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天方清晨,一線明亮的天光隱在玄衣,一輪赤日從玄裳男子身後升起,光芒萬丈,姬洛不敢直視,朝著麵前男子跪下,麵上表情無悔無怨,“皇兄。——你是什麼時候到的?”“這等大的事情,”姬澤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淡淡答道,“行人司不敢擅專,自然漏夜稟報於朕。朕如何能不親自過來瞧瞧?”忽的揚高聲音,“你好大的膽子!”疾聲厲色斥責,“汝等身為皇室子弟,朕不要求你文武雙絕,驚才絕豔,隻盼著你們安享榮華好生度日即可。沒有想到,你竟做出這等悖逆忘倫之事!”姬洛耳中聽聞姬澤訓斥之聲隻覺轟轟雷鳴,抬起頭來,急急求道,“皇兄,您彆怪阿鵠,我們什麼都沒做。”“朕當然知道你們什麼都沒做,”姬澤冷笑道,“若是你們昨日做了什麼,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好好的跪在這兒麼?”姬洛聞言心中一陣絕望,頹然倒在地上。自古以來人倫乃是大事,他與姬紅萼雖然一片情心皆生發於自然,但論起來確實有悖於人倫,如今事發為皇兄所知,怕是沒有個好下場。自己倒也罷了,阿鵠一介女兒,本就聖寵寡少,境遇堪憐,如今更是被自己害的雪上加霜,思及此,不由悲從中來,麵上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泣道,“阿鵠,是我害了你!”姬澤瞧著姬洛這等小兒女態,不禁心煩,斥道,“瞧你這等出息,這點事情也至於要死要活?”他耐著性子開導道,“少年人心誌不堅,偶為境遇所惑,錯勘了自己心思也是正常的事情。你不過是一時糊塗,幸勿鑄成大錯,如今得了警訓,明白了人倫大道,自己的錯處,雙方避不見麵,這等糊塗心思也就淡化去了。待過得個三五年,你娶妻生子,阿鵠適人,回頭再看看如今的荒唐事,也不過是年少輕狂而已!”“皇兄,”姬洛抬頭,神情誠摯道,“你說的道理弟弟都明白。隻是弟弟著實做不到。——我與阿鵠自幼一處長大,感情深厚,少年之時察覺自己心意,驚駭欲死,我也想過漸漸疏遠她,放淡這段感情。但隻要一瞧見她的音容笑貌,便把持不住心思。我愛了她已經好些年啦!”他麵上一片頹然,灰心喪氣,“世人都說姬家男子大多是情種,若真心戀慕一個人,百年一生一世心誌不移。從前我不以為然,如今自己到了這等境地,才覺得也許這些話說的都是真的。皇兄,”抬頭看著姬澤,目中落下淚來,“我這輩子,隻怕都沒有可能再快樂了!”晨光清亮,陽光照在般在閣的長廊上,一片光亮溫暖,清除人世間一切陰暗汙垢。白雲觀桃花開的如火如荼,似乎要將整個春日最好的燦爛都燃燒在其中。一行翠鳥在枝葉間鳴躍啼啾,呼啦啦的起身飛走了!皇帝看著麵前哀哀哭泣的弟弟,心中傷感,不自禁升起一絲惘然之意:情之一字,著實迷之魅之,喧之謔之!父皇昔年對於唐氏寵愛如掌中珍寶,為此甚至誤了身為君王父親的責任。姬澤冷眼看待,心中是不以為然的。可是麵前這個哀哀痛哭的少奶奶是自己的親弟弟,他自幼瞧著他長大,瞧著他彎弓射馬,讀書習字,他和十皇妹在自己身邊長大,漸漸陷入這等纏綿刻骨的泥潭,憐惜之餘,不由心中惘然起來:似自己這輩子,究竟有沒有可能,像姬洛愛著姬紅萼一樣愛上一個女子,深刻入骨,至死不移呢?太陽漸漸上移,照在窗紗上的光澤漸漸灼熱發白起來。姬紅萼坐在梳妝台前,執著梳篦梳著自己烏黑的頭發。赤纓和縹綺進來,瞧著姬紅萼,喚道“公主”唇角噏動,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姬紅萼回頭瞧了她們一眼,吩咐道,“我有些累,伺候我沐浴吧!”赤纓和縹綺應了,打來一桶桶熱水,傾入浴桶之中,冒起蒸騰的白色水汽。姬紅萼坐在浴桶之中,用熱水細細清理自己的身體,雪白的臉蛋因著熱力的蒸騰而泛起了絲絲紅潤之意。待的水溫涼了下去,方從浴桶中起的身來,挑揀了一套精致水紅色繚綾衫子、緋紅桃花錯錯落落繡在上頭,緋紅裙子長柔漫過腳踝。溫柔嫋娜,對著鏡子挽了飛天髻,描眉畫目,抿了一口唇脂,瞧著精致的妝容覆蓋在自己的粉麵之上,完美無瑕,方轉過身吩咐道,“請皇兄進來吧!”赤纓和縹綺低頭應道,“是!”悄悄退了出去。小紅爐爐膛中爐火鼎沸,燒灼的上麵茶鼎中茶湯沸騰。姬澤入內的時候姬紅萼坐在案前,心情甚至還不錯,還有閒心烹了一盞茶。“皇兄,”姬紅萼瞧著姬澤,嫣然道,“坐。”姬澤坐在禪案對麵的榻上。茶鼎中茶湯再度沸騰,姬紅萼投水停火,這樣一鼎茶湯便算煎好了!她將茶湯斟入麵前的白瓷素淨茶盞中,推到姬澤麵前,“皇兄,我的烹茶之術還是從前跟著阿顧學的,當初聽聞您素好飲茶,特意向阿顧討教,存了學成之後日好討好皇兄用的心思。”自失一笑,“如今瞧著,怕是再沒有可能了。阿鵠茶藝清淺,比不得阿顧姐姐手法精到,您若不棄,便請用了這一盞吧!”姬澤捧起麵前的茶盞,輕輕飲了一口,隻覺入口濃烈,也不知道姬紅萼剛剛烹茶的時候,究竟傾入了多少分量的茶末。這盞茶的滋味,不似茶味本身清淡,倒如這個十皇妹為人,凜冽,不讓須眉。就如同她如今的裝扮,雖然儘力展現少女柔美的一麵,但骨子裡的剛強堅毅之氣卻掩蓋不住,從眉梢唇瓣中透露出來。他將茶盞置在一旁,問道,“事已至此,你有什麼想對朕說的?”姬紅萼淒然一笑,“情之所至,可以為其生,亦可以為其死。便是知道麵前是一盞芬芳的鴆酒,阿鵠也會義無反顧喝下去的。”跪在姬澤腳下,“如今既然事發,阿鵠願受皇兄處置,心甘情願前往盧範和親,隻求皇兄放過十二郎,他是受我蠱惑的,並沒有什麼錯處!”姬澤冷笑,“你們倒是好一對深情的小鴛鴦。燕王剛剛向朕求情,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求朕饒了十皇妹;如今你又說是你蠱惑了她,他並無什麼錯處。實話對你說,”他殘酷道,“燕王畢竟是皇室男丁,如今宗室凋零,朕也不願意背負不容手足的惡名,且他到底懸崖勒馬,沒有真正鑄成大錯。朕總會饒過他一命的!你卻不同,”神情肅然,“世人待女子總不如男嗣經心,你是大周公主,享著金枝玉葉的恩寵,若隻是縱蕩風流,婚後養幾個麵首嬉戲縱鬨,朕大可寬縱的下。但你與自己的兄長糾纏不清,陷大周皇子於此不利之境,朕卻是著實容忍不得。隻能賜下三尺白綾了斷了你的性命,”神色森然瞧著姬紅萼,“事到如今,阿鵠,朕再問你一次,你後悔昨日所為麼?”姬紅萼抬起頭來,“阿鵠不悔!我本就不是宮中受寵的公主,皇兄待我不如彆人恩重,我倒也能甘心接受。”眸中浮出籠起一股情深之意,“阿鵠能得阿兄這般深情相付,餘生心願已是足矣。”“阿鵠隻是恨,”眉宇之間陡然揚起一絲凜冽之意,“恨自己為何不身為男兒。若我能為男子,便可不為這萬丈宮牆所束,可封爵受將,縱身沙場,帶領大周殺儘盧範叛軍,也可一解皇兄之憂,致使大周再無貴女和親之事。”姬澤瞧著姬紅萼眉宇之間的殺伐之氣不禁愕然。十二皇弟和十皇妹鑄下如此大錯,雖然說他更寵愛姬洛這個弟弟些,如今卻也得承認,十二皇弟在心誌決斷之上及不上十皇妹一介女子。白雲觀事發之後,姬洛隻能跪在自己麵前苦苦哀求自己放過十皇妹,並無其餘絲毫能為;十皇妹卻眉眼凜冽說“恨自己不能身為男兒,否則定會率雄兵肅清宇內,免大周和親之憂!”他深深瞧了一眼姬紅萼,打量這個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好好注意過的最小的妹妹,她雖然之前著意描眉,力圖使得自己柔軟美麗一些,但眉宇之間神情堅毅,猶勝於男子。雖惑於這段錯誤的情感犯下大錯。但是在決斷上卻勝於身為男子的姬洛,更兼著對自己也有一股狠心,竟自有一種娉婷的美感。忽的心中湧起了一股念頭:十皇妹既有此心誌,未始不能作為一支奇兵,在適合的時候做一柄尖刀,深深插入敵人心臟,許能奏奇效。他心中思緒莫名,淡淡道,“此前白雲觀之事,就此了斷,日後不準任何人提起。朕會改封十二皇弟其他王位,令其離京就國;也會儘快定下此後一生,你們不允許再見。”姬紅萼聞言身子微微晃了晃,卻也知道,姬澤這樣的決斷是明理之間,心中並無怨懟之意,麵上神情平靜,道,“多謝皇兄。”姬澤問道,“朕聽聞你自幼熟讀兵書,嫻熟弓馬,閨中曾與人言:若得一隊女軍,願效仿平陽昭公主,此話可是真?”姬紅萼怔了片刻,茫然答道,“自然是真!”姬澤唇邊升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想要做女將軍,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如平陽昭公主,她戰功赫赫,為我大周興建立下汗馬功勞,最後以軍禮下葬,生榮死哀;但平陽昭公主於夫妻姻緣之上卻頗為不諧,兩個子女更是不成氣候。可謂後事慘淡,你願意付出這樣大的代價麼?姬紅萼聞言眸中閃過一道迷離的光,心性敏慧,很快領悟了皇帝話語中的意思,不由呼吸急促起來。做一個如男子般馳騁沙場的將軍,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現在,皇兄給予了自己實現這個夢想的機會,他願意對自己付予信任,以及權力和職責;於此同時,她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放棄自己身為女子能夠擁有的幸福:一個美滿的婚姻的可能性。於姬澤而言,許是自有自己的考量:兵乃國之利器,不能輕許外人。公主雖然是皇室女子,日後卻是要嫁人,要生下彆的姓氏的子嗣。女子自來外向,若是與夫家和諧,便不免會偏心夫家子嗣。若是天下太平還好說,到了舉國動蕩之時,這支軍隊日後是否還忠誠於皇室,便不好把握。隻有與夫家不諧,方能一心忠誠於大周。她眸中浮現一抹慘痛的色彩。這一生中,能夠唯一令她心動的男子便是姬洛了,既然她與姬洛這輩子再也無在一起的可能,那麼,自己此後將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姬紅萼咬了咬牙,仿著男子行禮深深伏拜下去,毅然道,“臣妹願意替皇兄分憂!”不知怎麼的,心中想著姬洛溫柔的眉眼,淚水卻怔怔的流下來!#以下非本章正文,今天內過一陣子修改換回來。#以下非本章正文,今天內過一陣子修改換回來。#以下非本章正文,今天內過一陣子修改換回來。年輕的梁官人彎下腰看著三娘子,憐惜問道,“小娘子今年多大了?”三娘子細細答道,“九歲了。”九歲。梁官人心中沉吟,那位貴女在建興十年走失的時候正是一歲半年紀,如今已經是天冊六年,算起來正當是九歲。於是直起身來,轉頭詢問道,“不知小娘子當初到顧家的時候,身邊可攜有什麼信物?”堂上一片寂靜,顧大郎雙唇微翕,正猶豫著的時候,崔氏從他的身邊上前一步,揚頭朗聲答道,“回這位官人的話,這個卻是沒有。”年輕的解氏發出了“啊”的一聲聲音,急急開口道,“大嫂,可能還是有什麼信物的,你一時忘了,你再好好想想看看。”崔氏微微一笑,轉頭望向解氏,朗朗道,“四弟妹,三娘子身上究竟有沒有信物,我還不清楚麼?二叔回來的時候,懷中抱著三娘,已經是說不出什麼多的話。三娘當時除了裹著的繈褓,身上並沒有其餘飾物。”梁官人皺起眉頭,“這樣就不好辦了。”雖然行人司勾連當年顧成勇出現的線索,推測小貴女為其所救帶回老家,便是如今湖州顧家的孤女顧三娘,前因後果都十分妥帖。但說到底,這終究隻是一種可能。若無可靠信物,終究不能認定三娘子的身份。“梁先生不必著急。”周令德撫須笑道,“咱們來顧家之前,已是命衙役前往鄉間尋找三娘子當年身邊的舊婢,此時當也有了結果。想來當時侍候三娘子的舊仆可能會知道的多一些。”崔氏聞言,麵色頓時微微一變。聽得梁官人問道,“人可是尋到了?”縣衙捕快上前,拱手稟道,“回明府,梁官人,已經是尋到了一個阿婆,如今待在門外,正在等候。”“如此甚好,快帶上來吧!”“是。”一個灰色布衣、頭發花白的老婆子在衙役的牽引下帶了上堂,在看不見的羅袖之下,崔氏的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留下一道淤痕。三娘子看見了老婆子,麵上閃過一絲驚喜,“路阿婆,你怎麼今天來了?”路阿婆看著顧三娘,目光也透出了歡喜神色,“好囡囡,阿婆可惦記死你了。”路婆子是顧家從前的婆子,在顧家時極得顧潁夫婦信重,三娘子剛剛被接回顧家的時候,養在顧潁夫婦的院子中,便是由路婆子照看的。當日為顧三娘換下繈褓的,便是這位路婆子,對三娘子的事情最是清楚。後來顧潁去世,顧大郎當了家,因年紀老了不中用,被崔氏返還身契放了出去。“三娘子清瘦了。”路婆子看著顧三娘一會兒,歎氣道,目光慢慢移到三娘子裙下的雙腿上,露出憐憫神色,抱著顧三娘安慰道,“囡囡不怕,婆婆來看你了。有婆婆在,不會有人敢欺負你。”“路婆子,”崔氏忍不住昂高了頭,聲音尖銳,“你不是養老去了麼,怎麼回顧家來了?顧家向來可待你不薄,你要有點良心。”“瞧大奶奶說的,”路阿婆回過頭來,淡淡一笑,“崔娘子,你對老婆子的恩德,老婆子記得清清楚楚的。該怎麼回話,我老婆子自然知道。”轉身對著上座的梁官人和周令德拜下去,“顧家老奴路氏阿菊,見過周明府,見過這位先生。”梁官人道,“你便是這些年在顧家帶著三娘子的路婆子?”“是的。”“那好。”梁官人問道,“當初顧娘子剛到顧家的情形,你可還記得?”路婆子微微一笑,“回官人的話,三娘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怎麼會不記得。”她微微揚起下頷,回憶當初顧家舊事,“那一天的陽光和今天一樣好,二郎過了身,郎君和娘子十分難過,將還在啼哭的三娘子交給我,我抱著三娘子回了內室,替她換了衣裳。我記得,三娘子當日身上裹的繈褓是上好的素紋越羅,頸上掛了一個亮噌噌的長命鎖。”“長命鎖。”梁官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那枚長命鎖呢?”路婆子頓了頓,“郎君過世前,將長命鎖都留給三娘子了。”“我可沒有動過三娘子的東西。”顧大郎急急辯道。眾人聞言,看著顧大郎,目光都有些古怪。梁官人轉頭望著三娘子,柔聲問道,“三娘子,你可是曾經有過這樣一枚長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