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瑞青抱著胳膊,在牆上掛著的地圖上麵細細端詳著,他的目光緊緊地看著江蘇省省會南京的位置,用手指在那裡畫了又畫,嘴角還不時露出古怪的笑容。這時,門輕輕的被敲響了,這裡是常瑞青在福州督辦公署的辦公室。他是昨天晚上剛剛回到福州的,這一次上海之行可謂收獲頗豐。不僅和上海金融界的巨頭們談妥了“大中國銀行計劃”,還和上海護軍使盧永祥達成結盟和聯姻的協議,等下個月常老虎、常王氏他們從北京到上海和盧永祥見了麵,就可以安排常瑞元和盧四小姐的婚事,常盧兩家就算是同盟加聯姻了。而且盧永祥在送常瑞青離開上海的時候,還向他保證,隻等到兩家聯姻一成,中**工集團就可以立馬掛牌成立!一切都按照常瑞青提出的設想辦理。福建製造局和上海兵工廠合並成中**工,並且公開招募商股,組成董事會,聘請專業人士按照工商企業的模式經營管理……一家中國最大的軍工製造企業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耀如將軍,是我,崗村寧次。”敲門的那人見辦公室裡沒有動靜,乾脆大聲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原來是福建陸軍的日本軍事顧問崗村!常瑞青並沒有回頭,隻是大聲地道:“岡村先生是吧?請進,快請進吧。”隨著房門的輕聲響動,岡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耀如將軍這麼專心地看著江蘇的地圖,又有什麼打算?”常瑞青回過頭,瞧了一眼穿著一件中式長衫的岡村,微微一笑:“岡村先生,您說我能打什麼注意?”他歎了口氣:“我就是想打江蘇,現在也夠不著啊。江蘇離開福建可還隔著兩個省呢!我的兵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過去……我現在隻是想在江蘇做一點生意,好多攢幾個小錢罷了,不知道岡村先生有沒有興趣參加呢?”岡村寧次一愣,反問道:“江蘇有什麼生意好做?”常瑞青微笑道:“南京鐵廠啊!前年貴國不是提出過要中日合辦浦口鐵廠的嗎?”岡村寧次噗哧一笑:“耀如。那江蘇又不是你的地盤,要中日合辦南京鐵廠也該是江蘇督軍李秀山(李純)出麵啊!”常瑞青神色鄭重:“岡村先生,我不是在開玩笑……不過這個鐵廠不是中日合辦。隻是上海的幾位朋友想一起出資搞一下,完全是私人投資,想請岡村先生也入一股,同時看看有沒有門路銷售鐵廠生產出來的鋼坯。據我所知。眼下日本國內的鋼鐵產業發展很快吧?可是原料缺乏啊!想必南京廠的坯材會有市場的吧?”岡村寧次靜靜地看著常瑞青,這個年輕的中**閥,行事是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很有些高深莫測的味道。比如眼前這件事情,江蘇督軍李純和常瑞青所效忠的皖係可是有點水火不容的意思啊!他怎麼敢把鋼廠建到李純的地盤上?就不怕辛辛苦苦建好的廠子。被李純隨便找個借口給查封了麼?一個鋼廠,哪怕隻是最基本的煉鐵、煉鋼,沒有幾百萬銀元也拿不下來吧……岡村寧次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了下頭:“浦口的鋼坯在日本當然是有市場的,浦口、梅山有鐵礦,徐州和山東的煤也可以通過津浦線源源不斷運過來。不過李秀山(李純)那裡……”看著滿臉疑問的岡村,常瑞青哈哈笑了一聲,最後正色道:“岡村先生。您就放心吧!這個鐵廠會有中國銀行的股份。建設資金也會向中國銀行貸款。而中國銀行現在吸收了大量的江蘇豪門巨賈的資金,連南通的張季老,揚州的張鏡湖(張仁奎)都入了股份。而且又是開辦鋼廠,實業救國的大好事,李秀山怎麼會不支持?再說了,鐵廠辦在他的地盤上。如果說受製於人的,也是我這個福建督辦啊!”…,岡村寧次想了想。也覺得常瑞青的話有道理,而且就算是常瑞青和李純最後因為鐵廠展開鬥爭。日本的利益肯定不會受損……這南京可就在日本兵艦的炮口底下!他微微一笑:“耀如,既然你不擔心李秀山用鐵廠來威脅你,那日本方麵的銷路我可以去聯絡,前兩年八幡製鐵所就曾經和貴國討論過合辦浦口鐵廠的事宜,目的就是想要將浦口鐵廠煉出來的鋼坯運會國內去再加工的。所以銷路的事情倒不用擔心,我可以通過軍部的路子和八幡製鐵所說一下,一定可以簽署供貨合同的。對了,建設鐵廠所需要的工程師和機器設備,也可以讓八幡製鐵所提供,你覺得怎麼樣?”常瑞青擺了擺手:“岡村先生,您有些誤會了,我隻是這家擬建中的鐵廠的股東之一,而且也不是最大的股東,更不會參與實際的經營……畢竟兄弟不是個生意人嘛!鐵廠的經理現在預備由現在上海棉花油廠的老板張嘉保擔任,所以具體的業務應該找他去談,我們這樣的軍人隻是牽個線罷了。”說著他又衝岡村笑了笑:“現在正事兒談好了,兄弟這裡已經備好了酒宴,岡村先生是否能賞個臉兒,咱們好好聚一聚?”當岡村寧次坐著日本領事館的汽車離開常瑞青的督署的時候,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將禮貌戴在頭上,思緒有些紛繁。他在常瑞青身邊工作的成績,似乎比青木宣純最大的期望還要大!但是他心裡卻隱隱感到了一種不安,因為這個常瑞青的所作所為越來越不像一個北洋軍閥了!而且常瑞青現在下的每一步棋,他都沒有辦法看破。先是中國銀行,又是中**工集團,現在又想在江蘇投資鋼鐵廠……這個常瑞青怎麼把錢撒在彆人的地盤上辦實業呢?……同樣是這個夜晚,在江蘇省南通縣縣城內最豪華的一棟公館裡,一場宴會剛剛開始。宴會所在的大廳麵積大得不像話,製作精美的西式玻璃吊燈四下掛著,把大廳照得由如白晝。幾十號仆人丫鬟叉著手低頭伺候著,看到有誰的酒杯空了,就會殷勤的上去斟滿。大廳中間的主桌上麵,坐著十個人,其中一位身穿錦袍。須發皆白,一臉和善笑容的老者就是這裡的主人,南通大生資本集團的掌門人。清末狀元公張謇,張季直!而陪坐在張謇左右兩邊的,則是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舉手投足。都是十足的西式商業精英的作派。他們倆正是從上海趕來的張嘉保、張公權兩兄弟,是來說服身邊這位一直主張實業救國的狀元公張謇鼎力支持在江蘇南京建設鋼鐵廠的計劃的。說實在的,對於這個“南京鐵廠”計劃,張嘉保、張公權兩兄弟自己也不是特彆看好!鋼鐵廠可不比什麼紡織廠、麵粉廠、火柴廠、洋灰廠(水泥)的,投資少。建成快,技術含量低,收益也有保證。鋼廠可是那種投資大、建設周期長,技術含量也非常高的實業!漢陽的那家由清末名臣張之洞開辦的漢陽鐵廠從建成之日起就是一部燒錢機器!到現在才靠向日本出售大冶的鐵礦石勉強贏利。就算是日本的鋼鐵行業,發展初期也充滿了坎坷!八幡製鐵所從德國引進的高爐,在投產當日居然沒有辦法出鐵水!花了好幾年返工才在1904年得以投入使用……可是不看好歸不看好,現在常瑞青肯拿錢出來以中國銀行的名義投資,張家兩兄弟還是要儘心竭力幫著張羅的。怎麼說人家常大帥現在對他們張家是倚重到了極點。很有一點要委以財政大權的意思。如果將來常大帥能更進一步,這財政部長、中央銀行行長,甚至是國務總理也該有他們一份的吧?…,所以張家兩兄弟,這會正眉飛色舞地說著這個他們自己都不看好的南京鐵廠的好處。不過他們遊說的對象張季老,卻在那裡滿臉堆笑著頻頻點頭,好像頗為心動的樣子。張家兄弟的話音方落。張謇突然就一拍桌子:“我看這事兒能成!香帥(張之洞)的漢陽鐵廠不賺錢,不等於這個南京鐵廠就不能做……漢陽廠是鐵礦、煤礦都不在附近。運輸成本極高,加上建設初期又用錯了高爐。投資成本也太高,所以才一路虧到現在!而這個南京鐵廠就在鐵礦邊上,煤炭從徐州運過來,也不算太遠,又有津浦鐵路之便,成本也不會很高,如果產品的銷路有保證,建廠的技術也有保障,那南京鐵廠就應該能搞成!這樣吧,老夫也投資十萬大洋入一股吧,李秀山那裡,也由老夫去打招呼。”張家兩兄弟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張謇的支持倒是在他們的預料之中。畢竟這位爺喊實業救國已經喊了快20年了!現在有人想在江蘇辦實業,而且又不是和他搶生意的紗廠,他張季直怎麼有不支持的道理?不過張謇沒有借機提出要中國銀行給他在南通的那些實業放款子倒是有些讓人意外了,看來大生紗廠這兩年的經營狀況還真是不錯,也不缺資金周轉了。此時張謇卻端起了一杯酒,笑眯眯的對著張家兩兄弟道:“兩位張先生,二位背後的那人是福建軍務督辦常耀如吧?這次要在南京辦鐵廠也是他的主意?”張嘉保、張公權默默點頭。張謇笑了笑,又道:“老夫看人一向有些心得,這位常督辦可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就爬到了一省之主的位子!他的每一步棋似乎都是巧妙到了極處,賠本的買賣是絕不會做的吧?”張公權聞言一笑:“看季老說的,這賠本買賣彆說常督辦不會做,就是我張嘉璈(張公權名嘉璈)也不會去做的。”張謇摸了摸胡須,笑道:“這賠本買賣有兩種,一是真的把老本虧掉了;二是本錢還在,可是卻沒有賺到足夠多的利潤,或者說沒有把錢投到賺錢最多最快的地方,這也是賠本買賣!常督辦一下掏出幾百萬來建設鋼鐵廠,在老夫看來,就是一件賠本買賣……雖然不會虧了本金,不過卻浪費了眼下大把的賺錢機會!不知道二位是怎麼看的?”張公權尷尬地笑了笑:“季老,常督辦畢竟不是商人,考慮商業上的問題有欠周詳也是難免的。”張謇冷冷一笑:“可是你張公權卻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商人,你沒有向常督辦提出建議嗎?而且鋼廠開在李秀山的地盤上。就等於讓李秀山拿住了把柄……將來直皖兩家一旦撕破臉,李秀山還不把南京鐵廠往死裡整?這些道理,他常耀如不會不明白吧?”張公權和張嘉保苦笑著點點頭。這些道理他們都已經和常瑞青講過了。可是對方卻根本不在乎,似乎不把那幾百萬當回事兒似的!說完這些話,張謇一口咽了杯中酒,語氣更加深沉起來了:“雖然老夫一時想不清楚常耀如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過他要辦鋼鐵廠總是對國家有好處的。老夫一生鼓吹實業救國,這件事情,老夫也一定鼎力成全。不過有一句醜話老夫要說在前麵,日本人覬覦浦口、梅山的鐵礦已經很多年了!他常耀如是親日派,這是儘人皆知的。他賣福建的利益老夫不管,不過他要是想把江蘇的利益賣給日本人!那可就彆怪老夫翻臉不認人了!”…,南京鐵廠的經理張嘉保聽了這話,眉毛也緊緊擰了起來:“季老,不知道南京鐵廠將產品賣給日本算不算賣國?”張謇嗤的一笑,擺了擺手:“張老弟當老夫是不明事理的老頑固了嗎?”張嘉保忙一臉惶恐地拱了下手:“季老見諒,晚輩不是這個意思。”張謇微微一笑:“兩位張老弟放心,隻要是正常的商業經營,老夫沒有不支持的道理。老夫也是鐵廠的股東嘛!對了。老夫聽說常耀如的弟弟和盧子嘉家裡的四小姐要結親,老夫也想去上海喝一杯喜酒,他常耀如不會不歡迎吧?”……“阪西君,土肥原君……你們覺得這個常瑞青到底想乾什麼?”北京東交民巷,青木公館裡。青木宣純正跪坐在和室裡麵,手裡捏著岡村寧次發來的密電細細打量著。在他對麵坐著的。正是阪西利八郎和土肥原賢二。和室內一片沉默,半晌才是阪西利八郎打破了寂靜:“閣下。這個常瑞青多半是在打什麼實業救國的主意吧?眼下的支那國內,實業救國的口號可是喊得非常響亮。或許也影響到了他的思維。”青木宣純皺了下眉毛,望著土肥原賢二:“土肥原君,你說呢?”土肥原賢二隻是搖頭:“不明白,真是不明白……青木閣下,這件事情的確非常蹊蹺,可是對帝國而言,似乎也沒有什麼壞處,南京鐵廠生產出來的鋼坯也都是賣給八幡製鐵所的……這比帝國從美國進口鋼坯和廢鐵可要便宜了不少,比從大冶鐵礦進口礦石運回國內去冶煉的成本就更低了。要不咱們就建議軍部支持這件事情?”青木冷冷道:“知道有蹊蹺不去查明,還要國內糊裡糊塗的支持對方,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嗎?”阪西利八郎卻苦笑一聲,提醒道:“青木閣下,這次常瑞青在南京投資鐵廠,並不需要帝國的批準!而且也不一定要帝國的資金和技術支持……而且常瑞青畢竟是親日派,如果咱們阻擾此事,隻怕會引起雙方的誤會,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畢竟,對方在南京鐵廠的問題上就算有什麼陰謀,也一定是針對江蘇督軍李純的。”青木宣純謔的一下站了起來,狠狠地看著眼前的這對“師徒”,沉聲道:“這是一座年產8萬噸的鋼鐵廠!產量比支那的漢陽鐵廠還要大一倍!如果再算上常瑞青聯合盧永祥搞得什麼中**工集團,支那的重工業一下子就要上一個台階了!這對日本帝國意味著什麼?你們難道就沒有想過嗎?”阪西利八郎低聲道:“支那不過是散沙一盤,就算是有一個鋼鐵廠,有一個大一些的兵工廠也不會威脅到帝國的霸權……”青木宣純跺了下腳:“糊塗!你們難道不知道要把危險消滅在萌芽之中的道理嗎?”土肥原賢二卻朗聲道:“青木閣下,要想把支那的複興扼殺在萌芽之中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不斷內耗!現在常瑞青在東南的布局一定是為了擴張地盤和勢力,也一定會和當地的軍閥,還有北京政府發生衝突!到時候隻要帝國稍加運作,就能讓戰事膠著,拖上幾年,支那的元氣自然大傷,那些工廠不是荒廢下去就是毀於戰火,對帝國又能有什麼威脅呢?”青木宣純沉默半晌,最後終於歎了口氣:“好吧,回報國內,建議他們支持南京鐵廠……”說著他又苦笑一下:“就算我們反對,國內那幫財閥大概也會支持的吧?他們隻要眼前有錢賺,哪裡還管未來會這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