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呼呼呼——”狂風大作, 亭外的風雪仍在呼嘯。風雪不僅沒有停止,甚至還比他們走進涼亭時更加猛烈了幾分,像是撲襲而來的餓虎, 凶殘萬分。千越兮扶著酒壺的手指微頓,“馬上便要入夏了,這也許是入夏前最後一場暴風雪。”宗辭:“入夏?天山上經常這樣嗎?”“也不經常。春天雨水比較多, 夏天雪融的比較快。”天機門主回道,“天山的天氣同往常的雪山區域或凡界都不同,片刻前還風平浪靜, 片刻後也許就會迎來一場暴風雪。”“雪山的天氣一向如此, 變化莫測。”狂風卷集著雨雪,發了狂一般拍打在涼亭的邊緣,發出如同破碎音箱般的拉扯聲, 有如一連串敲打的狂躁野獸,不得其門而入。但這聲音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亭內的人。涼亭內安靜無比, 桌麵上燃著的沉香依舊悠悠然散開, 乳白色的煙霧盤旋在亭內, 散發著馥鬱的清香, 同外麵就像是兩個世界。早在天地朦朦朧朧昏暗的時候,守在門外的天機門小童就得令退下,退下前還推了個小木車進來。他們在天機門待了無數個年頭,早就知道風雪即將來臨的預兆。或者說在天機門的陣法裡,根本無需擔心。等到暴風雪真正來臨後, 反倒是宗辭這個從未觀賞過的人比較新奇,迅速從懶洋洋倚靠的模樣變得脊背挺直,睜大眼睛,定睛看向涼亭外麵。先前還能看到的蒼山天地已經儘數消融在了這片風雪裡, 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是同一種顏色,難以分辨出輪廓所在。方才還汨汨流動的瀑布被狂風掀起,低處時不時傳來岩縫冰雪斷裂的聲音,忽的一下撲到河水裡,被雪水裹挾著衝到深不見底的深淵。不遠處的雪峰似乎在隱隱約約醞釀著一場雪崩。宗辭親眼見證了那塊山間的雪忽然碎開。最開始,可能隻是一塊石頭的力道,但是等到在山坡上連環造成的力道後,足以毀天滅地的雪崩便成型了。千萬朵雪花堆疊翻飛成潔白的浪花,從山坡呼嘯而下,滾落到山腳,引發了無數崩落聲,回蕩在雪山四麵。這是一件十分震撼的事情,雖然強大的修士也能一劍斷鴻蒙,但比起自然形成的天地奇觀,到底還是威力差矣。要是宗辭劍術尚在,或許他也會生起興致,飛到那漫天大雪去,同這天地做過一場。而他們現在卻坐在不遠處的小涼亭裡,腳下是萬壑生風,仿佛局外人一般旁觀,卻也彆有一番不同的趣味。“若是運氣不錯,等到風雪過後,應該就是晴天了。”宗辭看得入迷的時候,千越兮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男人默不作聲地收起手心那塊用來簡單推卦的靈石,像是不經意道:“天山上很少有晴天,往日都是飄雪,或者灰蒙蒙一片。這麼大的暴風雪,理應天空是會放晴的。”“那我倒有些期待了。”少年回眸一笑,低頭拿起手上的仙醪酒輕抿,微微抬眸。暴風雪來臨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暗的。整個涼亭裡隻有桌麵上點著的沉香燈依舊還在散發著光亮。男人依舊端坐在輪椅上,身上的白衣在光線的明滅裡似乎比外麵的大雪顏色更甚,同垂落而下的烏發形成鮮明對比,都似這人間永不被玷汙的白雪。宗辭一抬頭就看到了千越兮發尾那個會隨著主人動作繞來繞去的白色小辮子。想起方才天機門小童看到時露出的見了鬼的表情,他便怎麼也壓不下自己的嘴角。宗辭在這邊偷偷笑,轉頭就被天機門主抓了個正著。烏發白衣的男人側過頭來看他,雖然雙眸閉合,卻準確無誤地朝向著宗辭所在的位置,讓後者心頭忍不住一驚。不過所幸的是,千越兮並沒有說什麼,反而揚了揚手,將門口那輛小推車扯了過來。拿開推車上麵的車蓋後宗辭才發現,裡麵竟然是一碟碟擺放精美的點心料理,每一盤都精致無比,其中不乏就地取材,用冰雪做成的風味,令人食指大動。“你如今還未辟穀,隻是喝藥的話,難免腹中會有饑餓感。”千越兮解釋道,“恰逢賞雪,我便差他們準備了,也不是否合阿辭的口味。”這句話是沒什麼問題,但是那個稱呼就很有問題了。宗辭猛的一抬頭,正好撞到天機門主斂下的眉眼裡。“你......”宗辭正欲開口,卻不想麵前人又道:“方才是我唐突了。想來友人之間如此稱呼,應當並無不妥。”末了,還體貼地補上一句:“當然,阿辭也可以這般喚我。”的確並無不妥。宗辭轉念一想,便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花費太多的時間,“門...阿兮多心了。”說完後他才感覺,這個稱聽起來實在同麵前風光月霽的天機門主不配,於是宗辭一邊將點心放進嘴裡,一邊在心裡默默劃掉了這個昵稱。以後還是直呼其名比較好。接下來的時間,宗辭安靜地埋頭吃,千越兮則在一旁低頭手裡的玉簡。修士都很少吃凡人的食物,即便是未辟穀的修士,多半也是每日定時服用一個辟穀丹便完事。就連宗辭上次吃東西,可能都得回想到千年前同師弟一起下山曆練時,某次興致來了,去酒樓裡吃的那一場。時隔多年,手裡再次握起筷子時,宗辭差點忘了該怎麼用,一沒留神就讓筷子沾著醬汁戳到了嘴角,在臉頰上劃出一道棕色的痕跡,看起來就像偷吃被發現的小狸貓。“慢一點,外麵風雪還未停,不必如此著急。”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男人就低笑一聲,修長的手貼了上來,自然而然地用錦巾將他嘴角的醬汁擦拭乾淨。少年眨了眨眼睛,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呆滯,也有可能是被那聲低笑攝住。等他回頭一看,天機門主已經收起了錦巾,複又重新低下頭去,似是安靜地在用神識玉簡。宗辭:“......”他隻好跟著低頭,繼續和盤子內的吃食作對。外頭是風雪肆虐,內裡是歲月靜好。涼亭內,像是和外麵狂風暴雪生生分隔成兩個世界。一個世界生活著芸芸眾生,一個世界僅僅生活著兩人。####約莫兩個時辰後,暴風雪雪終於停了。正如千越兮所說的那樣,停雪之後,天山山巔上久違地出了太陽。吃飽後的宗辭靠在圍欄上,頗有些昏昏欲睡。他也得到了千越兮這位醫師的首肯,正準備歇息一會。等到陽光撲到他臉上後,定睛一看下方萬裡無垠的好景色,宗辭一下子又沒了困意。他從軟塌上跳下去,回頭扯了扯男人寬大的袖口,“我們出去看看吧。”“好。”對他,千越兮自然是百依百順。天機門主一揮手,玉簡便沒入虛空中消隱不見。他正回頭,卻看少年忙不迭將自己擺在涼亭麵前的鞋穿好,一副生怕他又做出什麼驚世駭俗舉動的驚恐模樣,不禁啞然失笑。離開了溫暖的小亭,外邊的溫度便一下子驟降。天山上即便出了太陽,那定然也是冰冷的太陽。蒼白的陽光將少年整個人裹在裡麵,卻像是沒有絲毫熱度一般,依舊讓人渾身發冷。千越兮回過頭,正好看到少年收攏身上大氅的邊角,把自己埋到毛茸茸的雪狐毛裡,嘴唇冷地沒有絲毫血色。“我帶你去個不冷的地方。”他沉思片刻,徑直撕裂了空間。就在這個瞬間,宗辭似乎再次嗅到了男人身上極淡的血腥味。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這淺淡到幾乎沒有的氣味就被空間裂縫裡傳來的風吹散,混著花香味一起,了無蹤跡。裂縫對麵,是一處花紅柳綠,五彩斑斕的地界。宗辭頗有些好奇地睜大眼睛,“這是哪裡?”“這裡是天山的花圃,我的師尊晚年便在這裡定居。”千越兮道,“其實它就在天山幾座山峰的合抱處,你病體未愈,我不便帶你飛下來,實則空間定位的地點並不遠。”的確是天山。除去這一片萬紫千紅的地界,再抬頭看,兩邊依舊還是銀裝素裹的雪山。在這樣極寒的環境下,想要種植一片花圃,想來也是一件十分費心費力的事情,不僅要設立陣法,還因為冰層融化的緣故,定時定點得為花圃進行維護。誰能想到,在修真界眾人眼裡高高在上,不沾人間煙火的天機門主們,閒來無事竟然還會在天山後院裡種花呢?宗辭感慨一聲,蹲下去,手心隨意攏了一株花,“尊師有心了。”“他的確是個愛花之人。”千越兮坐在輪椅上,低頭看著少年恬靜的側臉,猶豫片刻,“阿辭如今離開了宗門,之後...可有什麼打算?”“打算?”宗辭愣了一下,指尖繞過花朵的末端,重新繞到花麵上來,“我神魂未愈,即便重塑身體,也隻是苟延殘喘而已。”雖然上次在龍骨淵下千越兮就猜到,這千年裡少年定然是拖著殘缺的魂體,在冰冷的墓裡生生捱過。但等到宗辭真正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來時,他依舊不可遏止地心口一痛。“這具身體隻能再維持三年,在太衍宗裡過了一年,又在床上躺了數月,恐怕隻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在談論到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宗辭反而相當平靜,“若是可以,我想用凡人的腳和眼,再去丈量一遍天下。”他說得雲淡風輕,天機門主垂放在一旁的手卻越發收緊。過了許久,千越兮才低聲道:“會有辦法的。”“在阿辭沉睡的時候,天一已經有了些治療的頭緒。一切都會好的。”蹲在地上的少年猛然回頭,眼裡分明湧動著不知名的光輝。他沒有問究竟是什麼頭緒,反而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按你的意思......莫不是想要與我同行?”“是,不知阿辭是否同意?”千越兮眉宇溫和,十分乾脆地承認道。“當然。能與大名鼎鼎的天機門主同行,當然是我的榮幸。”宗辭笑著站起身來,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忽然有近似於天翻地覆的眩暈感襲來。少年在地麵晃了一晃,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朝前直直倒去。他手指無力地鬆開,手裡那朵好看的花墜到了地麵,驟然落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