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瘦高個麵上帶著恭謹的微笑,舉碗道:“劉明,敬大嫂和少寨主!”我覺得他實在眼熟得很,仔細想了想,這才憶起與田軍交戰那日,老七上來要護送我突圍,正是他與另外一些傷員主動提出要一起保護我,後來我陣前擊鼓,他還一直守在旁邊。我忙舉起茶杯,道:“劉兄弟,那日真是多謝你了。”劉明麵上露出激動之色,連聲道:“大嫂太客氣。”紛紛然所有野狼敬罷酒,我也不可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大家看向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多了幾分親切之意。年宴吃得很熱鬨,野狼們似乎要將一年的艱辛儘數在這一夜渲泄出來,也似乎要借著這美酒佳肴來慶祝自己又在這亂世活了一年。大家也紛紛來向狐狸及幾位寨主敬酒,二四寨主喝得酩酊大醉,老七瘦削的臉紅得象塊喜帕,五寨主性子執拗,大家不敢多勸,他倒顯得沒怎麼醉,但有時望著碗中的酒,他的神情便會露出幾許傷感來。不知要怎樣,才能讓他忘掉家破人亡的痛楚?我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越想越激動,轉頭要找狐狸商議,卻見他已歪倒在椅中,瑤瑤居然也滿麵通紅,倚在他懷中。我忙將早早交給鄧婆婆,過去抱起瑤瑤,她身上滿是酒氣,小手緊揪著我的衣襟,喃喃喚了聲:“娘---”我驀地一陣心酸,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抱著她出了議事堂,望著滿山白雪,迎著清冷的北風,心中的那個念頭愈發堅定。大年初一,我被寨子前方傳來的鞭炮聲吵醒,瑤瑤已不在床上。我也不覺奇怪,不知是不是早遭變故,這孩子十分乖巧懂事,早上起來了總是悄悄穿衣下床,生怕吵醒我和早早。可等我在小木屋外找了一圈,還不見她,便有點急了,將早早交給鄧婆婆,在寨子裡尋了一遍,仍未找著。我急得額頭冒汗,如無頭蒼蠅般亂找,也不知怎麼想的,往山頂的雲池亭走去。還未攀到山頂,遙遙見竹亭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我長籲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卻見狐狸側頭向瑤瑤說了句什麼,瑤瑤竟跪了下來。他二人此時正背對著我,我將腳步放得極輕,快到竹亭時,狐狸竟然也跪了下來。我微微一驚,覺這種時候不好再上去驚擾,又怕退回去的腳步聲會驚動狐狸,隻得將身形掩在一叢灌木之後。狐狸灑下一杯酒,再握著瑤瑤的手,二人一起向西南方向磕頭,三個頭磕罷,瑤瑤撲到狐狸懷中,放聲大哭。她哭得那般傷心,讓我也鼻中酸澀難當。狐狸緊緊抱著她,不停撫摸著她的烏發,低低地說了句:“瑤瑤,彆哭了,你娘在天上聽見了,會以為舅舅沒有照顧好你。”我無聲地張了張嘴,原來狐狸竟是瑤瑤的舅舅。可他為什麼讓瑤瑤在眾人麵前叫他叔叔呢?我隱約覺得不再適宜呆在這裡,可此時狐狸已側身對著山路這邊,我一退出便會被他發現,無奈下隻得將身子縮成一團。瑤瑤抽泣道:“舅舅,娘真的能聽到嗎?若是她真的能聽到,會因為心疼,回來看我嗎?”狐狸無言以答,麵上露出痛楚的神色,良久,才輕聲道:“瑤瑤,你爹娘是要再世為人的,若是因為聽到你的哭聲,過分心疼,他們有了牽掛,來世也不會開心。”瑤瑤慢慢地止了哭泣,狐狸將她抱得很緊,聲音低沉:“瑤瑤,你等著,舅舅一定要讓你親手殺死田公順,為你爹娘報仇!”瑤瑤不停點頭,哽咽道:“舅舅,您吹首臨江仙吧,娘以前最喜歡唱這個,說是您作的詞,她無時無刻不想著您。”笛音幽幽切切,自雲池亭絲絲縷縷地送出去,送與長空萬裡、颯颯北風。直至笛聲歇止,狐狸牽著瑤瑤的手遠遠而去,我才移動麻木的雙腿,在北風中怔然許久,回到小木屋,又坐在床邊久久發愣。寨中人員日漸增多,灶下人手明顯不夠,我便向狐狸提出,輪流派野狼前來為灶房挑水,狐狸沒有猶豫,應了下來。一個月之後,終於輪到了那個許老六。遠遠地見他挑著水從水塘方向走來,我提著幾串醃蘿卜走出去,要掛在廊下的鐵鉤上,待他走近了,我手一鬆,蘿卜串掉落在地。我“啊”了一聲,許老六也機靈,忙放下水桶,幫我將蘿卜串撿了起來。我連聲道:“許兄弟,多謝。”他一愣,似是沒想到我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我又踮著腳去掛蘿卜串,見我掛了幾下沒能掛上去,他忙又過來接過,討好地笑道:“大嫂,我來吧。”見他將蘿卜串掛好,我笑道:“太謝謝許兄弟了,難怪你大哥以前誇你雖然憊懶一些,人卻是相當好的。”許老六頓時一陣激動,漲紅了臉,半晌方哽咽道:“大嫂,大、大哥真這麼說過?”我歎了聲,道:“是啊,你大哥那段時間,經常和我說起寨中的兄弟,他把你們都當成親兄弟一般,說起你時,我印象猶為深刻---”我露出傷感的神色,轉身要進灶房。許老六挑起水桶跟了進來,將水倒進水缸後,搓著手好奇地問:“大嫂,大哥怎麼說的我?”我裝作回憶的樣子,微微笑了笑,道:“都是好話,說你心好。不過你大哥也罵你有點憊懶,經常支使人家跑腿。好象---對了,好象說今年有一夜,有蒙麵人深夜求見,你得了人家的十兩金子,卻懶得跑一趟,還支使彆人上去叫的他。”說完,我眯眯笑,輕聲道:“以後可不能這樣了。”許老六麵上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呆呆道:“原來大哥知道我收了人家十兩黃金。”我的心瞬時綞埔齪砹蔡約旱納羲坪跗詘肟罩校骸澳慊掛暈憒蟾綺恢臘。坎還茉諞餑閼飧魴值埽湊鸌郵僑思易栽杆偷模腿媚愕彼郊嗬裁皇裁創蟛渙恕!許老六走遠了,我身子一軟,倚在了門框上。江文略說的是真話,這一切,真的都是他的安排。我的心象潰決的堤岸,蓄積了快一年的洪水奔騰而出,河床內竟似一下子放空了似的,僅剩下雜生的水草和深深的淤泥。我無力地依著門框,一年來的輾轉難眠、痛楚難當,為的並不是羅婉的狠毒與江家的無情,為的是他對我的不信任,是他要親手將我燒死的決絕。卻不知,這份痛的背後,原來竟是這樣的真相。可徹底知道真相的這一日,亙在我與他之間的,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越過的鴻溝,是再也無法回頭的荊棘之路。鄧婆婆抱著早早過來,早早在放聲大哭,我衝上去將他抱住,緊緊地抱在懷中。夜深沉,我仍然在黑暗中睜著雙眼,怎麼也無法入睡。忽聽到窗外傳來一縷笛音,我心中一動,見早早已睡熟了,便披衣下床,輕輕拉開房門。遠處,鬆樹下,狐狸的身影如青鬆一般挺直,似是聽到開門聲,他回頭,遙遙地向我招了招手。初春的夜十分清寒,我嗬著熱氣走到他身邊,道:“六叔怎麼還沒歇下?”“睡不著。”狐狸微笑道,又握起笛子,婉婉轉轉地吹著。我仔細聽著,待一曲吹罷,低聲道:“六叔可是有什麼決斷不了的事情?每逢轉音,這氣息就有點不順。”狐狸慢慢放下笛子,歎了聲,猶豫了許久,才道:“大嫂。”“嗯。”“明年這個時候,咱們---”狐狸遲疑著道:“咱們很可能就不在雞公山了。”我一驚,盯著他,道:“為什麼?”狐狸又斟酌了一番,才緩緩道:“天下以往是群雄並起,各方割據,可現在,慢慢的形勢有了變化。小股勢力被逐步吞沒,留下來的是比較強大的力量。我們雞公寨,如果隻是死守在這山上,隻怕遲早得被人家吞並。”我想起數次激烈的大戰,點頭道:“確也是。”“如果死守在山上,我們不可能容納數萬人馬,更不利於發展自己的勢力,拚到頭也隻是一方山賊而已。大嫂你看,現在隻有三千多人,這雞公山便已容納不下,又如何容納更多的人馬?我想來想去,隻有占據城池,開府招兵,並統領一方百姓,那樣才有可能---”我呆了一下,沒想到狐狸竟有這麼宏遠的籌謀,喃喃道:“攻打城池?打哪方?我們這點人馬---”狐狸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我,道:“大嫂,藺不屈在信中說得很清楚,隻要我們配合他,在他拖住田公順的時候,從田軍後麵插上一刀,讓他徹底擊潰田公順,他願從田公順原來所占領的屬地中,劃出伊州、涇邑二府給我們。”藺不屈!前陳國羽林大將軍,現在是熹河以北最強大的一支力量,竟然也來聯合雞公寨?!我忙將信展開細看,看罷,沉吟道:“這一戰隻怕很凶險,打得好便好,打得不好,弟兄們都會沒有回頭之路,隻怕二叔他們不會同意。”狐狸凝望著我,輕聲道:“這個倒不是問題,老七是一定跟著我走,大嫂若不反對,再加上五哥一票,二哥和四哥也沒辦法反對。”想起當年正是藺不屈暗中派人將表妹從河中救上來並送回家,從而得罪了哀帝而遭下獄,我點了點頭:“嗯,五叔得報藺不屈這個恩,他肯定會同意。”狐狸沉聲道:“現在最關鍵的是,藺不屈在信中說了,依照他的策略,咱們這幾千人馬,必須得借道洛郡,悄悄在田公順背後插上一刀,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我猛然抬頭:“借道洛郡?!”狐狸點頭道:“是,田公順肯定怕我們在背後捅他刀子,所以他在東線必然布有人馬。可洛郡是永嘉軍的地盤,眼下永嘉軍正與鄭達公打得十分激烈,根本騰不出人馬在洛郡,洛郡現在等於是一座空城。田公順萬萬想不到會有人馬自洛郡殺到他的後方,所以隻要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自洛郡殺出,必能與藺不屈來個前後夾擊,徹底擊敗田公順!”我怔然無語,許久,低聲道:“洛郡,永嘉軍會同意借給我們嗎?”狐狸望著我,似是有些為難,緩緩道:“大嫂,我已修書江文略,他今日回了信,說反正洛郡現在對他們的作用不大,田藺兩軍,無論哪方勝出,都可以輕而易舉拿下洛郡,從而對永嘉軍構成直接的威脅,倒不如從此將洛郡劃給我們雞公寨來管理,也能起到緩衝的作用,替他們擋一擋田軍或者藺軍,他們可以更無顧慮地在東線與鄭達公作戰。所以,他說服了江太公,願意將洛郡借給我們,若是咱們能助藺不屈拿下田公順,永嘉軍還願意將洛郡讓給我們管轄。不過,江文略提出了兩個條件---”我澀然道:“什麼條件?”狐狸歎了聲,輕聲道:“江文略說:第一,洛郡劃給咱們後,咱們將來必須出兵幫助他打漫天王;第二,他要大嫂親筆寫一封信,向他借洛郡,並說,這信函之上,必須得有早早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