到了極點的恐懼,“大……大將軍,我們……我們逃吧!”“勒將軍,你很害怕嗎?”東殊放平靜的看著勒源。“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時已不在乎這是一個多麼丟臉的回答,“我……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來討伐風王,我們根本不是風雲騎的對手!這是皇帝陛下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們……”東殊放平靜的聽著,手中握著的長刀垂在地上,溫和的開口:“既然你如此害怕,那麼本將便助你一臂之力吧!”話音一落,在勒源還未來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時,刀光閃現,頸前一痛,然後隻覺得頭腦一輕,再然後,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身軀倒下……“皇帝陛下不需要你這樣的臣子!”東殊放輕輕吐出這句話。他握緊手中的長刀,目光如炬,掃向前方的風雲騎,大踏步的前走去,一名風雲騎的戰士揮劍而來,手腕一揚,剎時,那名戰士的頭便與軀體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的繼續前走,不論前方走來的是誰,長刀揚起之時,必有一陣血雨噴出,然後一具人體倒下!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已殺了多少人,隻知道不停的踏步,不停的揮刀,然後周圍的聲音漸漸的稀了、低了……是將風雲騎全殺光了嗎?還是己方全被風雲騎殺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隻須往前而去就是,殺光所有阻擋的人,然後砍下風惜雲的首級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邊!前方有什麼閃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電飛過,挾著風被劃破而發出的淒吼,那一刻,恍惚間明白了,那一刻,忽然笑了……身為武將,便當如是!手腕一揚,長刀化作長虹直貫而去……然後意識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的看到,半空中,長刀與銀箭以電速在飛馳,半途交錯而過……“咚!”耳朵清晰的聽到了聲音,可是他的身體卻似乎失去了感覺,眉心有什麼流下滲入眼中,抬手擦去,卻碰到了深嵌入額的長箭!身體在往後仰去,所有的力氣也似在慢慢抽離,眼睛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天空,那樣的廣,那樣的黑!模糊的感覺到,前方似乎也有什麼倒下,但那已與他無關了。手摸索著從懷中掏出那一紙降書,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給風王的,隻是他卻未曾有機會見到風王,將陛下的恩典當麵賜予她,但是還是要讓她知道的,要讓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寬厚的君主!手指萎頓的鬆開,一陣風吹來,吹起地上的降書,半空中展開,兩尺見方的白紙上卻隻有一個大大的“赦”字!赦?嘴角無力的勾起,這一刻忽然明白了,隻是……自己似乎是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赦!陛下,無論臣是敗予風惜雲還是降予風惜雲,您都赦臣無罪!陛下,這就是您的旨意嗎?可是臣是不需要的!您才是臣唯一的君主!“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呢喃輕念,聲音漸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陛下……陶野……”東朝帝國最後一位大將軍東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時末閉上了眼睛,他最後的話是:陛下、陶野。而那個時候,祺帝在定滔宮內徹夜靜坐,而東陶野正與皇朝交戰!對於這一位末世將軍,後世評論其“目光短淺、不識時務、不知變通、不顧大局”,但史家留下一個“忠”字,卻是無人反駁!戰鬥已近尾聲,落英山中的禁衛軍已寥寥可數,可是好不容易碰頭的齊恕、徐淵、程知卻沒有半分高興,彼此對視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麵對千萬敵人都能鎮定從容的大將,此時卻怎麼也無法掩示內心的惶恐!落英峰上的火也漸漸的小了,漸漸的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璣呢?為何一個也沒見到?移目環視,遍地的屍首,這其中有許許多多的風雲騎戰士!“就是將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們!”程知的聲音又粗又啞,目光回避著兩人,掃向前方,隻是那屍山血海卻令他虎目緊閉!忽然徐淵的目光凝住了,然後他快步走去,可隻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腳步,仿佛前麵有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令他畏懼,令他不敢再移半步!齊恕、程知在他的身後,原本抬起的腳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後,兩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的慢慢走來,似乎走得慢一點,前途那可怕的東西便會消失了!可是這一刻的路途卻是如此的近,任他們如何拖延,終也有麵對的時候!“林……林璣……”程知粗啞的聲音半途中忽然斷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製的劇烈抖動著,然後他那巨大的身軀一折,跪倒在血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緊緊的抱住腦袋……“啊……”淒厲的悲嚎聲響徹整個落英山上,蕩起陣陣刺耳震心的回音……齊恕與徐淵,他們沒有嚎叫,隻是那身軀似都不受他們控製了,無力的跪倒在地上。“這不會是林璣的,林璣怎麼會是這樣子呢?恕,這不是林璣對不對?”向來冷靜理智的徐淵隻是喃喃的向同伴求證,就盼望著聽到他想聽到的答案。可是沒有回答,齊恕隻是機械的移動著雙膝,當移到那個軀體邊時,這個素來沉著穩重的男子此時也不由撲倒在地上,十指緊緊的摳抓著,任那鋒利的山石割破手掌!這個人怎麼會不是林璣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腦袋被砍成兩半……即便是滿身血肉模糊的傷……可是他們怎麼會認不出這個人來!他們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璣……風雲騎的神箭手,此時靜靜的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鮮血中,手依然緊緊的抓著長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張弓射箭了!一柄長刀正正砍在他的腦袋上!而他的不遠處,躺著的是東殊放大將軍,一支銀箭洞穿他的眉心!“嗒嗒嗒……”的蹄聲再次傳來,片刻間,黑色的大軍仿如輕羽飛掠而至,這世間有如此速度的隻有墨羽騎!隻是山上的風雲騎卻沒有一人為此歡呼。戰鬥已結束了,滿山的同伴,滿山的屍首……滿懷的失落,滿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變得分外的安靜,沒有刀劍聲,沒有喊殺聲,也沒有人語聲……數萬人於此,卻隻是一片沉重的死寂!墨羽騎的將士們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場上走來的戰士,可眼前的慘烈卻震得他們腦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該是何等激烈的戰鬥所至!“王……我們來遲了!”端木文聲與賀棄殊齊齊看著身前的王,然後移目落英山上矗立的風雲騎,那一刻,他們心頭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寒氣,令他們全身為之畏抖!“結束了……”蘭息的聲音似無意識的輕輕的溢出。結束了……結束的是什麼?是戰鬥結束了,還是有其它的東西結束了?稀疏的馬蹄聲傳來,所有人側首,隻見一騎遠遠而來,馬背上歪斜的馱著一名青衣人。“息王,夕兒呢?”久微笨拙的跳下馬背,喘息著問向蘭息,他不會武功,騎術也不精,所以現在才趕至。蘭息聞言,臉色瞬間一變,幽海般的眸子剎時湧起暗濤,身已如羽般從馬背上直向山上飛掠而去,恍如一束墨電眨眼即逝!端木文聲與賀棄殊趕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隻可惜不懂輕功的他被拋得遠遠的。可當他們奔至第一瓣道之時,眼前的人影卻令他們頓時止步。齊恕、徐淵、程知三人垂首跪於地上,在他們中間無息的臥著一人!難道……那一剎那,一股惡寒忽然襲向蘭息,令他身形一晃,幾站立不穩。“咚、咚……”靜極的山中忽然傳來腳步聲,似每一步都踏響一塊山石,極有節奏的從上傳下,從遠至近……東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漸漸的清晰,從第二瓣頂慢慢走下的人影漸漸進入眾人的視線,一步一步走近,一點一點看清,當看清的那一剎那,所有人皆震驚得不能呼吸!那個人……那是一個血人!從頭到腳、從每一根發絲到每一寸肌膚都是鮮紅的血色,便是那一雙眼睛似也為鮮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紅而冷利,木然的看著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虛無一般無知無感!右手握著一柄長劍,劍已化為血劍,鮮血還在一滴一滴的落下,左手握著一根長綾,綾也是血綾,長長的拖在身後……在後麵,四名銀衣武士緊緊跟隨。襯著身後那淡淡的晨光,這個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後,因為這一刻,而被稱為“血鳳凰”!“王!”齊恕、徐淵、程知三人卻是悲喜交加的一聲呼喚,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淚不受控製的湧出,想要說什麼,可喉嚨處卻被堵塞住,隻能流著淚看著他們的王,看著他們安然歸來的王!惜雲的目光終於調到他們身上,然後清冷而毫無韻律的聲音響起:“你們都來了啊。”“王,您沒事太好了!”程知擦著臉上的淚水哽咽著。“嗯,我沒事。”惜雲點點頭,似乎還笑了笑,可那滿臉的血卻無法讓人看清她的表情,“我隻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覺。”“王……”齊恕與徐淵上前,可才一開口,卻無法再說下去。惜雲目光一轉,看向他們,然後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璣,淡淡的點了點頭,“林璣也累了呀,他都睡著了。”目光再一轉,落在久微身上,再輕輕的開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裡睡著了,你去抱他下來好不好?”“夕兒……”惜雲卻不等他說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彆人會去打擾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塊石頭,你去幫久微搬開好不好?”“王……”程知震驚的看著她。“久容其實很愛乾凈的,不喜歡隨便被人碰的。”惜雲卻又自顧說道,“不過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頭,他一定願意的。”說罷她即自顧下山而去,自始至終,她不曾看一眼蘭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矗立的數萬墨羽騎。落英山的這一戰,最後得勝的是風王,但是,這勝利卻是以極其昂貴的代價換來的,此一戰她不但痛失兩名愛將,而三萬風雲騎有一萬兩千名歿於此山!這一戰也是風雲騎自創立以來最艱苦的一戰,也是自有戰鬥以來傷亡最大的一戰!而禁衛軍則是全軍覆沒!這一戰在日後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風王作為一名傑出兵家的精彩證明!其以三萬之兵引七萬大軍於山中,屢計挫其銳氣,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萬大軍儘殲帝國最後的精銳!論其整個戰略的設計相當的完美,其所采用的戰術也精妙不凡,實不愧其“凰王”之稱!史家隻計算最後的結果,那一萬多名喪生的風雲騎戰士,在他們眼中,那不過是為著最後的巨大勝利而付出一點必須的代價。他們卻不知,這一萬多條生命的歿滅對於惜雲來說是一個何等沉痛的打擊!他們不知道,這一萬條生命的歿滅便等於在惜雲身上劃開一萬道傷口,鮮血淋淋,入肉見骨!十月二十六日,申時末。“六韻,王還好嗎?”風王王帳中,隨待的女官之一五媚輕輕問著另一名女官六韻。六韻凝著柳眉憂心的搖搖頭:“王一回來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裡已近兩個時辰了,我雖悄悄換了熱水,讓她不至著涼,但是泡在水中這麼久對她的身體不好啊!”“什麼?”五媚一聲驚叫,但趕忙捂住自己的嘴唇,“還泡在水中,這怎麼可以,我還以為王在睡覺呢!”“王似乎是在沐桶裡睡著了。”六韻這樣答道。因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著了,雖然她每次進去換水時,王的眼睛都是閉著,可是……王……忽然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兩人一振。“王醒了?!”六韻、五媚趕忙往裡走去。“王,您醒了!”雲漠然的點點頭。六韻和五媚趕緊幫她擦乾身子,穿上衣服,隻是穿著穿著,惜雲的目光忽然凝在衣上,這是一件沉絲裡衣,質地輕柔,色潔如雪,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衣呢?”惜雲忽然問道。“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著嗎?“我的衣服呢?”惜雲再次問道,眼神已變得銳利。“王是問原先的衣裳嗎?”還是六韻反應過來,“剛才交給韶顏去洗……”話還未說完,那利如冰劍的眼神頓時掃到,令她的話一下全卡在喉嚨。“誰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徹的話又快又疾,惶恐的兩人還來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閃,已不見了王。“啊?王……王,您還沒穿衣服呢!”六韻慌忙奔出去,手中猶捧著白色的王服,可奔出帳門,哪裡還見得到惜雲的影子。那一天,許多的風雲騎士兵及墨羽騎士兵,親眼目睹風王隻著一件單薄的長衣在營帳前飛掠而過,那樣的快,又那樣的急切與惶恐,令人莫不以為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於是風雲騎趕忙稟告齊、徐、程三位將軍,墨羽騎則趕緊稟報息王。河邊的韶顏看著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皺起好看的眉頭,長歎一口氣。若依她的話,這衣服真的沒必要洗了,染這麼多血如何洗得乾凈,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丟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勞累!可六韻大人偏偏不肯,說王肯定會要留著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韻大人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為難她的!認命的抱起血衣往河水裡浸去,還未觸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膚,令她不由畏縮的縮了縮手。“住手!”猛然一聲尖銳的叫聲傳來,嚇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還來不及驚呼,耳邊急風掃過,刮得肌膚一陣麻痛,眼前一花,然後有什麼“咚!”的掉在水裡,濺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視線。“哪個冒失鬼呀!”韶顏抬袖拭去臉上的水珠,喃喃罵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頓時結舌,“王……王……”惜雲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裡,長發、衣裳全被水珠濺濕,冰冷的河水齊膝淹沒,可她卻似沒有感覺一樣,冷冷的甚至是憤恨的瞪視著韶顏,而那一襲血衣,正完好的被她雙手緊護在懷中!“王……王……我……我……”韶顏撲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的顫抖起來。王那樣的冷酷的眼神,似乎她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可是她卻不知道她到底是哪裡觸犯了王?“起來。”冷淡的聲音傳來,韶顏不由抬首,卻見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雙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濕濕的血印!“王,您的腳受傷了!”韶顏驚叫起來。可是惜雲卻根本沒聽進她的話,前麵已有聞迅趕來的風雲騎、墨羽騎將士,當看到她安然立於河邊之時,不由都停下腳步,在他們最前方,一道黑影靜靜的矗立。惜雲移步,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近了,兩人終於麵對麵。看著眼前這一張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麵孔,惜雲木然的臉上忽然湧起潮紅,一雙眼睛定定的瞪視著,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來,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卻是那樣的冰冷、鋒利!嘴唇不斷的哆嗦著,眸中各種光芒變幻……那是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手似在一瞬間動了,蘭息甚至已感覺到一股淩厲的殺氣,頸脖處似已有利刃相抵……可又在一剎那間,這所有的都消失了,隻見惜雲的雙手交叉於胸前,血衣在懷,全身都在劇烈的顫栗著,牙緊緊的咬住唇畔,咬得鮮血直流,左手緊緊的抓住那要脫控劈出的右掌!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兩個靈魂控製著,一個叫囂著要全力劈出,一個卻不肯放鬆,於是那右手不住的顫栗,那左手緊緊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縷縷的血絲滲出……惜雲……蘭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單衣赤足,水珠不斷從她的發間、身上滾落,寒風中,她顫巍的、緊緊的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時是如此單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樣的孤伶,那樣的哀傷,又那樣的淒美絕豔!惜雲……心房中有什麼在顫動著,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頓住了。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顫抖的身軀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緒忽然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護著胸前的血衣,那雙眼睛無波無緒的平視著。那一剎那,蘭息忽然覺得心頭一空,似有什麼飛走了,那樣的突然,那樣的快,可下一剎那又似被挖走了什麼,令他痛得全身一顫!那一刻,兩人之間隻有一步之隔,可蘭息卻覺得兩人從未如此之遠。不是天涯海角之遠,不是滄海桑田之遙……一步之間的這個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的,不是這十多年來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惜雲!眼前這一張容是完完全全的靜止的、凝絕的!眼前這一雙眸,是完完全全的虛無、空然的!便是連憎恨、哀傷、絕望……都沒有!如一座冰山之巔冰封了萬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連生命也會凝固!長長的對視,靜靜的對立,寒風四掠,拂起長袍黑發,漫天的黃沙翻飛,天地這一刻是喧囂狂妄的,卻又是極其靜寂空蕩的,無邊無垠中,萬物俱逝,萬籟俱寂,隻有風飛沙滾!她———是想殺他的!剛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殺掉他!“天氣很冷了,風……風王不要著涼了。”極其緩慢、極其清晰的聲音輕輕的在這空曠的天地間響起。“嗯,多謝息王關心。”惜雲點頭,聲音如平緩的河流靜靜淌過,無波無痕,抱緊懷中的血衣,轉身離去。“寒冬似乎提早到了……”看著那絕然而去的背影,蘭息喃喃輕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凍得微微的發顫。這個冬天,似乎比母後逝去的那一年還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