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擄”上雞公山的那一刻起,我就無數次想象過,今生今世,若能夠與江文略重逢,會是怎樣的心情和場景?白天幻想的,通常是他終於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於是發瘋似地走遍天涯海角,找到在深山獨居的我,他跪在我麵前,苦苦哀求我回去;或者他悔斷了腸子,一個人如孤魂野鬼般在靈華山遊蕩,尋找過去恩愛的痕跡,終於見到了同樣是去靈華山追悼往事的我,兩人執手相看淚眼,再續前緣;又或者,他每天守著我用過的東西,不許彆人碰,還會坐在小樓前的桃樹下,親手為我畫下一幅畫像,日夜對畫思人,然後在某個煙雨蒙蒙的黃昏,我輕輕地敲響了洇蒙的黃花梨木門-------每當想到這樣的場麵,我就會用力甩著腦袋,不不不,不會這樣,沈窈娘,你定是戲文看得太多了,竟然還這般幼稚和天真。沉冤得雪、破鏡重圓,那都是戲文裡演來哄人眼淚、粉飾太平的。於是,甩完腦袋後,幻想的變成了這樣:他跪在麵前苦苦哀求,我卻雲淡風輕地對他說:閣下貴姓?你我素不相識,男女有彆,還請閣下自重;如果在靈華山遇見了他,我也會擦肩而過,他若追上來,我便飄然遠去,留給他一個難以企及的倩影;至於那座小樓,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踏入一步的,鏡台妝物、桃花梅影、伊人畫像,就讓這一切湮沒在歲月的塵土中吧。又或者:我成為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回到永嘉,看著江府的人都跪在我的腳下,看著真相大白後羅婉被五花大綁,人人往她麵上吐著唾沫。至於江文略,則在悔恨中孤獨地度過他的餘生------這樣一想,我心裡便會略略好過一些,然後再打起精神,去為豹子頭洗衣做飯。可到了晚上,聽著豹子頭的如雷鼾聲,迷迷糊糊睡去,夢中出現的總會是這樣的場景:江文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回頭,然後雲淡風輕的說:燒吧------又或者,我去靈華山遊蕩,碰見他與羅婉並肩而行,他握著她的手,溫柔地對她說:以後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我哭著回到小樓,卻發現那裡已沒有了任何我住過的痕跡,滿室掛著的,都是羅婉的畫像,她笑得那般甜蜜,那樣的溫婉如水------每當這樣從噩夢中驚醒,心便會絞痛一回,可每絞痛一回,心便會再硬一分。可以想象,如果硬至痛無可痛,那就真正百煉成仙了。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再次見到江文略會來得這樣快,還是在我成為新寡婦的這一日。這好比一場精心編排籌劃了很久的大戲,我把一切都排演好了,隻等十五的晚上在所有人麵前盛大上演,可沒到十五,初一這晚,看客們便坐滿了台下。而此時,我的水袖戲裙,還在王裁縫家釘著流蘇。我這廂還在胡思亂想,那邊廂六位寨主第一次共同商議,就形成了三對三的局麵。二、四、五寨主意見如下:雞公寨與江文略沒什麼交情,更何況還經常去江家地盤上找找吃的,雖然沒有過大型的正麵衝突,但沒必要接受江文略的祭拜,更何況江文略此次要求上山祭拜,可能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結論:不讓他上山,又或者放他上山,將他擒下,作為人質,用來威脅江太公。三寨主、狐狸、七寨主反駁如下:雞公寨目前最大的對手是黃二怪,一來要為大哥報仇,二來隻有徹底把黃二怪鏟除,奪下黃家寨,才能進一步擴張勢力。再者,聽說這江文略馬上就要娶羅弘才的女兒為妻,江羅兩家聯手,咱們不是對手,現在還不能得罪他們。而且,我們剛擁立少寨主,正是要告知天下的時候,若不放他上山,人家還會以為雞公寨樹倒猢猻散,或者又會說我們上千人怕了他江文略一個人。結論:放他上山,以禮相待,更顯我雞公山泱泱大度。其實依我看,三寨主本來的意思也是傾向於二、四、五那邊的,可他向來和二寨主過不去,自然就與狐狸和老七攜手了。三比三,這個燙手山芋便丟到了我麵前,由我決定是吞下去還是不吞。通常這種燙手的山芋,不吞肚子會餓,吞吧,又會被灼傷。於是,我恰如其分地如同怯弱的新居孀婦,猶豫糾結了許久,再低著頭,輕聲泣道:“各位叔叔說的都有道理。未亡人於山寨大事一竅不通,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未亡人隻知道,若是誰來祭拜亡夫,我是一定要磕頭還禮的。”狐狸適時的拍手道:“大嫂此言雖平實無華,正說出了禮義之真諦。不管怎樣,江文略是來祭拜大哥的,咱們隻要以禮相待,斷不會行錯事。”數百號人齊力搭靈棚,速度著實令人驚歎。山上燒得精光,已找不到白布,於是我將貼身的內衫撕成條狀,綁在頭上以充孝帶。待孝棚搭好,在我欲說還止的提醒下,狐狸很聰明地領悟到“男女有彆”,吩咐野狼們將鬆樹皮掛起來,作了一副簾子,我便跪在簾子後,等著我的前前夫來祭拜我的前夫。豹子頭的腦袋到了黃家寨,而腦袋以下部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山寨被燒得精光,也沒有他的衣物。幸好在火場中找到一個沒被燒壞的酒杯,怎麼看怎麼象他慣常用來喝酒的那個杯子。於是,狐狸親手捧了被燒得烏黑的酒杯,放在供台上,以供眾人祭拜。估計狐狸也是很愛看戲文的,何人引孝、何人司禮、何人唱諾,安排得如同戲文中一般。他還安排了上百人,站在山寨入口,齊舉兵刃,要讓江文略自兵刃叢中穿過,也不知是從哪部戲文中學來的。一切準備就緒,狐狸站在山寨入口,高聲唱引:“哀哉痛哉,痛失英靈,悲哉泣哉,親友同戚!嗟乎!永嘉府江文略致祭------”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那個深青色的身影一步步邁將上來,很從容地自兵刃叢中穿過,又很優雅地與狐狸等人見禮,我還是忍不住一陣陣發抖。鄧婆婆跪在我身邊,低聲勸道:“夫人,不要太傷心了,肚子裡的孩子重要。”我隻得抽泣一下,滿麵戚容地點點頭。說話間,江文略已與狐狸並肩向靈棚走來。透過鬆樹皮的空隙,我甚至能看到他長袍下擺上繡著的一枝荊棘花。這枝荊棘花很小,又繡在下擺邊緣處,不彎下腰仔細去看,是斷然不會發現的,如果此時我不是跪著,估計也不會看到。荊棘花開在荊棘的刺尖旁,雖然很小,卻開得絢爛奪目。能讓人流血的尖刺,與讓人心生疼惜忍不住要去嗬護的嬌豔花朵,並蒂而生。這枝荊棘花,是何時,由何人繡完的?被“捉奸”的前幾晚,他要出發去青陵府,考慮到天氣漸暖,脫了夾襖,便需換上夾袍,我翻箱倒櫃地找出數件,可他都不喜歡。我鼓著腮幫子怒道:“男人那麼愛俏做什麼?老婆讓你穿什麼,你就穿什麼!”他斜依在錦榻上,桃花眼微眯,修長的手指往朝一邊的繡架上懶洋洋一指:“我喜歡那件。”我忙跳過去,擋在繡架前,叫道:“不行不行,這件不行,我還沒有繡完。”他以一個相當瀟灑的姿勢站起來,又玉樹臨風地走到我麵前,用手指輕輕將我的下頷抬起。“窈娘,告訴我,你繡的是什麼花?”我想我的麵頰旁,當時肯定是一如既往的有兩團紅暈,而他也曾說過,隻要看見我臉上的這兩團紅暈,便會不能自已。所以,他總喜歡時不時逗弄我一下,為的就是想時不時不能自已。我知道自己那拙劣的繡藝實在不堪入目,便拚命去搶他手中的袍子,他卻將袍子舉得高高的,我隻得跳起去搶,也一如既往地跳入了他的雙臂之間。“窈娘,告訴我,這是什麼花?”他的聲音總是帶著蠱惑的魔力,我如果再不製止,隻怕到明天早上,這衣物都沒法整理好。“這是荊棘花。”“荊棘花?”他的手開始不安份。我隻得一邊扭動著製止他的手,一邊紅著臉答:“是洪安那邊才有的一種花,生在荊棘之上,與刺尖並蒂而發。這種花耐寒耐熱,耐旱耐雨,秋霜之時,便會開滿山間,花朵雖小卻開得豔麗。不管大旱或是洪澇,這種花,依然會如期怒放。”後來他說了什麼我真的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早上出門時,他固執地要穿上這件未繡完的長袍,不論怎麼說都不依,我隻得作罷。我清楚地記得,那日早上將長袍替他穿上時,下擺處的荊棘花,我隻繡到一半,深綠色的荊棘和刺尖倒是繡好了,但在秋霜中怒放的荊棘花我隻描了一個樣。此刻,他從容不迫地向靈棚走來,深青色長袍的下擺上,小小的荊棘花開得絢麗奪目。隨著他不急不緩的步伐,荊棘花也似在輕風中款款而開、次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