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啊……”

司淵想。

他暴露在外的表皮已經糊了，肉燙成了乳白色，像半透明的果肉。深紫色的火焰依然在體表燒灼著，火勢緩緩變小，烤出來亮滋滋的油脂。

司淵很久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了，上次還是為了和媽媽分開。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發出了帶著顫的鳴叫：“吱……吱？”

微弱的像是像是剛破殼的小鳥-

你還好嗎？

“我沒事。”

漆黑的觸手在腹部的位置掏了掏，掏出來一隻白白嫩嫩的觀星。基本沒受到任何傷害。

意外來的太快，周圍人也來不及撤離。司淵隻能力所能及地保護著離自己最近的人。

司淵卷起了他，然後輕輕放在了不太起眼的位置。

觀星躲在幾塊鋼板的縫隙之間，捂住自己的嘴，發出一陣氣音。

他死死地瞪大著雙眼。

觀星的眼前，隨處能看見管理員Y濺射開來的紅色菌絲。有些是一根，有些是好幾股，表麵掛著粉紅的肉瘤泡，像葡萄，又像是長滿氣泡的淋巴肉。

這些菌絲正朝著爆炸中心飛速挪動著，試圖回歸母體。

菌絲沒有眼睛，是看不見的，隻能靠感知。

管理員Y的注意力並沒有過多的在觀星身上停留，他顯然更在乎司淵。

它們拖拽著長生淵，像是拖著地上的一條死狗。

觀星屏住呼吸，顫抖的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支鋼筆，臉上出現了一股狠勁。

在這樣的高溫條件下，哪怕是耐火紙也沒辦法保存。

所以，觀星隻帶了一張紙。

人皮紙。

沒有墨水的筆尖刺破皮膚，深黑的血液流淌而出，像極了墨汁。

他要在自己的身上，畫出一扇門。

……

……

青周在機械人的攙扶下，從特殊通道進入了特殊避難所。

她受了些傷，看起來有些嚴重，但不致命。

青周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下達的指令，是讓女媧號用所有的儲備能源，對管理員Y執行殲滅指令。

可她不聽話的女兒卻還是藏了點私心，用僅剩的一點能源護住了她。

這才讓青周能夠活著回到避難所。

避難所裡接收不到外界的情報，更沒辦法派出蜂鳥無人機查看形勢。

青周環顧四周，在醫療室門外坐下，喃喃了一句：“……可惜了。”

卡羅爾文明擁有最先進的科技，製造出了最多的智械。

他們以為憑著自己的勇氣和智慧可以殺死高高在上的神；真的和管理員刀劍相向時，卻發現自己的孱弱和可憐。

她很清楚，剛才的火力不足以殺死管理員Y。傾儘全力，也隻是讓管理員Y受了一些可以修複的傷。

但很快，青周又笑了起來。

女媧的確失敗了，可智械還沒有失敗。圖靈依然在努力。

人的造物比肩了造人的神。

這足以成為卡羅爾文明最後的慰藉。

……

……

圖靈的目光看起來很空。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並不需要眼睛，也能清楚的感知到每一件物體的構成。

譬如坑底這堆不斷蠕動的爛肉。

有些真的隻是普通的碎肉，有些卻藏著管理員Y的本體。

感謝女媧號傾儘全力的火力輸出，管理員Y正在使用的身體碎成了一灘爛泥。不至於死亡，但也元氣大傷。

而想要恢複到之前的狀態，則是需要一點點時間。

管理員Y和管理員司辰都是[管理員]。

因此，在使用容器時，它們擁有一個同樣的特性，那就是“神降”。

神降帶來的百分之二十增益，增加到司淵身上，頂多讓長生淵突破九級。

但這個buff疊加到“司辰”這具身體上後，各項數據都到達了一個恐怖的臨界點。

終於。

圖靈揮動了天青。

他的動作看起來很輕鬆，也很寫意。然而刀光在短時間裡卻擴散出了一片巨大的弧度，斜斜地朝地上斬去。

在這瞬間，刀光比火光更為耀眼。

和那些爛肉不一樣，這顯然是管理員Y的核心區域。

菌絲被一刀兩斷，斷裂處又迸發出數不清的細小絲線，試圖修複傷口。

被斬斷的菌絲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形成的音浪傳出很遠。

觀星的筆尖顫抖，麵色逐漸轉白。

而隨著刀光一次次起落，觀星耳邊的尖叫聲越來越密集。

他的耳膜早就在爆炸中破碎，聽不見正常聲音，隻是嘯聲的攻擊直接作用於靈魂。

Y沒有主動對觀星進行攻擊。

就像是神不會在意從自己腳背上爬過的螻蟻。

但神即使打個噴嚏，對螻蟻來說，也是滅頂之災。

觀星聽到的隻是嘯聲的餘波，可他的身上依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紋。

血又一次流淌出來，觀星抹了把眼睛，避免讓汙血擋住視線。

他的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畫的再快一點。

疼痛激發了管理員Y的獸性。菌絲裹住了長生淵，瘋狂撕咬起來。

司淵是目前情況下，管理員Y最容易獲取的補品。

地上的血肉迅速彙聚著，最先被修複出來的是管理員Y的頭。

這場景看著很詭異。大片大片的紅色的肉堆裡，長著一個不怎麼起眼的人頭。

而看上去身負重傷的管理員Y，卻發出了滲人的大笑。

他抬頭，看向天空：“——司辰，你看得到嗎？！”

天青斬下這個腦袋，掉下來的頭很快腐爛，被紅肉吞噬，然後重新長了出來，狀若癲狂：“你們——殺不死我啊——！”

是的，就像是Y說的那樣。

即使它受了這麼重的傷，即使它看上去氣息奄奄，但這具身體依然在逐漸的修複、重生。

圖靈低聲道：“勝率，21.7％。”

斬斷一次不行，那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兆次。

刀砍到Y的身上，全是金屬碰撞的聲音。

圖靈出手極快，出刀和收刀都隻能看見殘影。

菌絲像是節節攀升的筍，衝天而起，試圖纏繞住圖靈的身體，阻止他的進攻。

深紅的細線到處飛舞，空氣裡彌漫著鐵鏽味和燒糊味。

“好痛啊……”Y的眼神渙散，“好痛。”

它成為人，獲得了感知，當然避免不了疼痛。

這對Y來說，是一種陌生又惡心的體驗。

疼痛是最原始的懲罰機製，作用是讓人產生畏懼。

畏懼那些會傷害到自己的東西，然後更好的活下去。

Y在這樣的疼痛裡感覺到了畏懼。

而“畏懼”這種情緒，本不該發生在它的身上，它可是高高在上的管理員。

這讓它難免有些惱羞成怒。

恢複人型的管理員Y一把抓過重傷的司淵，狠狠咬下一口；眼裡是濃烈的恨意。

站在屏幕前的司辰眼皮子一跳，差點沒能忍住以身代之的衝動。

和普通人能看見的視角不同，在司辰眼裡，屏幕上的每個人都有血條和綠條。

血條是遊戲的生命值，而綠條，司辰觀察了片刻，覺得它代表的大概是類似“能量”之類的東西。

圖靈的血條是滿的，而綠條已經空了一半。

管理員Y的血條隻剩短短一截，大概15；可綠條卻還有45。

每當Y瀕死時，綠條都會消耗短短一截，然後帶來一大波回血。

比起血條消耗的速度，綠條的消耗幾乎能忽略不計。

這就是圖靈始終打不死Y的原因。

這些人裡，最可憐的大概是司淵。

不管是血條還是綠條，都隻剩短短一截，隨時會被獻祭。

司淵隻有8級。

放在外麵，已經足夠強悍，但在這種程度的對抗裡，隻能淪為炮灰。

而管理員Y的血條旁，還有幾個BUFF的圖標。

【神降】：所有屬性增強20％。

【管理員Y】：享有[NPC-管理員Y]的能量條。

【重傷】：移動速度-10％，持續消耗能量條進行回血。

司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管理員Y想要乾什麼：吃了司淵，用來補血。

讓自己能在圖靈接連不斷的攻擊中獲得喘息的餘地。

司辰還記得X對他說過的話；管理員沒辦法殺死，隻能同化。

被吃掉，然後反客為主。司辰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乾了。

隻是現在還不是Y最孱弱的時候。

把鏡頭往外拉，能看見躲在角落的觀星。

他的身影被擋在無數巨大的鋼筋混凝土後。

觀星頭頂的血條隻剩半截，但底下的綠條卻比其他人都長。除此外，觀星的頭頂還有一個倒計時。

那是技能的剩餘時間讀條。

他的嘴裡念念有詞，身上全是用筆劃出來的奇怪圖騰；鮮紅的紋路一直蔓延到他的臉頰兩側。

右鍵像素觀星，能看到係統給出的介紹。

【觀星】

等級：8

介紹：管理員Z留在某個世界的錨點。在創造他時，大概連管理員自己都沒想過，觀星能獲得溝通兩個世界的能力。

但意外本來是由不同的奇跡組成，你覺得呢？

終於，觀星頭頂的數字變成了0。

無數黑色霧氣從他的身體中竄了出來，大多是從胸口位置噴出，也有部分從口鼻裡溢散出來。

每一團黑霧裡都蘊藏著驚人的怨氣，裡麵能隱約看出一些人的模樣。

有些人臉，司辰見過；但更多的，司辰沒見過。

“去死！”

“去死！”

霧裡的人歇斯底裡地大吼著。

它們帶著滔天的恨意和毀滅一切的決心，毫不猶豫地衝向了最中央的管理員Y。

黑霧侵入進管理員Y的身體，像是烈火遇到了冷水，發出了“滋滋”的聲響。

管理員Y的綠條肉眼可見地開始下降！

幾分鐘後，漫天黑霧都湧了出來，花元市所在的整個世界都傾巢出動，已經用儘了所有能量。

被榨乾的觀星搖搖欲墜，倒在地上；視線卻依然沒忍住看向司淵的方向。

觀星什麼也看不見，黑霧在這片空間裡被濃縮到了極致，隻能聽見一陣陣哀嚎和嘯聲。

最後從“門”裡走出來的人，是幼兒園的老師。

這是個壞女人，曾經教了觀星很多年。一直在園長手底下辦事，用來賺取不會讓自己消散的“工資”。

老師回頭看了他一眼，她霧氣構成的雙眼血紅，唇無聲地開合。

說的是“謝謝”。

觀星突然很想哭，可他太累了，連眼淚都擠不出來。

不起眼的偵查機器人披著信號乾擾器，小心翼翼地來到它的身邊，把觀星撿進了自己的收容艙，然後飛快地奔向避難所。

這是圖靈的吩咐。

黑霧選擇的完全是自殺式的襲擊。

每次接近管理員Y，就開始自爆。絲毫不給Y吸收的機會。

這給Y帶來了不小的困擾。

他操控著血紅的細線，想穿透黑霧，可意識體並沒有實體，反而帶來了更多精神上的刺痛。

在一輪又一輪的碾壓，和圖靈接連不斷地進攻下，管理員Y的綠條不停削減。

隻是，隨著攻擊加速，黑霧越來越淡；終於，在管理員的綠條降到14時，整片天空重新晴朗起來。

“一群吃裡扒外的牲口，”Y顯然痛到了極致，表情猙獰，“活著的時候都拿我沒辦法，死了又能怎麼樣？”

“現在，也差不多了。”

長生淵已經被拖到了Y的麵前。

Y喘著氣，身體裂開，像是一層血紅的薄膜，迅速包裹住了司淵。

圖靈的手指顫了顫。

高強度的進攻已經快抽空他的能源儲備。

它還沒受傷，那是因為Y把大多數的能源消耗在了自我修複上。

而圖靈在這個間歇期裡，沒能殺死Y。

Y已經狠狠咬下第一口，依靠原始的方式，攫取著生機。

圖靈沒有選擇阻止，這本來也是計劃中的一環。

在圖靈的計算中，這個計劃當然也有失敗的可能。

不過，他還有一張底牌能用。根據模擬，使用這張底牌後，勝率能到8成。

隻是那張底牌的代價太大。

圖靈握住刀柄，那裡已經沾上了粘稠的液體，是血混合著管理員的肉沫。

“目前勝率……36.2％。”他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