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1)

女人的座位設於祠堂側邊,風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單玉蓮逼得與這批女人同席了,每來一名,便讓座一次,恭敬而受氣,雖然她們都喚她:“坐啦。”但,哪兒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隻好笑說:“不要緊,我勞動慣了。”寄人籬下的感覺,隨黃昏漸濃。鑼鼓喧囂,村中的兄弟抬了一頭斑斕的彩獅出來,大頭佛持著破葵扇在誘動。獅開始舞動了,威猛地舞到祠堂中心慶賀。隻見矯健的腿,馬步紮實,功架十足,一路的滿懷豪情壯誌,縱橫躍動。到了庭前,獅頭猛地一舉。單玉蓮如著雷殛地盯著這頭獅這張臉這個人。“眾鄉夫獵戶,約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麵,一個兜轎抬了武鬆,便遊街去。歡呼聲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跡:“但見青天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原宋雲生從龍,民生從虎。一陣風過,亂樹皆落黃葉。撲地一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我便從青石上翻下來,提梢棒,儘平生氣力,打、打、打……”在簾下嗑瓜子兒的潘金蓮,打扮光鮮,眉目嘲人,雙睛傳意,滿目隻是一個英雄。”她一手扶在桌麵上,受驚過度,桌麵被著力一傾,青花大海碗應聲倒地碎裂,把單玉蓮自虛幻中急急喚醒。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搖搖欲墜、失態但又強撐的新娘子。她見到這個舞獅的男人,赤著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順流,由一點一滴,彙聚一行,往下流……他是武龍!是他!在此時、此地,她見到他!武龍自洞開的彩獅巨口中,隔著難喻的因由,也見到她了。像一整盤嬌小玲瓏如女兒舌尖的紅瓜子,被奮力倒瀉在床上,散亂不堪重拾。他也得跟隨一群男人,玩新娘去。“汝大,你想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給拾起來。”“對呀,否則我們不走!”眾人起哄,還拎來一瓶酒,強灌武汝大三杯。“唔,味道真怪,腥的。”“很正吧?這是虎鞭酒!”一個裝作難以置信:“虎鞭?人鞭吧!”大眾便慫恿著新郎了。“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鞭變虎鞭!”“好!”武汝大在興頭上,“那我多喝三杯!”眾人轟笑,嫉妒而淫邪地、會心地望著嬌豔欲滴的新娘子,恨不得把武汝大踢出新房,自己上馬。單玉蓮隻悄悄望向人叢,心神恍惚,剛才他也在,不知什麼時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武汝大半醉,色膽壯了,便趕人:“走啦走啦走啦走啦!”人聲漸杳,空氣突然沉悶。單玉蓮坐在一塌胡塗的床緣,望著粉紅色的紗帳,不知如何,自己會得嫁了給他?一個三寸丁、穀樹皮,憨憨地笑著,迎麵而來。單玉蓮一見,下意識地指著他:“我見過你!”武汝大笑。一手把燈按熄了:“當然見過,又不是盲人。”他趁自己竟然在狀態中了,還肯浪費嗎,馬上把單玉蓮急擁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驟失良機。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亂。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她毫無樂趣,不痛不癢,隻是道:“我——真的見過你,很久以前。不過看不清!”他還在頑強地抽動,一聽,便很興奮:“看不清,不如亮著燈做——”言猶在耳,燈不亮,人也失靈。措手不及,一聲慘叫,這個男人已經完事了。一泄如注,還在自我安慰。喘氣:“蓮妹,我最勁是這次了!好浪漫呀!”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見,即熟睡如小豬,睡得十分甜蜜,嘴角還有口涎。單玉蓮拈開黏在她兩頰和脖子上的頭發,感覺到這床單溫濕而黏膩,很臟。新房中有一麵大鏡。她在這心深不忿的靜夜中,難以入寐,望向貼了紅花剪紙的大鏡,幻成舊時月色——一樣迷離的銀光,像一個遠古的夢。“夢中,是一個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裡弄,鬥室中,潘金蓮銀牙咬碎,把她的小腳,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糞土上,烏鴉怎配鸞鳳?紅燭淚乾。女人淚湧。”月色照在一盤賣剩的炊餅上。她將一生一世,伴著這些不上路的炊餅不登樣的猥衰老實酒臭貨色麼?東方漸發白。“牆角有隻蜘蛛,寂寥地吐著銀絲,困囿著自己。”這是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歲蜘蛛。單玉蓮倚在牆角,望定它。元朗“馨香”是遠近馳名的餅店,客似雲來。武汝大繼承祖業,顧客也是一代一代地傳誦,有好奇的,聽得武汝大討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買一兩個老婆餅,乘機偷偷地看上一兩眼。背地嘲戲:“咦?怎麼會讓他得手了?”單玉蓮忽地發狠。隨手就拎起一個紙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綠色的漿汁。她把千愁萬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見它,自己的噩夢一定也消失無蹤吧。想要哭出來也不可能。這樣的舉動,把在店裡幫工的姑奶奶們都嚇了一跳,身後又有非議聲:“看!無端白事浪費了一個紙盒,真敗家!”隻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裡,情緒高張,非常開心地尋找愛妻。“老婆!老婆!”店員剛自廚房把一盤新鮮出爐的老婆餅捧出來,便答:“老婆來了。”武汝大風騷地強調:“我是找‘我’的‘老婆’!”才把千歲蜘蛛乾掉的單玉蓮,回過頭來。並無他的得意:“你的丁屋怪怪的——”“發噩夢吧?”“我,見到穿古裝的人。”“哦!”武汝大連忙開解她,“是呀,太婆也經常見到汙糟嘢的,閒事吧,見多些也就慣了。你不惹它,它也不會犯你。”“你是說——”單玉蓮有點惶恐。他隻覺失言,又改口了:“鄉下人才這樣傳吧。”“我不喜歡住在鄉下。好悶!”武汝大左右一瞥,避過他姐姐耳目,拖著單玉蓮的小手,來至櫃麵,收銀機“叮”一聲,彈了開來。隻見裡頭夾著一個大信封,還綁著粉紅色大蝴蝶,作非常之浪漫狀,寫著:“送給親愛的老婆”。她連忙打開一看,呀,是一座複式花園洋房的圖樣呢!店員過來,把鈔票交給她:“老板娘,收錢!”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將擁有華廈了,一切的不快,暫且忘卻。啊遠離那地方,那個人。單玉蓮向她丈夫招手:“老公!”武汝大涎著笑臉,享用這個號稱,他過去,微微仰起頭,瞅著她。單玉蓮當著所有的店員和顧客麵,吻了他額頭一下,留下豔豔的唇印。他飄飄然,整個人仿佛長高了兩寸,胖胖的腦袋瓜搖晃起來,幾乎想念詩,整個人如詩如畫。她笑:“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隻是對著你一個就夠了。”那天她一推開門,踏在地氈上,滿目都是炫麗的色彩,一個各國家俬紛陳的家。連廁所,都設計新穎,水龍頭不是扭的,是扳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陣方才曉得,一按掣,抽水馬桶便去水了,還有藍色的潔廁泡泡。開了花灑,有熱水呢,單玉蓮大喜過望:“嘩,以後不用煲水,隨時都可以洗澡!真開心!”一回到房中,飛身倒在彈弓床褥上,不停地彈動,又一彈而起,拎著一個扁平小盒子,遙控電視選台。啲,是無線。啲,是亞視。啲,是英文台……輕微不可聞的科幻。在床上,望向那梳妝鏡,那麼寬大綿遠,照見她靈魂深處。她對著鏡,側頭,隻用眼角睨自己的倩影,真是越看越美。又變一個角度,換一個姿勢,手托在腮間,賣弄風情,眉目嘲人,且說與自己知:“人不能窮。有了錢,連感情也穩陣了。”再思再想,自己竟有如此一番風光,又忍不住,指著鏡中人:“發達啦!發達啦!”難掩一點羞恥,轉瞬又被歡欣蓋過。一生一世過著這等簡單安定美滿的生活,也好。武汝大又在樓下大喊:“老婆!老婆!”她飛快地下樓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飯班主,他愛她,這就夠了。不要有雜質,不要有雜質。嘩,他又為她換了一輛紅色的小房車!她得到一件名貴的玩具。忘形地揮手,笑著,看車去。“好漂亮!好威風!”武汝大一邊展覽他的大手筆,一邊把一個人喚過來:“阿龍,以後阿嫂要到哪兒去,你負責接送她。”單玉蓮方才發覺,大吃一驚。為什麼?像被尖針一刺,全身都緊張了,心突突亂跳,大腦不能指揮自己,木頭一般動也不敢動。為什麼竟會是他?她逃不過嗎?二人無法互相擺脫?武龍喊她一聲:“阿嫂!”“阿龍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在大陸下來的。”單玉蓮便寒暄:“你來了很久嗎?”“六七年了。”武汝大插嘴:“是呀,他一下來我便照應他,我們很老友的,他也幫得手。”單玉蓮沒有理會丈夫,隻麵對這個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我在惠州,你呢?”“汕頭,以前在上海。”生怕他提到什麼,單玉蓮馬上正色,冷淡下來:“我從未到過上海的。”回心一想,也有不忿,便問:“你結婚多久了?”“哈,他還是一個人呢。”武汝大竟有點自得起來,因為他自己新婚呀。“——女朋友做盛行?”“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曉得上。”三言兩語,試探得他的近況。單玉蓮不是沒有幾分竊喜的——到底他還是一個人。不管為什麼,這個男人,還是一個人呢!她暗暗地一笑。睨著武汝大道:“又不是問你!”武汝大忽省得他無微不至的“功課”,便自衣袋中掏出一張大地圖來,上麵畫了記號,寫滿數字,攤開給單玉蓮看:“現在我問你,你住在哪兒?”然後一邊指示一邊講解:“這裡,有個紅點的地方。還有,這是我們的新電話。這是元朗丁屋的電話。這是‘馨香’的電話。這是阿龍的Call機。這個是我身份證號碼。這個是你身份證號碼。你要隨身帶好,萬一發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線索……”單玉蓮看著這個體貼的丈夫,又自另一個小袋掏出一遝資料來了:“你那天說悶,我為你安排好怎樣過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學車、學英文。還有,這些美容班,很多課程。看看——減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膚保養?不用了。電子脫毛?千萬不要……不如去學插花吧。”“我去了上課,你不悶嗎?”武汝大見她關心,便拍著胸口:“不悶不悶。有了你,怎會悶?怎會花心?一個屁股騎不到兩匹馬,我會很專一,你放心去吧!”堅定的神情,還表示抗拒一切誘惑,著單玉蓮彆擔心呢。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車的武龍,雖然他低頭苦乾,不過,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話都聽進去。她總是覺得他有一點妒意,著故意木然。單玉蓮也故意向武汝大發嬌嗔。“好肉麻,我受不了!”武龍繼續木然。作為討儘愛妻歡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哎,今天好happy呀,我帶你們到一個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司機隻儘忠職守地駕著新車。什麼浪漫的地方?什麼?“就是這兒呀?”單玉蓮環視四周,小兒科的摩天輪、半殘的木馬、寥落的遊戲攤位、明昧的燈光——不過是淪落了的“荔園”。一片懶洋洋的浮生陳跡。隻有這快樂的小矮人,興致勃勃訴說他底情趣,難忘的回憶:“是呀。我自三歲起就很渴望來玩了。那時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入來,不用買票呢,哈哈哈!我又愛坐火船仔。那邊有間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輪還嚇到賴尿,哈哈哈!那時,還常常看成龍和洪金寶打北派……”自以為是的情趣,悶煞這不知就裡的新移民:“成龍是誰?”武汝大一點也不察覺,他隻是認真地拖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我一直都渴望,有個心愛的女人,和我拖著手仔,來玩一天,多浪漫!我沒有彆的要求了。”單玉蓮有點感動了。這個沒什麼情趣的魯男子,他的要求其實很低。所以她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回報。武汝大下意識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碩的阿龍示威地道:“阿龍自小在大陸,隻得一個‘挨’字,恐怕沒怎樣浪漫過吧?”武龍想都沒有想,隻衝口而出:“有!”武汝大聽了,隻管取笑他:“有什麼?拍拖結婚也得要毛主席批準才行。”單玉蓮在一旁,不希望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見空中有一條大船在搖蕩,便打個岔,指著那機動海盜船:“我們上去玩!”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奮勇地入閘,上了靜定的船上,坐下來:“彆怕!小兒科!”武龍殿後,輕輕地扶著單玉蓮攀上去——他倆都意想不到,這竟是頭一回的接觸。年少無知時、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執著,都在社會中捉迷藏,一番播弄。她沒有失去他,他又回來了。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是今生的緣嗎?她有意無意地,讓他接觸得長久一些。時光飛馳,日月如梭,但願一切停頓了。不過,他曾經那麼地絕情……單玉蓮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畔。上到海盜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搖蕩越傾斜,離心失重,整個人幾乎要仆到遙遙的地麵上。在空中,沒有絲毫的安全。那個表現得威猛的武汝大,每當蕩至高處,又急劇下墜時,全船尖叫得最大聲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護花無力。到了最後,他把雙眼緊緊地閉上了。所以他根本見不到,一言不發的武龍,把單玉蓮護在中間的男人,下意識地,保護著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覺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她的心又開始疼了。夢魂在這離散的當兒,飄忽至虛空的高處,在無儘的空間滑行,一陣遠古的琵琶聲,喚醒她一點記憶,但又說不出所以然。最難喻的一刹,她突然見到一堵高牆,她也曾見過的小城鎮。對了,那塔尖,那燈籠,小橋流水。單玉蓮的指尖,輕輕撫著臉。千年光景似飄蓬。“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蓮隨了吳月娘,又聯同李嬌兒、孟玉樓等佳人,四頂轎子出門去了。都要登樓看燈玩耍。”“樓簷前掛了湘簾,懸著彩燈。”“潘金蓮穿了白綾襖兒,藍緞裙兒,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伏在窗前觀望,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鬨,四下也圍列買賣,百戲貨郎,鬥巧招徠。南北都是古董玩器,書畫瓶爐,卦肆雲集,相幕星羅。還有賣布匹的、賣果餡的、賣酒的……”這個地方,何等熟悉。單玉蓮便想道:“怎麼忽地遊人冷清呢?”微雨驟來,灑濕了青磚地。柳林河畔,儘見小二丫環。入了門,懸賞緝拿一個逃犯,那是宋時年間景致。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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