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主峰上外一個洞府裡靜寂無比,鏤空的銀色香爐裡盤起一圈圈白色熏香, 緩緩在空中散開。青衣鶴發的孩童端坐於蒲團上, 雙眼緊閉, 眉宇緊鎖。清虛子先前察覺自己心境出了問題, 而這個問題不能再耽擱下去,於是就暫且抽空閉了個短關。他點上一支冷香後,旋即入定,全神貫注操縱著靈力在識海中遊弋。事實上, 這已經不是清虛子第一次發現自己心境出問題了。身為修真界數千年來唯一的道門魁首, 清虛子的天賦自然無需多言, 心境更是出了名的無情。兩相對比之下, 有心境問題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清虛子在進入修真界以前並不叫清虛子,這是他拜入宗門後師尊為他改的道號。原本的他也沒有名字,而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小乞兒。凡界並不太平,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陷入到戰火之中,王朝覆滅也不過在鐵騎刀戟交錯間。一個國家的覆滅,受罪的往往都是百姓。無數人因為戰爭失去了家庭, 淪為戰俘, 流離失所。興, 百姓苦, 亡, 也百姓苦。生得越低,低到塵埃裡,越能看得見這世間百態。一個乞兒從凡塵裡打滾摸爬出來, 成功拜入天下第一宗,其中究竟有多麼艱難,誰也不得而知,所以清虛子的心性比之常人要更為穩固,堅定,也無情。冥冥之中,他便是適合這條路的。頂尖的天靈根,道心澄明,天生劍骨......這些天才有的標準配置他一個不差,甚至還是其中翹楚。自從踏入修道一途,清虛子的光芒便開始卓顯,一路暢通無阻。也許是因為這段過去,對於力量,清虛子也更為執著。他修的也是三千大道的上乘道法,無情道。平心而論,他的確是一個無情之人。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無甚牽掛,心思也藏得深,不曾與人有過深交。在旁人眼裡能夠用時間累積出來的交情,於清虛子這裡卻是完全行不通,不然當初在麵對自己入魔的道侶時,他也不會手起刀落,全無一絲慈悲可言。清虛子隻做對的事,他隻做正確的事,也從不覺得自己存在做錯的可能。入魔本就為世間所不容。入魔之人喪失理智,以殺入道,為禍四方。修真界這些年為什麼對魔修人人喊打,是因為曾經出過太多以血為證的例子。且入魔又不可逆,魔念入腦後,即便修為再高,同樣沒有例外可言。正因為如此,清虛子才完全不覺得殺了自己道侶有什麼不對的。或者說,從墮魔的那一刻開始,對方就已經被魔念操縱。若是生了憐憫之心,放任不管,真正受苦受難的還不是普通人。所以出劍時,清虛子沒有絲毫猶豫。事後,雖然道侶的父親,也就是太衍宗的長老對他頗有微詞,卻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甚至在宗門大典上還得捏著鼻子感謝他。連聲謝道清虛子反應及時,這才沒有給太衍宗造成聲譽影響。清虛子也得以因為此事,徹底遁入無情道,修為大大進步,跨級躋身大能行列。隻是他依舊不懂,為什麼明明他做了對的事情,從那後旁人看他的視線卻滿是畏懼。當然,他也不在意。後來清虛子越爬越高,成為道門魁首,接任太衍宗掌門。很多人都說,清虛子這個人,就像是一把衡量整個正道的標尺。他的一舉一動全無私情,也全然無情。這樣的人做道門魁首,便是極好的。清虛也覺得極好,他生平在意的東西不多,既沒有親近的人,也沒有渴求之物,修為就是他唯一執著的東西。凡是修道之人,都有著一個白日飛升,羽化成仙的夢,清虛子自然不例外。變故發生在那一年。清虛子破天荒地收了一個徒弟。他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樣有著驚人天賦,早早驚逢人生劇變,從此變得隱忍而成熟,沉默寡言,對力量有著十分直白的渴望和追求,並且願意付出一切。從此,主峰隻有一人居住的洞府裡終於多了些人氣。全修真界都知道,太衍宗的老祖有多麼寶貝他的首徒。淩雲出門下山曆練,清虛子就請各個門派掌門先喝了一圈茶,喝完茶後才慢悠悠表示自己徒弟出門曆練,其他掌門都紛紛心神領會,表示一定會好好關照這位天下第一宗的小師叔。淩雲被他的仇人算計,差點身死,清虛子就一劍掃平了他們宗門的山頭,罔顧修道之人最忌諱沾染的殺生因果,也要將那個仇人滿門屠下。當然那人也是該死,在修真界動他人的徒弟不亞於凡間動人子孫,但像清虛子這樣的還是少見。淩雲因為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清虛子就以一個承諾換來傳說中的天品丹藥,這才救回弟子一命。......太多太多。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還有一些,是隻有清虛子才知道的。天之驕子,越是木秀於林,迎來的風便會越猛烈。這一點,當初入太衍宗的清虛子再清楚不過。在他還沒有足夠實力的時候,在宗門裡也沒少遭過妒忌和算計。收了淩雲這個天資卓絕的大弟子後,清虛子刻意帶著他到各個峰主長老那裡去,讓所有人按頭認下這位新入門的小師叔,這才作罷。淩雲以為自己所有悄悄瞞過師尊的事情,其實清虛子都基本知道地一清二楚,區彆在於有些他偶爾會點明,有些他懶得說。從來不會關心與自己無關之事的清虛,竟然也會考慮起自己飛升後,這位大徒弟改何去何從,並且暗地裡為他鋪好路。除了淩雲以外,清虛子這輩子從未對人如此上心過。他帶著淩雲去齊國皇宮,斷了塵緣,入了無情道。他看著淩雲同那狐狸少年作彆,黯然失神,朝著無情道又邁一步。他看著淩雲越發冰冷,看著天下人說劍尊之名不墮清虛門下首徒身份,看著少年一點一點長大,越來越像他。直到——清虛子終於意識到的那一天。渡劫期之後就是飛升成仙,到了渡劫期後就不看重修為了,更加重要的是心境。若是心境無法突破,那終其一世,即使將渡劫期漫長的壽元耗儘,也是無法得道成仙的。清虛子從大乘踏入渡劫已有百年,修為卻絲毫未變,近似冰封。這個大弟子,對他的影響有些大了。當清虛意識到的時候,淩雲對他的影響已經到了一種入木三分的地步。體現在方方麵麵,雖然細微,卻無可忽視。他一貫在修真界被人評價都是冷心冷清,無情至極。偏偏對淩雲,清虛總是無法真正狠下心來。難道是自己隻收了一個弟子,缺少相處的緣故?於是清虛子收了第二個弟子。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對第二個弟子的注意,遠遠不及淩雲的十分之一。也就是此時,他發現自己心境出了問題。具體是什麼問題,清虛子反倒是當局者迷,霧裡看花,隻有隱約頭緒。於是他當機立斷,卸下掌門事務,明麵上說的是雲遊四海,實際上是疏遠了同兩位徒弟的聯係。在他雲遊四海的數百年裡,淩雲劍尊的名氣愈發高漲,甚至不僅僅是修真界,凡界也為他興修廟宇。數百年裡,淩雲的修為更是直線上升,反倒超過了清虛子這個師尊。直到淩雲即將渡天劫時,清虛子才回到了闊彆已久的宗門。數日後,淩雲入了魔。沒有人知道清虛子當時的心情。他一劍下去,親手將自己的徒弟打落雲巔。曾幾何時,旁人這麼對淩雲,清虛一劍削了對方山頭。諷刺的是,如今,卻是他自己動了這個手。他親眼看著那人慘笑,親眼看著那雙眼眸裡漸漸失去神采,看著淩雲選擇自我了結,什麼也沒剩下。在一切都結束,眾人站在天劫造成的龍骨淵下,青衣道長收攏掌心,聲音沙啞,“今日一事,誰若敢聲張,本座格殺勿論。”以他的實力和威望,既然發話,修真界自然莫敢不從。反倒因為此事,聲望更甚。無人得知,龍骨淵一役後,青衣老祖在歸來山門時,硬生生嘔出一口血。這樣也好,從此修真界記住的隻會是劍尊淩雲。死在他手上,也比死在眾人圍攻下,強得多。從那之後,清虛子的修為再無進益。三百年後,他門下另外一位弟子也叛出師門。對此,清虛子隻是冷笑,“怪隻怪當初淩雲心善,留下你這個餘孽。”對於這個叛出師門的弟子,清虛心裡並無任何波瀾,如同死水一般寂靜。因為他已然知曉,那個真正造成他心境不穩的人,究竟是誰。唯一不解的是,那人明明早已身隕,他也親自提劍滅殺,卻不像曾經殺妻證道那般,除去屏障,更上一層樓,反倒是這七百年閉關來,清虛子修為還跌落一個境界,隻堪堪維持渡劫。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像是永遠在原地轉圈的螞蟻,束手無策。控製靈力巡視了一圈識海,清虛子依舊如同往常過去的數百年一樣,沒能發現任何頭緒。青衣道童索性停了內視,睜開眼睛,琉璃色的蒼眸裡劃過一絲煩躁。渡劫期的神識重新鋪在了主峰之上。雨卻還在下,山野偶有驚雷,似無止息。當清虛子的神識停留在天字洞府,察覺到內裡那位少年剛從睡夢裡醒來後,他忽然皺了皺眉。無他,因為那位少年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種令清虛子不喜的氣息。下一刻,青衣孩童的身體便從蒲團上消失。他出現在了天字洞府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