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畢竟還是顧全大局!”望著那寒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端木文聲輕輕鬆了一口氣,緊握劍柄的手也悄悄滑下。“風王……”賀棄殊開口似要說什麼,卻忽然之間腦中所有的話都消失了,遙望前方,白衣在風中不斷翻飛,長長的黑發交織,單薄得似即能隨風而去……良久後,所有的都化為長長的一聲歎息。端木文聲移眸看向風雲騎齊整的營帳,那靜靜矗立卻銳氣衝天的士兵:“五萬風雲騎……竟然五萬之外還有五萬!”“以風國的國力而言,擁有十萬精騎並非難事,隻是……”賀棄殊微微一頓,隱有些憂心的道,“風王的這五萬精騎,不但普天未曉,便是王……似乎也不知啊!”“連王也不知,唉……”端木文聲的話未說完,目光忽然被什麼吸引住,“棄殊,你注意到了嗎?”。“什麼?”“那四個人,緊守在風王王帳外的四人,剛看其氣勢,他們的武功在你我之上!”棄殊點頭,“風王暗中的力量實是不可小覷,隻不知她為何會有此般舉動?而以後……以後真不知是什麼樣的局麵!難怪穿雨啊……”“穿雨雖力阻,但王依舊前來,足見風王在他心中的份量!”端木文聲目光轉向他們的王,臉上是深深的感慨,“隻可惜……我們來得遲了!但不論以後兩王如何,我們隻要遵照王的旨意即可。”“是啊。”賀棄殊移目看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可他們的王卻依獨立風中,負手望天,不知是何種心情,不知是何種神情,隻是風中的那個背影,竟首次令他生出一種寂寥淒涼之感。“夢入江南煙水路,行儘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無處說,覺來惆悵消魂誤。欲儘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彆緒,斷腸移破秦箏柱。”低低的吟哦,微微的歎息,合手掩卷,這古人的詞冷香幽獨,卻忒是擰人心!捧起一杯熱茶,寒冷的夜裡,吸取一絲絲熱量,不期然的,抬首入眸的卻是蓮花燭台上燃儘半截的紅燭。“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一聲吟歎伴隨一抹自憐的苦笑,移步,抱起檀幾上的琵琶,指尖一挑,清清的弦音在房中幽幽響起,隻是這弦中之音,可有人能聽得懂?那人可曾聽入心?隻要聽入心便足矣……“鳳姑娘,任軍師求見。”笑兒輕巧的掀簾而入。“任軍師?”鳳棲梧挑著琴弦的指尖一凝,“他找我何事?”“姑娘見見不就知道了。”笑兒依是滿臉的巧笑。“替我回了。”鳳棲梧卻冷淡的道,“我不過一微不足道的歌者,沒有什麼事可與軍師商談。”“可是軍師說是很重要的事,是與王有關的。”笑兒小心翼翼的看著鳳棲梧,果然她神色一變。“好吧。”鳳棲梧沉吟片刻,放下琵琶。小小的客堂中,任穿雨正端坐。“鳳姑娘。”見鳳棲梧走來,任穿雨彬彬有禮的起身。“不知軍師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鳳棲梧冷淡的眸子掃一眼任穿雨,在他的對麵坐下。麵對鳳棲梧直接了當的問話,任穿雨卻並不著急回答,而是凝目看著她,那樣的目光似是審研、判斷,又如鏡亮如針利,似要將眼前的她看個透徹,從她的心到她的腦,從她的現在到她的未來,似乎那雙眼睛都可看到!等了片刻,依不見任穿雨答話,鳳棲梧起身:“軍師若無事,夜已深了,棲梧要休息了。”說罷即轉身往後堂走去。“棲梧……棲梧……自是要鳳棲於梧!可放眼整個天下,唯有帝都堪為鳳棲之梧!”任穿雨的話將鳳棲梧移動的腳步釘住,轉身,眸中閃過一抹亮光,卻是又冷又利:“軍師此言何意?”“鳳姑娘論才論貌皆是萬中選一,難道要終身屈就歌者之位?”任穿雨一臉親和的笑容,似要化解鳳棲梧冷眸中射出的寒光,“我王他日登位為帝之時,鳳姑娘難道不想重振鳳家聲威,不想重繼鳳家的傳說?”鳳棲梧看著任穿雨良久,然後那臉上的寒霜忽漸漸融化,最後竟罕有的浮起一絲淡笑,令堂中頓生豔光,令任穿雨見之心頭暗喜。果是如此呀!“軍師,棲梧非聰明之人,自幼即愚笨呆板,以致未能登高攀月,反淪落風塵,實是有愧於鳳氏祖先。”鳳棲梧淡淡的笑著,重又坐回椅中,“而任穿師慧冠群英,心思敏銳,眼光獨道,想來這世上無事可脫軍師指掌,無人可脫軍師利眼。”“姑娘是在誇獎穿雨還是在暗罵穿雨呢?”任穿雨抬手撫著下巴溫和的笑道。“都不是。”鳳棲梧卻緩緩搖頭,“棲梧隻是想告訴軍師一點。”“穿雨洗耳恭聽。”鳳棲梧豔容上的嬌笑猛然收斂,一層寒霜剎時罩上,冷冷的略帶譏諷的看著任穿雨:“任是軍師能算無不漏,但———你看錯我鳳棲梧了!”任穿雨臉上的微笑被這一句冷言刮得一乾二凈,撫著下巴的手也頓時止住,怔怔的看著鳳棲梧,似實想不到鳳棲梧竟是這一番回複。“姑娘……”“夜深了,軍師請回罷。”鳳棲梧卻無意再繼話題,起身送客。“姑娘果是傲骨錚錚,隻是穿雨此為非輕視姑娘。”任穿雨站起身來,臉上親切的微笑此刻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的肅然,“穿雨知姑娘對我王情深意重,若姑娘能長伴王身,實乃我王之福也!”鳳棲梧聞言卻隻是極淡一笑:“軍師忠心,棲梧再愚笨自也知,隻不過……”鳳棲梧移步緩緩離去,手及門簾之時卻又回首一視,“那兩人……豈容他人插手!”任穿雨望著門邊消失的身影,良久後才喃喃歎道:“鳳家的人……可惜…可惜啊!”光線有些暗,白色的營帳,白色的蠟燭,白色的帷幔,白色的衣裳……滿目的白,仿如蒼莽雪地,空曠寂寒。“你們都退下。”“是!”侍者、宮人都悄無息的退下,帳中隻餘白衣似雪的女王。寬寬的帳,一左一右兩具靈柩。邁開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無神的目光緩緩移向棺內靜躺著的人,那一剎那,淚不受控製的洶湧而出,身似被抽離所有的力氣,萎頓的跌坐於地上,抬手捂臉,肩膀無法抑止的劇烈顫動,那極力壓抑的嚶嚶啜泣聲偶爾會從唇邊溢出。久容……林璣……少年時的相遇,眨眼便已是十多年過去,一起長大,一起學文習武,一起打鬨嬉戲,素不相識的孤兒,在那些年裡,卻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曾以為會相伴相隨一生,白發蒼蒼之時……憨實寡言的包承……容易臉紅的久容……愛譏誚的林璣……不論時間的長河流淌多長多遠,那些人、那些笑、那些淚、那些鬨、那些吵……似隻要一個回首,便可伸手挽住,永不會離去!“啪!”有什麼從袖中掉出,拾起,那是一個小小的純白絲囊。王,這是從久容懷中找到的,保藏得很好,想來是極其重要之物。齊恕的話在耳邊響。顫著開,囊中是一塊蒼山雪玉,玉心的那一點紅分外驚心,未串線的淡藍水晶,一顆一顆的散落於雪玉周圍,仿是玉心滴出的……淚珠!久容……久容……緊緊的攥著絲囊,淚如脫線的珍珠,滴滴滾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久容……那壓抑的哭泣終於化為悲切的慟哭,昏慘的燭光似要和應,搖曳舞影,整個營帳都在一片陰淒的光影中浮浮沉沉。久容……嗚嗚嗚……嗚嗚嗚……時間靜靜流逝,白蠟滴淚相陪。悲泣終於止歇,起身,移步,抬臂,伸手……將絲囊放入那冰冷的手掌中,微微用力合攏。目光左右依依移動,左手牽起白布……右手牽起白布……遮起身……遮起肩……遮起頸……遮起頷……遮起唇……遮起鼻……久容……林璣……緊緊閉目,手腕一抖,就此隔絕!“王。”靜悄悄的帳中走入齊恕、徐淵、程知,以及那四名銀衣武士。“你們也向林璣、久容拜彆吧。”“是!”七人恭恭敬敬的拜彆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時,幾滴水珠滴下,白幔上浸染一圈圈的水印,抬首,卻是七張肅然無畏的麵孔。“作為一國之主、一軍之帥,有些話本是決不可說出的,但對於你們幾個我卻還是要說。”惜雲的聲音在帳中無波的響起,負手身後,背對七人,白衣及地,長發遮身,無形中,那個背影卻是那樣的靜穆與莊嚴。“臣等恭聽!”七人垂首。“嗬……”對於七人的鄭重,惜雲似是輕輕一笑,手輕輕抬起,覆於額前,指尖緊緊抵住眉心,“以後……不論你們與誰對決,當確定不能獲勝之時,你們……便逃或降吧!”“王……”七人同時出聲,震驚的看著他們的王。“因為……隻有你們還活著,我才可以救回你們,才可找回你們!”惜雲無視於七人的神情繼續平靜的道出,額間的手輕輕垂下,靜靜的落於身側,“在本王心中,你們……勝過這個天下!”“王!”七人垂首跪於地上,隻有那聳動的肩膀泄露出他們激動的心情。“本王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王啊!”惜雲自嘲的笑笑,“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日後史上大概是一個千古笑柄!”日後,此言在史上並非笑柄,而是留下千年一歎。史家曰:風王能道此言,足見其仁者之懷,能待部下若此,足見其胸腹相度!為君者,仁澤天下,廣納民心,用人不疑,唯賢能而重之,乃明君之為也。縱觀風王一生,才智功業,古往少有,足可謂明君也。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為依為,如此王者,奈何!奈何!“王,不論他人如何說,不論您如何為,您都是我們風國的王!都是我們風雲騎唯一效忠的王!是我們心中獨一無二的王!”七人俯首於地。“起來吧。”惜雲轉身,平靜的看著他們,“恕,你差人將林璣、久容靈柩送回風國,我們也該起程了。”“是。”惜雲目光雙掃過那四名銀衣武士,片刻後吩咐道:“無寒,你即日起為齊恕副將。”“是!”無寒躬身領命。“曉戰,你為徐淵副將。”“是!”曉戰應道。“斬樓,你為程知副將。”“是!”斬樓領命。“宵眠,你以後即隨侍在久微先生身邊,以護其安危。”“是!”宵眠領命。這四人都年約二十四、五歲,雖麵貌不同,但身高、體型、裝束一致,乍看之下,會以為是同胞兄弟,且氣質冷峻,渾身散發著一種鋒利的劍氣,一望即知是頂尖高手。惜雲最後回身看一眼靈柩,然後慢慢閉上眼睛,仰首,聲音平靜而簡潔的道出:“我們去結束這個亂世吧,包承、林璣、久容的血不能白流!”“是!”帳中的響應聲堅定鏗然!十月二十八日,喬謹領墨羽騎攻下交城。十月二十九日,風王與息王率大軍前往帝都進發。途經落英山時,風王望山良久,最後曰:落英……落英……落無數英魂!以後此山即名英山吧!落英山便在那一刻改名為英山。同年十月底,華**師柳禹生護送南誠侯一行抵皇國皇都。向監國的二公子皇炅複命後,柳禹生請求覲見純然公主———現今皇國王後華純然,二公子慨然允之。莊嚴肅穆的皇王宮中,當柳禹生告之華純然三位公子戰死於昃城之時,他悄悄的抬眸窺視一眼,想知道公主對於三位兄長的死是什麼樣的反應。雖隻是匆匆一眼,可足夠他看清錦座上的人,那是一張為兄長逝去而悲泣但依未失其端莊、優雅儀態的絕美容顏。這是人之正常的反應,可也就在那一刻,柳禹生那曾想輔明主、開盛世、作名臣的野心與壯誌全都煙消雲散了!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哀老與弱智,這個天下啊,任它以後如何的風雲變幻、如何的雷鳴電閃……那都不乾他的事了!天下早已是他們的天下!“三位哥哥是在攻王域昃城時敗於東陶野將軍手下而戰死的是嗎?”華純然的聲音依帶著一絲低低的泣音,但那雙美眸卻是清淩淩的看向柳禹生。“是的。”柳禹生垂首答道。“雖三位哥哥不幸,但對於男兒來說,能戰死於馬上也是一種殊榮是嗎?”聲音極輕的仿如所有纖弱而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為著哥哥的死去而悲痛的找著各種榮耀安於哥哥的身上。“是的。”柳禹生應道。“那麼……柳軍師也請如此回複父王吧。”華純然的聲音一剎那如冰珠墜地,清脆鏗然卻也寒意襲麵。禹生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嘴角卻勾起一絲略帶自嘲的笑意,枉費自己自負一世聰明,可是在這位公主麵前啊,何其幼稚!然後大殿中有片刻的安靜,良久後,華純然清如冰鈴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直射柳禹生,雖是低垂著頭,柳禹生也覺得頭皮一陣麻刺刺的。“請柳軍師代純然轉告父王:雖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與王侄必能承歡膝下,所以請父王節哀保重。”禹生簡潔的應道。“再請軍師替本宮將此帕帶與父王。”華純然將係在腕間的一條絲帕解下遞給柳禹生,“就說純然未能儘孝於父王身前,實心感愧疚,此帕乃純然親手所繡,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是,臣定如實轉告大王。”柳禹生躬身接過絲帕。華純然的目光最後掃一眼那條絲帕,眼中似有某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但很快即消失:“軍師何時起程回國?”“臣明日起程。”純然點點頭,然後吩咐侍候在身邊的內侍,“謝總管,將昨日王太後所賜的白山天參賜給柳軍師,軍師一路辛勞,此參便與軍師補補身子吧。”總管領命。“臣謝公主所賜。”柳禹生跪地謝恩,“臣歸國後即回禹山終老,恐再無機會侍候公主,臣就此拜彆公主。”他深深叩首。華純然看著地上的柳禹生,沉吟半晌然後似微有些感歎的道:“也好。”“臣告退,臣願公主健康長壽!”柳禹生最後一語彆有深意。“嗯,去吧。”華純然淡淡擺手。當柳禹生退去後,華純然屏退所有宮人,一人獨坐,看著寂靜的宮殿,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怔怔出神。雖貴為一國之後,但那雙雪白纖嫩的玉手上竟無一件飾物,空空的、光潔的,連腕間最後的那一條絲帕也褪去了……“都走了啊……華氏一脈今後也就安然了……””空曠靜寂的殿中響起低低的自語聲,目光穿過門廊上的珠簾,也不過看到一角琉璃碧瓦,“何況……我還有你的……”抬手輕輕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我還有皇王,我是皇國的王後,更甚至……日後還會是新王朝的皇後!”“來人!”話音才落,便數十名宮人齊齊趕至。“替本宮傳旨下去,申時在優慶園設宴為南誠侯的諸位小姐、夫人接風洗塵。”上即有內待通報下去。華純然起身走至銅鏡前,看著鏡中絕美無雙的容顏,平靜的道:“對於遠道而來的客人,本宮豈可失禮。綺兒,將赤焰鳳袍、鳳冠取出來,本宮要盛妝待客,這樣才能顯示本宮對客人的尊重!”“是,娘娘。”十一月中旬,初雪紛飛之時,柳禹生攜著三位王子靈柩回到華國王都。“臣拜見大王!”華王的病榻前,柳禹生淒然拜倒。“禹生不必多禮,起來說話。”“臣謝大王!”柳禹生起身,看著王床上那個蒼老而病弱的華王,實不敢相信,數月前他還是那樣雄壯氣昂的揮軍征討風國,可眼前……“愛卿平安歸來,本王實為心慰。”華王蒼白的麵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容。“臣該死!臣未能護得三位公子周全,臣……臣實是罪該萬死啊!”柳禹生倒頭跪於地上,啞聲泣道,“臣實是無能啊,請大王降罪!”“本……本王已經知曉了。”華王的聲音微弱而顫抖,閉上眼,一滴濁淚落在枕上,“禹生,起來罷。”“大王……這是公主托臣交予大王的。”柳禹生從懷中掏出那塊絲帕,捧於頭頂。內侍取過,捧給華王。撫著那柔軟的絲帕,仿如撫著最愛的的女兒,華王混濁的眼中升起一絲亮光:“純兒有什麼話對本王說嗎?”“公主曾囑禹生代轉大王‘雖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與王侄必能承歡膝下,所以請父王節哀保重’。”柳禹生恭聲答道。王歎息,“純兒就隻說了這些嗎?”“公主最後還說‘純然未能儘孝於父王身前,實心感愧疚,此帕乃純然親手所繡,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柳禹生再道。華王再三摩擦著絲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繡的圖案上,良久後,微微頷道:“此乃蛩蛩與距虛,傳說中形影不離的異獸,純兒之意便是如此嗎?”“大王……”柳禹生詫異的看著華王臉上浮起的那悲喜相交的笑容。“蛩蛩與距虛,形影不離?我華氏與皇氏便也如此嗎?從今以後不離不棄,共享新的天下,純兒你便是要告訴父王此話嗎?哈哈哈……咳咳……咳咳……”“大王……大王……”王床上的華王一陣劇烈的咳嗽,內侍、宮人頓時慌成一團。“快……快叫禦醫!”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時,華王薨。遺旨傳國予駙馬、皇國之王皇朝!十一月十五日,白王攻破帝都,曆時九天。蹄聲嗒嗒,薄雪覆蓋的大道上鐵騎如風馳過,濺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卻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那一道道血色的赤虹來得豔目!被戰火摧毀的房屋、被士兵屠殺的百姓……那些殘桓斷瓦,那些屍山血海,那些圓瞪不閉的目,那些扭曲伸出的指爪,那些痛苦的哀嚎,那些絕望的淒叫……這些都不能阻止白王縱馳的馬蹄!從棄都之日起,數月來攻城、棄城、逃亡再攻城、棄城、逃亡……周而複始,徒勞無功,疲勞、厭倦、憎恨、恐懼種種情緒糾纏著他,蒙敝了他的雙眼,耗儘了他的理智,磨去了他所有的鬥誌!國早已亡了,家早已破了,臣早已散了,軍也已耗儘了!可是他總算來到了帝都,這個三百多年來盤踞於他們的頭頂俯視著他們的巨獸,他要親自將巨獸的喉頸割斷!這是他曆儘千辛、耗儘一切必得的回報!史書上,他白景曜也得留下最為耀目的一筆!狠狠揮下鞭,馬兒吃痛一聲長嘯,放開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馳去,馬背上已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見了,那明黃的琉璃瓦,那丹紅的宮牆,那高高矗立的獅獸……那是皇宮!那便是皇帝所住的皇宮!離宮門已不過五、六丈了,忽然間從天降下一大片黑雲,密密嚴嚴的擋在眼前!那黑雲來得那樣的突然,來得那樣的快,仿如一堵牆,卻是那樣的模糊如幻,那樣的詭異難測,令人不自覺的便生出恐懼之感!這是什麼?人嗎?可這種似來自地獄的寒氣卻是人所會發出的嗎?馬兒早已感覺到了,停步不前,可回望身後,不過百數騎隨身,可以衝破眼前這堵黑牆嗎?“大王!”還在癡幻間,耳邊一記厲喚,令他瞬間驚醒,轉頭,隻見一名大臣,雙膝跪地,劍架於頸,圓瞪雙目,緊緊逼視。“臣太律常宥恭送大王!”太律?沒有逃也沒有死嗎?原來還有一個臣子跟隨著啊!恭送?寒風迎麵拂來,臣子頸間的那柄寶劍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眼,刺醒了腦,移目四顧……及目皆是玄甲的將士,團團環繞,刀劍光寒!那一刻,一股萬念俱毀的絕望忽從天降來,將他整個緊緊縛住!也就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從始至終忽都看透了!“豐蘭息……豐蘭息……好!好!好!”白王仰天長歎,抬臂揮劍,一縷鮮血飛出,濺落雪地!比六國的王宮更為宏偉氣派、更為富麗奢華的皇宮座落於帝都的中心,而皇宮中,最為莊重肅穆的便是聚龍殿,這是皇帝接見各國諸侯的地方,朝臣便是一品太宰未有宣召也不得進!黃金鑄造、九龍環飛、寶石燦目的龍椅高高盤踞於大殿的最上方,而此時,龍椅之上正端坐著東朝帝國當今的皇上祺帝。寬寬的龍案,鋪著皇室專用的玉帛紙,祺帝正伏案其上,卻非寫什麼詔書帝旨,而是專心致誌的作畫!“門外雖刀劍環立,卻依安坐如山,陛下實謂勇者也!”當那清揚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之時,祺帝正落下最後一筆,收筆之時,不由暗想,這等好聽的聲音若為歌者,必歌絕世妙曲!隻不過非壯士的雄昂之曲,也非紅妝的纏綿之樂,而是在那晚霞滿天時,金波粼粼的江麵,輕舟逸過,和著夕風送來的那一縷縹緲清唱。放下筆,抬首望去,殿中央立著一人,黑衣如墨,容如雪玉,隻是一眼,便不由讚歎,好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真不愧是三百多年前那個東朝第一美男子“墨雪蘭王”豐極的後代!“息王嗎?”祺帝不急不徐的開口,雖是問話,但其意卻是肯定的。“是的,陛下。”蘭息微微一躬身,算儘人臣之禮,那雙無底的黑眸平靜從容的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最先到這裡的果然是你。”祺帝同樣平靜從容的一笑,從寶座上起身,慢慢步下台階,“朕曾想,皇王、風王與你三人,誰會最先到呢。”“陛下想見我們三人嗎?”一個清泠的聲音響起,循聲望去,不知何時,殿門口悄然立著一名白衣女子,清眸素顏,風姿絕逸,以一種仿如踏在雲端一般輕盈優雅的步法無息走來,並立於蘭息身旁,黑白分明,融融如畫。“風王也來了。”祺帝頷首而笑,“不隻是你們三人,若是可以,朕希望能見到七王,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朕見七國之王。”“七國殘缺,陛下之願實難成現。”蘭息溫文爾雅的微笑道。“東朝帝國是由始帝與七將同建,當年便是在此殿封王授國、滴血盟誓。而此刻是帝國崩潰的最後時刻,若東、皇、寧、豐、白、華、風、南———當年建國的八人的後代再次齊聚於此,有始有終不是很完美嗎?”祺帝依然淡笑著,那雲淡風輕模樣不是談論著他的王國的崩滅,而似是談著一個遊戲最後的結局。惜雲靜靜的看著祺帝,良久後,她道:“陛下應生於泰通年間。”泰通為言帝年號,是東朝帝國最為繁盛太平之期。“朕隻能做個太平天子,而無末世雄主之概?”祺帝目光轉向惜雲。惜雲淡淡一笑:“每一個人都有一些會的,一些不會的,帝王同樣如此。”祺帝聞言微微點頭,移步走近,目光注於兩人額際那輪玉月,片刻後才有些感慨的道:“三百多年前,在聚龍殿被分割的這一對壁月終於在三百年後的今天重聚於此!”兩人聞言不由同時抬手撫向額際的半輪玉月,目光相視,然後靜靜移開。“因為這一對璧月,才有了七國,也才有今日的亂世。”祺帝靜靜轉過身,麵朝大殿上方的龍椅,聲音靜穆低沉,“離合聚散,因果循環。廢墟高樓,繁華腐靡……從無至有,從盛至哀……生生息息,周而複轉,人生如此,天地如此。”移步緩踏上台階,一步一步走向龍椅,立於龍案之前,抬手輕撫案上龍璽,然後拾起輕輕印在一塊寫滿丹字的黃絹上:“這是你們要的東西,拿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