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個小時沒有合眼了。
在這裡,他不需要睡覺,但依然感覺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這種疲憊感如同一個旋渦,緊緊拉扯著他的思緒。
屏幕上,無數像素小人排成了長隊。有組織地從自己生活多年的家園中撤離。
在人類曆史上,這種規模的集體化遷徙並不常見。
每個像素小人都心懷憂慮,滿腹牢騷。
坐在車上的像素小人偷偷抹淚:“我的從我爹那裡繼承的房貸還差15年就還完了……”
一個中年人在手機裡對聯盟的工作人員破口大罵:“是,我的戶口本上隻有我一個人,可是我的機械人保姆已經照顧了我家20年。憑什麼不能帶它走。我都說了,車票我自己花錢?什麼,什麼車位有限?憑什麼說機械人不是人!”
年輕的女孩緊緊捏著手裡的糧票,糧票是聯盟發的低保。她們家有5個孩子,隻有4個安全區戶口名額。這些糧票是她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保障。
還有人在街頭起哄:“這都是聯盟高層的陰謀!他們用高維入侵和折疊區恐嚇我們,根本不是為了我們的生命考慮,是為了把多餘的人口趕出安全區!然後再撈一大筆錢!”
得力於聯盟的5年教育製度,這種說法居然很有市場。
誰也不知道,這次高維入侵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這個涉及到17個生存區的人口搬遷是寂靜無聲的,網上沒有一絲一毫消息。
在智能高度發達的現在,聯盟的監管部門有一千萬種方法,讓這些恓惶的人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社會的階級性在這次撤離中表現的淋漓儘致。
出身財閥的上等公民,可以不緊不慢地乘坐自己的私人飛機,去聯盟製定的安全區。對他們而言,撤離就像是度假。
有一定地位的中產,可以依靠公司的運力,帶著妻兒有組織的離開。去了新的安全區,雖然暫時沒有工作,但好在存款還能堅持一段時間。
而更多的人,則是像沙丁魚。每趟聯盟派來的班車都擠滿了人,他們需要站七十多個小時,最後如同垃圾一樣,被傾瀉到另一個城市。
雖然聯盟派出了很多高端智械人,用來保證這次撤離基本不會被部分人類的私心所利用;但大撤離依然帶來了許多混亂和陣痛。這些陣痛甚至沒辦法用簡單的捐錢來解決。
因為人是有感情的,會受傷的。不是什麼遊戲數據。
但不管從道德層麵上講,還是現實上講,這次撤離都是必須的。
管理員Y是不把人當人看的,就像是人不會因為今天吃了飯而愧疚,感覺對不起死去的豬和青菜。
所以,這些人隨時都能成為它的血包。
儘管作為服務器BOSS,它的血條深不見底,一個普通人蘊含的能量可以忽略不計;但十幾億人口加起來,也足夠它起死回生。
而圖靈乾不出用人命給自己回血的事。
這大抵也是Y希望司辰承受的代價。
*
五天後。
卡羅爾基地。
管理員Y走下車,地上鋪了纖維毯,兩個小孩手牽手,跟在他身後。
Y是過來看季楚堯的。
來到低維世界的這些日子裡,Y就像是一個窮奢極欲的暴發戶,在吃上麵尤其講究。
這是有原因的,一方麵,進食會帶來本能的愉悅;另一方麵,司辰這具身體,需要大量的能量來保持機能。每天日常消耗的資源都是一個可觀的數額。
管理員Y握著一個奶茶杯,裡麵的基因藥是乳白色的,帶著甜味。藥劑師還添加了芝士奶蓋味的打發藥沫,以滿足Y挑剔的味蕾。
他下車,嗅了嗅周圍的空氣。然後抬頭,看向了陰沉沉的天空。
“……波動變強了。”
Y微微眯起眼。總覺得不遠的將來,司辰就該圖窮匕見。
一路上,Y看見的都是機械人。看上去和普通人類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感知到這些人沒有“靈魂”,沒辦法食用;管理員Y還真不一定能發現它們是假人。
Y的目光轉了兩圈,看向隻有自己腰那麼高的青周:“其他卡羅爾人呢?”
“卡羅爾人本來就不多。”青周的嗓音很平靜,“大多在實驗室,還有些外派。”
Y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運過來的機器在哪?確定是季楚堯嗎?”Y隨口問道。
青周:“我個人傾向於確定,但最好還是由你自行判斷。那台機械已經整裝運輸了過來,現在就在1號倉庫。”
卡羅爾基地需要大量的原材料進行科研試驗,因此修建了很多大型集裝倉庫。
1號倉庫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露天倉庫。
十五分鐘後,Y從運輸車上走了下來,還牽著司淵的手。
露天的場地上放著一個輪廓奇怪的機械,上麵蓋著一層白布。
此時晝夜交接,道路兩邊亮起了刺眼的燈光。
但更亮的光,卻是從Y的麵前傳來的。
耀眼的金光透過白布,鎖定在Y的身上。
地上,用紅色油漆畫出了一個巨大的圈。
如果從天上俯瞰,會發現,這個紅圈裡是一個巨大的“X”,意思是目標點。
在光亮起這一刻,Y的表情似乎並不意外。
他沒有顧及不斷後退的青周,而是抓起司淵,擋在了自己身前,然後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嗤笑:“就這?”
……
……
白帝城附近的城市已經成為了一座空城。
平日裡繁華的街道空無一人,隻剩清潔機器人還在儘職的工作。
夜晚,從遠處看,高聳入雲的大廈依然燈火通明,洋溢著紙醉金迷的氣息。
這些城市裡依然留著極少量的人口。
有些是沒戶口的偷渡客,流浪漢;過去充當幫派的打手,或者從事其他黑色產業。
有些則是單純對聯盟失去信任,對未來失去信心,寧願去死,也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沒有希望地活著。這些人大部分都欠下了高額的債務,今生也沒辦法償還。
而仁慈的金融機構表示,他們的債務可以由子女償還。直到還清的那天。
它們還說,在這個社會,錢會一直膨脹,今年借100萬,放到50年後,也就相當於五六十萬。借錢才是聰明人該乾的事。
至於這個說法是對是錯,沒有定論。對於不同的人來說,答案是不一樣的。
現在,亡命之徒和窮鬼們反而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主人。
他們闖進超市、商場、餐廳,去無人監管的娛樂場所,在末日來臨前進行著最後的狂歡。
來不及被帶走的食物和酒擺滿了餐桌,大家臉上都帶著饜足的笑容。
酒吧裡,兩個酒鬼互相舉杯。
他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凶神惡煞。平時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此時卻交談甚歡。
“兄弟,你怎麼不走?我是黑戶,沒票。我老板也不管我,我想著自己爛命一條,也就算了。”說完,名為康恩的大塊頭咕嚕一口酒,“我*,這一口,300信用點,以前我做夢都不敢想,爽。”
明顯公司職員打扮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這個故事有些長,也很無趣。不過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當年,我想想……26年前。我考上了大學,沒錢讀書。於是借了60萬貸款當學費,我老婆也差不多。等上班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加起來的欠款和利息,已經累計到160萬。我爸我媽也沒什麼錢。好在公司包住宿,我算了一筆賬,隻要努努力,兩個人二十年就能還清。”
“現在人均壽命一百一,二十年不算長。對不對?聽上去,我的生活還有希望。”
“但是後來,我兒子出生了,她有基因缺陷,”喬抽了一根煙,眼神迷離,“胎檢沒檢查出來,出生了三年才突然這樣。醫生說,可能是回老家探親的時候,接觸汙染,感染了。我員工級彆太低,公司隻給報銷一支基因藥的費用。醫生說,以我們的家庭狀況,最好的方法是安樂死。”
“我舍不得。如果沒辦法,我肯定就放棄了。但還有努力的餘地。有時候我恨不得自己沒讀過大學,沒在安全區落戶。我就像我爸媽那樣,生七八個孩子,渾渾噩噩過一輩子……生活不比現在舒坦?”
“我拿自己的職工證擔保,借了五百萬出來。還了七年,還差380萬。幾個月前公司優化,我被辭退了。金融公司的上門收債,說我運氣好,肝源和人配上了,可以抵180萬。他們還給我介紹工作,說我腦海裡的知識還有用,可以當個公司財務。”
“‘幫忙坐個牢,你妻子孩子都還能過。’原話是這麼說的。”男人臉上的笑容譏諷,“去tm的。”
“所以,我把所有欠款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然後留在這裡等死。老婆孩子的信用記錄都是乾淨的。她們可以去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最好是這樣。”
喬的目光飄忽了一瞬:“你說,我從小到大,按部就班的讀書,考學,入職。不敢走錯一步,哪怕借錢也是為了交學費;還是落到了現在的地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是我不夠努力?還是命中注定如此?”
康恩沒話說,隻能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可能還去你家收過債,對不住。”
“沒事。”
喬舉起酒杯,頗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說著說著,城市路邊的警報器突然發出了刺耳的鳴叫。
遠處,天空裡閃現出極其耀眼的光,凝聚成了一道光柱。
高溫讓周圍幾乎消音。
“高束射線?”
那是白帝城的方向。
而且,不僅一道。
光柱接連不斷,連成一片,肉眼根本看不見停頓。
這道光柱持續了30秒。
爆炸掀起的熱浪開始擴散,溢出來的能量形成一道看不見的圓環,朝四周迸發。摧枯拉朽地擊碎一切障礙。
酒吧裡的兩人都在瞬間變了臉色。
大地微微顫抖,像是在醞釀著什麼即將出殼的怪物。
喬丟下手裡的酒杯,毫不猶豫地衝到了街道上。
說的再灑脫,求生也是人類的本能。
門口停著一輛巡邏用的摩托。
喬騎上去,語氣焦急:“快上來,我知道公司地下有一個防空洞,我職工權限還在。”
地動山搖,到處都是轟隆隆的巨響。
康恩坐在了摩托車後車座上,不斷有大塊大塊的建築物從空中墜落,砸在地上,碎個稀巴爛。
喬頂多是個小白領,還沒經曆過這麼緊張刺激的場麵,開車的手裡都捏出一堆汗。
從高處俯瞰,在街道裡穿行的摩托,如同一隻倉皇逃竄的螞蟻。
地麵的震動越來越劇烈。大地驟然從中裂開一道天塹,地底,似乎有什麼東西如同竹筍一樣竄了出來,地麵被拱出一個接近90度的坡度。
這個摩托車用電,有噴氣動力係統。換句話說,其實是能飛的。
可飛起來的螞蟻,依舊是螞蟻。
當碎裂的路麵如同潮水一樣拍來時,喬除了拚命往回撤,腦海裡幾乎沒有任何想法。
康恩發出了嘹亮的尖叫,用來宣泄內心深處的恐懼。
終於,破土而出的東西露出了一個影子。
一個巨大的人型機械。
不,不是一個。
是一群。
每台機器都有數米高。
這群金屬巨物的不知道在地底埋了多久。漆麵泛黃,不少機械人的身上還纏繞著老樹根。
如果普通人最怕什麼樣的折疊區,那無疑是機械文明折疊區。核能是大多數機械文明的基礎能源。
非人怪物獵殺人類,一口一個。機械造物獵殺人類,一個蘑菇蛋下來,就是一群。
喬在這瞬間幾乎忘了呼吸,他手腳發抖,一個勁往回撤,隻是鋪天蓋地的混凝土塊幾乎把它們淹沒。
四麵都是死路,眼看一片巨大的廢墟即將朝自己頭頂砸來,喬和康恩都認命地閉上了眼。
但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一雙冰冷的大手罩住了他們。
機械人眼眸的位置亮起了藍光。
它把手裡瑟瑟發抖的人類放在路邊,並開啟了能源罩。
“天啟係列智械,戰鬥型號TS-3800,編號u17。很榮幸為您服務。”
“已發送定位至係統中樞,主係統會調遣救援機械人,護送你們前往臨時安置區。請不要隨意走動。”
說完,這排智械人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那裡是白帝城。
……
……
圖靈漂浮在半空中。
天青背在背後,沒有出鞘。
他離爆炸的地方不算遠,高溫燒毀了他的人造皮膚,但又很快痊愈。
他低頭,眼裡看不出什麼情緒,眼眸微微發光。
幾分鐘後,後續的爆炸才停歇。
由特殊金屬鑄造的卡羅爾基地已經被夷為平地,地上是恐怖的碳化痕跡。高達7000攝氏度的紫色的火焰還在孜孜不倦地燒灼著金屬物,但更多的,是看不見的紫外線,在這片空間裡焦灼。
爆炸的最中心有一個巨大的凹坑。
坑底,無數紅色的肉質菌絲纏繞,像是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又像是粘黏的爛肉。
不僅是管理員Y,司淵也被打回了原型。
深紅的血溢出,又蒸發。
從高處看,像是兩塊攤在地上的華夫餅。一塊紅色,一塊黑色。
Y的笑聲傳了出來:“居然是你,我早該明白的。機械造物不畏懼精神攻擊,也有足夠的物理強度……但隻有你嗎?司辰倒是比我想象中吝嗇。”
這裡當然不止他一個人。剛才啟動的是女媧。
不過,圖靈沒有理會Y的話。
他抬手,拔出背後的刀,平靜道:“勝率……”
“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