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把手放上去後, 宗辭才反應過來。少年纖細的手和男人的手交疊,裹在後者寬大的手掌裡,從指尖末梢傳來的熱意瞬間擴散到了全身。宗辭想起當初在廣場上, 清虛子說“跟我回去”時他內心泛起的波瀾,以及一時半會克製不住的翻湧情緒。那個時候,千越兮也是默默將手伸了過來, 在寬大的袖袍下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說來也奇怪,明明宗辭當時的心情頗不平靜, 卻在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動作裡瞬間安撫了下來, 胸口中充滿了勇氣。就是兩個大男人手牽手,真的會有點奇怪。不過......既然千越兮也說了他們是朋友,那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吧?宗辭在腦海裡類比了一下自己以前同清虛子一起出行, 還有偶爾手把手教小師弟練劍時的的舉動,剛剛有些忐忑的心瞬間平複了下來, 任由自己順著男人的力道, 一起邁步走出了靜室。窗外的風雪很大, 一抬眸看去,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儘頭,更看不到前路。“不要怕,外麵不是這樣的。”察覺到少年的停頓,烏發白衣的男人稍稍側過頭來安撫道, “天機門周圍有陣法,風聲不會乾擾這裡,若是沒有設立阻礙的話,雪花會順著它們原本的痕跡落進來, 鋪在天機門的殿宇上。”頓了一下後,千越兮又輕聲道:“不要怕,我會牽著你的。”“不...我沒有害怕。”宗辭睜大了眼睛,喃喃道,過了好半晌才回話,“我隻是覺得...很漂亮。”的確很漂亮。先前在靜室內的時候不覺得,走出來後,這種震撼才徹徹底底浮現出來。靜室位於整個天機門殿宇的後方,甚至還需要走一截台階,宛若古時王朝皇宮裡的摘星樓,站在門口能夠俯瞰大半個宮殿。一片褚紅色的瓊樓玉宇坐落在這片純白色的風雪地界,周圍是九曲縵回的,連接著這片宮殿的走廊。走廊就像是默認的避風港,不論外麵的雪有多大,在殿宇的屋簷上留下了多長的冰柱冰花,都無法吹進走廊半步。每隔幾步,在古樸灰色走道中央燃起了幾盞蓮花燈,將附近一片落雪染成暖洋洋的顏色,像是點綴著一片剛剛散落的星火。不遠處,以不知名材料建成的神龕屹立在大地,仙樂奏鳴,回蕩在重重雪山之間,順著那條宛若通天赤練般的冰河墜落,落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寒潭中去。世人都說,天機門坐落在天山之巔,住在上麵的都是仙人。而今宗辭一看,隻覺得此言非虛,果不其然。輪椅輕輕壓過雪麵,貼心地為少年擋住呼嘯風雪。他們並肩而行,從靜室的門前離開。“最前方是天機門的主殿,裡麵燃著三千三百三十三盞明月燈,雖然看起來是一座宮殿,但實際上更像一座平日裡不作使用的的大型機關。隻有在每年例行祭祀,或者天道發下預兆時,才會開啟內裡的天壇,露空祈福。”一邊走,天機門主一邊耐心地為少年解釋介紹,“傳說中記載的天機門輝光,大多數時候都是開壇祈福作法時,天地連接所造成的異象。”修真界無數本古籍裡,都曾經記載過天山周圍的天地異象。那是天機門在修真界的傳說裡,一定不會缺少的一環。天山之巔上彌漫的漫天輝光。光束從山巔拔地而起,有如驚鴻遊龍一般,衝向雲端,將整個夜空染成白晝一般的顏色。“不過往日裡,門人都很少靠近主殿附近,那邊陣法奇詭,業力繁重。”千越兮帶著宗辭,腳下一拐,從主殿的側方走向了後麵,“那邊是偏殿,往日裡我偶爾會在裡麵煮茶撫琴,冥想靜思。”作為大名鼎鼎的天機門主,其實千越兮的生活,還是蠻簡單的。修真之人都不用睡覺,到他這個境界,辟穀再正常不過,更何況天山之上,要是風雪大的時候,簡直晝夜不分。千越兮每天要麼冥想靜思,偶爾煮茶調琴,自己同自己下棋,調香點蠟,甚至連走出偏殿都很少。當然,在宗辭麵前,千越兮肯定不會這麼介紹自己的日常生活。作為東道主,他還是第一次同彆人這樣介紹天機門,於是難免謹慎斟酌用詞。“偏殿後麵是一處冷亭,建立在雪山邊緣,從那裡可以看到下方。”穿過層層疊疊的屋簷,映入眼簾的,是一條蜿蜒下山的小路。小路通體用青石板鋪就而成,在這樣極冷的環境裡,竟然也沒有冷凍結冰,反而乾淨無比,隻有周圍鋪就的白雪。“我們可以先去那邊歇息一下。”因為宗辭如今肢體還很僵硬,千越兮一直注意轉移少年的注意力,讓後者不要全神貫注放在自己的腳上。“好。”宗辭點了點頭。他走得很慢,每邁開一步都需要花費極大的力氣,偶爾還會行不穩。這時,他才領悟到為什麼千越兮要像抓著小雞一樣緊緊抓著他,雖然一路上沒有冰雪覆蓋,但萬一要摔了個人仰馬翻,他劍尊的臉該往哪擱。好在方才那件厚重的鶴氅十分夠分量,再加之天山山巔有大陣相護,這才不至於讓宗辭凍得發僵。兩個人,一個病,一個殘,一瘸一拐慢吞吞的走,遠處看起來怪有些淒慘的。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千越兮才帶著宗辭挪到了天山一側的涼亭。天機門的小童早早就守在了亭外,見到他們前就恭恭敬敬在地上鋪好了換鞋的軟墊。宗辭將鞋子脫下,赤腳踏入這裡後,所有的風雪都像是瞬間停息,按上了休止符。涼亭內暖洋洋一片,整個亭下燒著柴火,將整個亭子的地麵烤地溫熱無比。“那裡有被子,如果冷的話,可以披在身上。”千越兮從暗格裡拿起一個小手爐,指尖竄起火苗,將內裡的金絲木柴點燃,蓋好蓋子。等到他回頭的時候,宗辭已經將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裡,撐著頭看向亭外了。從天機門主的角度看過去,少年側臉和身後的風雪融到一起,昳麗又靜美。一時間,千越兮竟然有些恍惚。桌麵上的香爐還在幽幽燃燒,香爐上溫著一壺酒,酒氣從壺邊的縫隙滲透而出,一旁放著一盞搖曳的燈。千越兮在天機門的涼亭裡,溫了千年的酒,點了千年的燈,還在主殿裡放上了褚紅色的牌位,每年天機門開壇做法,祈福之時,都不忘在心頭過一遍那人的生辰八字。如今,這個念了這麼久的人,就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恍若隔世。對於這一切,宗辭卻絲毫不知情。他手裡捧著香爐,偏著頭,靠在涼亭的長柱上,測眼看向外麵的風雪。這附近沒有比天山更高的山了。腳下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再往遠處,還能看到不甚明晰的深綠色原野。涼亭屹立在山崖一側,不遠處是懸泉瀑布,衝刷著冰塊和白雪,如同白練般落到山底。宗辭伸脖子去看,隻能看到瀑布尾端濺起的雪水,還有山崖上被凍成霜華的不知名樹木,根本看不到這條河的儘頭。他雙手捧著小火爐,手心從火爐表麵汲取熱度,將頭往身上的被子和腿間縮了縮。窗外的風雪呼嘯,涼亭內卻像就此分割出了一片無人打擾的小天地,安靜地像是兩個世界。上輩子宗辭很少有這樣閒適的時候,甚至就連這輩子也很少有過。淩雲劍尊沉迷於修煉,又因為功法的緣故,為人嚴肅,不苟言笑,身上又背負著太衍宗首座弟子和師尊清虛子的期望,很難停下來歇息片刻。這輩子重生後,雖說一直說著想要遠離紛爭,但他的身份卻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即便不是太衍宗首座弟子,也依然是清虛子的徒弟,除非離開師門,不然這點永遠不會改變。隻有等到現在,徹徹底底和那些過往斬斷,離開太衍宗後,才能求得一瞬心安。雖然什麼也不做,卻感到內心寧靜無比。他看著看著,忽然聞到一股馥鬱的酒香。宗辭眼眸一亮,回過頭去,“是仙醪酒嗎?”少年猝不及防的回頭打斷了天機門主的沉思。直到這時,後者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一眨不眨盯著對方許久了。為了掩蓋這片刻的尷尬,千越兮屈起手指,抵在唇邊,輕咳兩聲,“是的。”上次千越兮在主峰峰頂上同他送彆,宗辭就有幸飲過一次這天機門獨產的美酒。仙醪酒,據說用天山寒梅釀製,又在寒冰之下埋了多年,酒香清冷馥鬱。宗辭喝過一次後還頗有些戀戀不忘,如今提起後眼眸裡開始閃動興奮的光,像是星輝落進瞳孔裡。迎著這雙如星雙眼,天機門主愣是沒能說出那句‘你如今的情況不適合飲酒’的話,隻得默然停頓數秒,屈服般答道:“不可多喝,隻能喝半杯。”“好。”少年眉眼彎彎,像狐狸一般狡黠。他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是那個拯救了萬物蒼生,冰冷淡漠的淩雲劍尊,反而像是尋常凡界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天之驕子青雲直上,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享受著萬人矚目的待遇。——而非那個背負著責任,踽踽獨行,到死也不被理解的人。千越兮為他斟了小半杯酒,轉頭也給自己斟了半杯。本來,這樣的人,生來就該是眾星拱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