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澤瞧著薛榮的背影消失在兩儀殿門之處,蒼老頹唐如垂垂暮色,再也沒有了先前的精氣神,鳳眸之中亦閃過一段黯然之色。他與薛榮相依在太極宮中長大,今日將之驅離自己身邊,心中並非是不傷感的。隻是這世上既擔著榮寵,便要承受義務。薛榮到底年紀也大了,雖掛著掌管內侍省的三品監官名頭,實際實權早已移交給內侍少監葉三和。如今撤下身上職務,徹底回府榮養,也不失為一種完美結局。念及零陵縣主這些日子所為,露出一段冷笑。如今大周宗室中隻有三名適齡未婚宗女,世人都覺得他會挑選與自己感情最為疏遠的零陵縣主,其實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打下這個念頭最初排除掉的,便是零陵縣主姬雪宜。姬雪宜雖如今孤苦伶仃,卻是實打實的英宗皇帝後裔。高宗姬渠與應天女帝一生育有兩子,長子為英宗皇帝姬敬,次子為仁宗皇帝姬斂。論起繼承權英宗皇帝實在仁宗皇帝之上,若非當初英宗一脈男嗣先後在房州死絕,朝臣推舉新帝上位之時未必會選擇仁宗皇帝。若將零陵縣主嫁至幽州,日後孫炅聚起反旗之時,推出一個莫須有的英宗皇帝男嗣,以姬雪宜作為官方承認英宗孫女的身份承認了這個“英宗男嗣”的地位,大周朝堂便會陷入被動,雖然難以真正動搖自己的帝位,但終極會造成一定麻煩。因此自己最初就根本不可能選擇姬雪宜。姬雪宜妄自猜測,行出如此事體,徒然惹了厭惡,反是不值。同樣的,自己也不會選擇魏縣主姬弦歌。姬弦歌性子蠢,分不清眉眼高低,是非好歹,若嫁到孫氏怕是會被孫炅父子忽悠,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轉過頭來哄騙家國。雖然和親女子因身份敏感緣故並不需要擔負什麼額外重任,但若當真送了這麼個蠢貨去,怕是徒自讓孫氏父子看了自己的笑話。如果一定要擇選一位宗女送往盧範和親的話,自己傾向的人選正是自己的親妹妹十公主。十公主姬紅萼小小年紀便有巾幗之風,膽氣不讓於須眉,若前往幽州,想來能夠擔負起和親的重任。整個長安在梁王入宮後沉默片刻。梁王姬柘乃是如今宗室僅存的輩分最高的長輩,曾為庇護姬氏皇族立下過大功,自己的嫡係後裔卻在後來被應天女帝迫害殆儘,如今獨身居養在青華山上,除皇室重要典禮外幾乎不出現在人前,在宗室中地位極高,他既出麵保下了零陵縣主,這位新縣主想來便再不會被“和親”了。一時之間,整個長安的目光都落在十公主和魏國縣主身上。四月的春風吹過長安大地,草木扶蘇,一片鬱鬱蔥蔥生機。魏國姬弦歌已經是在魏王府中哭鬨了數次,魏王和沈王妃心疼的幾乎愁白了頭發;十公主姬紅萼在太極宮中也靜靜沉默,猶如一潭深靜潭水。貞平二年姬紅萼剛剛滿十四歲,已經有了一絲少女的風情。高挑玲瓏,肌膚是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因著自幼勤練弓馬,眉宇之間英氣勃勃,性情十分堅毅。在宮中待的日子煩悶,便前往延嘉殿向王皇後請求前往觀堂拜佛,王合雍憐惜這位幼年孤苦的長公主,握著她的手笑著道,“長安城外的白雲觀清淨,風景也頗為優美,阿鵠若想出去散散心,就去那兒吧。若是喜歡就是在觀張住上幾日也可以。你皇兄那兒我替你擔待著!”姬紅萼聞言一雙精神的圓眸中閃過一絲感念之色,福身道,“阿鵠多謝皇嫂!”一輪太陽高高照耀在天空之中,射出萬丈光芒,大周公主的七寶香車從通明門中出了太極宮,一路靜靜前行,穿過街市,從開遠門出了長安城。沿著官道走了一陣子,方到了山中的白雲觀。山中氣候較京城寒涼幾分,這個時令長安城中的桃花已經帶了一絲凋謝之意,落英繽紛。白元觀中的桃花卻開的正是茂盛,綿綿延延的一片,遠遠望去,整個寺觀猶如掩映在一片緋雲之中一般。觀主知平聞得十公主前來,領著觀中眾尼在觀門處迎候,“不知公主前來,有失遠迎。著實罪過。”“知平觀主客氣了,”姬紅萼道,“我此番前來貴觀拜佛,還得勞煩觀主好生接待方是。”“此乃貧尼分內之事。”知平雙手合十道,“鄙觀狹小,不及長安名刹占地廣闊,倒也有好幾處客院,公主可儘可擇一處地方居住。”姬紅萼笑著道,“我一路過來,瞧著觀中的桃花開的極美,便擇一處桃花開的最好的地方住下吧!”知平應了,笑著道,“如公主所言,定是喜歡般在閣了!”轉身吩咐一名中年女尼,“知顯,你領著十公主前往般在閣安置下來。”又道,“觀中頗有幾處風情可堪賞玩,十公主閒暇之時,可自行在觀中行走觀賞。”姬紅萼垂頭應道,“多謝觀主了!”般在閣位於白雲觀後部,乃是一個獨門小院,極是清淨,當門掛著匾額上書寫著“般在閣”三個隸書大字。閣內外植著桃樹,花開綿延茂盛,其中一樹最盛壯的桃樹當戶而植,桃花密密開在這枝頭,花色鮮亮如同緋雲。暮色初起,姬紅萼換了一身鵝黃色的素裳,袖口垂胡鮮亮利落,立在閣中窗前瞧著外頭盛開的絕美桃花花雲,神情黯淡“也不知道日後我若去了燕北之地,可還瞧的見開的這麼好的桃花麼?”縹綺和赤纓兩個聽聞姬紅萼的話語,不由得難過,麵上都落下淚來,“公主彆說這樣的傷心話。您可是大周公主,金枝玉葉,大家心疼,如何會舍得將你嫁到範陽那樣苦寒的地方去?”姬紅萼聞言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笑容,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這個皇妹在皇兄心中並沒有多少分量,怕是及不上表姐宜春縣主顧令月。皇兄性情堅毅,手腕強乾,若是當真決定一件事情,隻會瞧事情本身適不適合,不會半點為兄妹情誼所係。她心中惘然,忽聽得外頭傳來急急腳步聲。一名清俊少年男子推門而入,麵上猶帶著趕了一段山的氣喘籲籲,瞧著姬紅萼麵目上猶有微微焦灼之色,“阿鵠!”“阿兄,”姬紅萼揚眉,麵上泛起一絲驚訝之色,“您怎麼到這兒來了?”“我是特意來尋你的。”姬洛急急道。姬紅萼心中窩心,嫣然笑道,“我好的很,多謝阿兄這般為妹妹掛心了!”“好什麼好?”姬洛惡狠狠道,“他們都說皇兄要讓你去範陽和親,你怎麼還可能好?”他目光微凝,猶有疼惜水光之色,忽的伸掌狠狠錘了下閣中案台,“不成。”轉身往外盎然走去,“我這就回宮向皇兄求情去。”“回來!”姬紅萼揚聲喚道,“你要回太極宮去做什麼?”姬洛負氣停下腳步,“我去求皇兄,讓他不要把你嫁到範陽去。”麵上神情略顯一絲煩躁,賭氣道,“便是和親之事勢在必行,宗室裡還有其他的姬姓女,憑什麼一定要你這個公主去和親?”姬紅萼辛酸一笑,“皇兄是心誌堅定之人,若他本就沒打算拿我和親,阿兄便是去了也是白去。若他當真下了如此決定,你便是去了,又能用什麼理由說服皇兄?”聲音沉靜,麵上揚起極是慘淡的笑容,“我是大周公主,竟然平日享了常人難比的富貴,到了需要關頭,便自然該當付出常人難比的代價。孫獠氣勢洶洶直逼長安,聖人為了百姓計方行和親非常之計,徒然也受了憋屈。若是我等宗室女子,你也不肯去,我也不肯去,難道竟瞧著西北風麼?”姬洛不意姬紅萼竟如此深明大義,竟無法辯駁,瞧著姬紅萼又是欽佩又是心酸,纏綿痛楚痛徹心扉,“阿鵠你如此狠心,這般行為,竟是沒有念過太才人麼?”提及母妃謝太才人,姬紅萼麵上露出一絲痛楚之色,“太才人身份低微,在西內苑中素來謹言慎行,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若我來人當真北上和親,皇兄仁慈,定會替我善待太才人,免我後顧之憂!”一擺長長的袖子,回過頭去,“此事多說無益。如果阿兄此番前來隻是想跟我說這個,就請你回去吧!”轉身奔入內室,緊閉閣門。一彎圓月掛在藏藍色的天幕中,灑下清亮光輝。緋色的桃花在月色下開的如夢如幻。一陣晚風吹來,吹的桃花瓣四處紛飛,仿佛下了一陣桃花雨。姬洛立在廊下瞧著少女嫋嫋的背影掩映在重門之後,忽覺痛徹心扉,停駐了一會兒,忽的心懷衝動追到門前,使勁敲打在閣門門扇之上,疾呼道,“阿鵠,你開開門!”姬紅萼背靠著門扇,到底忍不住心中傷感,墜下淚來,“阿兄何必如此?”淒聲道,“北地雖苦,我持著公主身份,也能夠好好過日子。你何必這般強求?隻好生保重自己就好,就當作從來沒有我這個妹妹吧!”姬洛聞言心中大痛,支撐不住蹲下身子,苦聲道。“沒有你這個妹妹,阿鵠,我們從小一處兒長大,情分深厚,我如何能當作沒有你這個妹妹?”山中夜晚清涼,一對不知名的山鳥落在枝頭,啼啾鳴叫,聲音響在寂靜的夜色中如間歇奏樂。月華如水灑在般在閣廊上,清亮光輝。一扇閣門內外,兩個少年少女相對垂淚,姬洛忽然奮起精神,重新敲打門扇,“阿鵠,趁著如今在山上人不多,我們走吧,逃的越遠越好。”姬紅萼聞言睜大了眼睛,“你瘋了?”“我是瘋了,”姬洛痛苦嚷道,“阿鵠,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視對方猶如骨頭裡的另一個自己。你若是能夠過的好,我這輩子便什麼也不會開口。可是如今你要和親嫁到範陽去。範陽那是什麼地方,”他急急道,“那兒終年寒苦,胡人雜居。孫炅此人狼子野心,日後定會與大周開戰,到時候你作為大周公主,孫氏妻子將如何自處?”他搖搖頭,“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你過這樣的日子。我帶著你逃吧,天下這麼大,我們總能找到一個地方,過自己的日子的!”姬紅萼聽著姬洛的傻話,又哭又笑,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來,墜在漆黑的地麵之上。“我們能夠去哪裡呢?阿兄,你姓姬,我也姓姬,我們是同樣骨血生長的人,天下雖大,卻都是大周的領土,咱們能夠逃到哪兒去?”“逃得一時是一時,逃得一日是一日。”姬洛道,“待到避過這段風頭,和親之事底定,你就安全了。到時候縱然被皇兄尋著,罰黜我的王爵,我也甘之如飴!”姬紅萼聽聞姬洛話語中吐露的真情實感,身子顫顫,身子癱軟下來,不經意間讓出了身後的門戶。姬洛閃身而入,一把將少女抱入懷中。麵前的少女嬌俏可人,晶瑩的淚滴猶如綴在木蘭花瓣上的露水,他著迷的瞧著,心中生出了一抹將之抹去的念頭,腦袋一熱,低頭吻了上去。姬紅萼渾身登時僵住。根本反應不過來。姬洛卻是越吻越熱烈,兩個人不知怎麼的,攤倒在身後的素帳榻上。姬紅萼從無邊的欲海中掙脫出一縷神智來,瞧著二人目前的情狀,心知不對,連忙製止,伸手推攘姬洛胸膛,“阿兄,你走。”姬洛笑笑,柔聲道,“阿鵠,這一輩子,咱們可能隻有這一個夜晚啦!”姬紅萼聞言怔了怔,瞧著姬洛深情哀婉的目光,推拒的手就軟了下來,不肯吭聲了。般在觀中緇雲宮燈燈光搖曳,映在素色窗紗之上,平添一抹濃豔痕跡。姬紅萼的宮人縹綺和赤纓伺候在廊下,聽著屋子裡傳來的曖昧聲響舉動,身子微微顫抖,麵色白的跟女鬼似的。縹綺凝視了赤纓一眼,哭喪著臉道,“姐姐,咱們如今可怎麼辦呀?”赤纓也沒有料到此行會遇上這樣的事情,亦是手足無措,不敢入內打擾,隻得心中懷了一絲念想,“隻盼著兩個主子還有一絲絲理智,停了手罷了!”夜色深重,桃花當戶開放,散發出愈深重的香氣,猶如綺麗的夢。麵前少女潔白的身體,猶如一叢猩紅的香氣,猶如無數個曾經在自己夢中開放的木蘭花,美麗而又純潔,讓姬洛有一種衝動,想要沉溺在這個綺麗的夢中永遠不醒來,他卻在最深的美夢中睜開眼睛,瞧著身下的少女。少女緊緊閉著眼睛,兩行清淚從眼簾之中流下,雪白的風景是自己這一生窺見的最美麗的風景,麵色似乎潮紅,又似乎雪白,仿佛掙紮在甜美血腥的深淵之中。她明明有著能力反抗自己,卻此刻靜默克製,任由自己施為。他苦笑片刻,低下頭重新吻上姬紅萼的唇,纏綿而又多情。許久之後,方抬起頭來,扯過被衾遮住姬紅萼□□的肌膚。姬紅萼睜開眼睛,低低的問,“為什麼?”她似乎是問姬洛為什麼喜歡自己,又似乎是問為什麼不繼續。姬洛答道,“我怕你日後恨我!”“數年之前,我陡然發覺自己對你的感情越過了正常兄妹的藩籬,我驚慌失措,讀聖賢書告誡自己這是不對的,做出冷臉疏遠於你。可是心裡的情意總是不能遏製,忍不住想要對你微笑,對你好。若是你過的好,我會一輩子忍住不說出來的。”姬紅萼聞言默然不語,麵上眼淚卻越落越繽紛,忽的沒頭沒腦的道,“這輩子我永遠都不會恨阿兄的!”姬洛聞言心中一慟,轉過頭來,朝著姬紅萼一笑。他的笑意溫暖而又傷情,映在姬紅萼的心中,烙下深刻印痕。仔細凝望,想要將之銘記在心,永世不忘。寒夜一絲絲過去,天邊終於吐出一絲絲光亮,熹微的晨光漸漸射出,一寸寸的覆蓋住紗窗,天光漸漸大亮。姬洛伸手攬著姬紅萼,喟歎道,“瞧,這曦光多麼美!”“是啊,”姬紅萼伏靠在姬洛的懷中,深深道,“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曦光!”寺觀長廊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姬洛回過頭來,朝著姬紅萼燦然一笑,“阿鵠,你日後要好好的過日子,彆讓我擔心!”姬紅萼聞言淚光繽紛的落下來,深深望著姬洛,“我會努力的過好日子的!”姬洛朗然一笑,笑聲極是清朗,“這我就放心了!”起身穿好衣裳,轉身出門。天光大亮,般在閣靜靜掩映在寺觀之中,一名玄裳男子負手等候在閣門之外,麵色沉靜。一雙鳳眸沉靜內蘊無邊風暴,姬洛瞧見此人,不由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恭敬喚道,“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