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1)

單玉蓮一時間竟回到從前的年代。武汝大驚魂甫定,又要上廁所去:“我已經忍到爆棚了。阿龍,你幫我要一點酒好壓驚,我去了!”單玉蓮遊目四顧,這“宜春酒寮”怕是獅子街燈市的店號吧。她的雙手不聽使喚了,從前,她一徑把白綾袖子摟著,顯露她遍地金掏袖兒,十指春蔥,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微微地翹起。武龍要了支桂花酒。酒來了——由一個小二裝扮的古人奉上。單玉蓮站起來,持著酒,便滿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遞與武龍,嬌聲軟語:“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飲過這杯吧。”武龍接過:“海盜船而已,哪有什麼英雄不英雄?”他把酒拎著,還沒喝,她已道:“我不是說海盜船——”“以前的事,我們都彆要提了。”“你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誰知道呢?叔叔,是不是?”武龍把酒一飲而儘,語氣平板:“我見你有了好歸宿,也為你高興,恭喜你!”再強調:“我是真心的。”未了還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讓我自己斟。”單玉蓮不理會他,隻知她要勸飲,帶著媚氣,再斟一杯:“多飲一杯,好事成雙!”武龍一愕,抬頭,剛好接觸到一雙煙迷霧鎖、風情萬種的眼睛。“潘金蓮於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鬆的麵前,將酥胸微露,雲鬢半嚲,臉上堆了笑。”“但那武鬆隻道:”““哥哥還未回來?””“潘金蓮一手往武鬆肩上一捏,一手篩了一盞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撥他一似撩撥那盆炭火。”““叔叔若是有心,便飲了這半杯殘酒!””“武鬆劈手奪過來,潑在地上。他大義凜然地對著那不知廉恥的嫂嫂:”““我武鬆頂天立地,不是傷風敗俗的豬狗。再乾此勾當,我眼裡認得嫂嫂,拳頭卻不認得嫂嫂!””單玉蓮見武龍竟潑了她的酒,恍惚地醒過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武汝大如廁歸來,見她站在他身畔,便很奇怪,還責問武龍:“阿龍,你應該幫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驚怕還不曾回複過來。”連忙嗬護她:“啊你的臉又青又紅,讓我嗬一嗬!”回過頭去一望武龍:“咦?你也未曾驚完麼?真膽小!”單玉蓮不明白她剛才的所作所為,她鬥膽勾引他?乾出這樣的事兒來?忍不住眼眶一紅,而雨,又忽然大了。涼風乍吹,一個燈籠不明不白地燃燒著。四下依舊無聲,是個暫停的世界。單玉蓮心下害怕,雷聲轟然一響,她馬上撲向武汝大懷中,她慌張地道:“我們快走!”快走!逃離這雨霧包圍的模糊昏暈的宋城,古城。在車上,見那慘黃慘紅的燈光,逐漸地遠去,像是浮在世間的一座蜃樓,它變形了,飄忽地,因為雨勢漸急,遂已隱退。單玉蓮心神尚未完全平定。隻是帶點不安地,向她丈夫道:“我又見到了。”“見到什麼呀?”他輕問。她聲音抖顫:“穿古裝的人——”“哈哈哈!”武汝大開懷大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無謂的惶恐:“整個宋城的茄喱啡都是穿古裝的啦!”“不,我很害怕。”武汝大惟有再三嗬護:“好了好了,你害怕,我們以後都不要再來吧。”一想,又問:“其實穿古裝的人有什麼可怕呢?真是!”單玉蓮隻覺無奈無助,沒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覺都說出來了:“我見到一個——我很喜歡的男人!你又不明白!”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武龍自倒後鏡中看到她。心中一動。不過她沒有回望,隻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說不清。武汝大見佳人投懷送抱,還道她跟自己打情罵俏,不免沾沾自喜:“又來哄我一場——我穿古裝靚仔嗎?嚇?”車廂中靜默下來,沒有人再作聲了。三個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她有點悔意。他也有點悔意。隻是,悔什麼?是剛過去的一刻?抑已過去的十年?若是什麼都沒發生就好了。隻有單純易滿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滿芳菲。武龍忐忑地駕著車。耳邊儘是那夫婦對話的回響,精神並不集中。他凝視著車頭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後鏡。有些東西齧咬著他的意誌。不是愁苦哀傷,而是一種控製不了的自恨,一個懦弱的男人,多麼無用。他推卻了她,以後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龍一直不敢回過頭去。大點的密雨,兜頭劈臉地打過來。天變得更黑。突然,暗處閃出一團黑影。那黑影閃出來,不知何故,便被車子撞個正著。車子煞掣不及,車輪發出怪叫。黑影彈起,啪一下,撞在車頭玻璃上。一行血似的液體,流曳著。武龍毛骨怵然地看個清楚,那是一頭黑貓。車上三個人,與它的屍體麵麵相覷。整張嘴臉,咿牙齜齒,死不瞑目。那麼近,在武龍眼中放大了,如同一頭小老虎。他和她渾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水撥猶一下一下地活動著,把貓的血清洗了。血跡淡化,隨水東流。武汝大見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沒人見到,快開車,走吧走吧!”車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覺得自己當機立斷,甚是精明,如頑童脫險地偷笑。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開了。暴雨狂灑,為一頭死去的動物喊冤。武龍聽著雨,直至天亮。雨停了,他的餘情未了。一邊打嗬欠,一邊出來當他的司機,胡髭繃硬,滿目紅絲。乍見單玉蓮身影,好生衝動,突繞過車頭,到她身畔,企圖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麼淡漠:“我昨晚飲多了一點酒。”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後下道命令:“站在那兒乾麼?開門呀,你不‘開門’,我怎上車?”她比他堅強。武龍惟有開了車門,侍候她上車。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兒去?你不‘吩咐’我怎開車?”單玉蓮便擺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態:“十時學車、十二時入元朗與我老公一起吃飯、二時半到尖沙咀上英語會話、四時半下午茶、六時前要回到家了,我燉燕窩給老公吃。都記得嗎?”這便是她的日誌了。武龍沉默地做妥他分內的工作。每當她到達一處,他便在樓下或車上等候。眼看這個女人,由一個土裡土氣的燦妹,日漸蛻變,也追上了潮流——暫時是旺角或銅鑼灣型的,沒到達尖東或中環。她從來不正視他。也有。每當他將要跟她眼神接觸時,她早已飛快地轉移,隻待男人沒有留意,方伺機看著他。其實這是一種難受的感覺。那個人就在前麵了,那個人就在後麵了,總是隔著無形的牆,思念得明昧不定。又下雨了。秋風秋雨,在駕駛學校的門外,她一出來,便見一把硬撐著的傘。是一把男人的傘,最古樸的黑色大傘,如一張羅網,不見天日,把她接到車上去。一路走向停車場,她靠攏一點,他退開一點,結果他半邊身子都濕透了。還打開車門,冷著一張臉,護送她進去。見他在涼天裡一身是雨,單玉蓮也有不忍,便叫他:“你抹乾了雨水才走。”衣衫儘濕,怎樣抹也抹不乾。這樣濕答答地黏在身上,多半會招涼。因而把聲音暫且放軟:“把T恤脫了才抹吧。”——然後,她靜靜地,見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現在這麼狹窄的一個天地裡。她攪不清他什麼時候一手脫的衣,隻是,因抹水的牽動,他的肌肉是結實而充滿力氣的——色情的。單玉蓮的嘴唇有點乾燥了。心靈上也有悲哀而婉轉的牽動,配合著他的手勢。眼波悄悄地流滾。她實在想撫摸一下,然後捏它,俯首咬一口……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覺地舔著唇。車子突然開動了。武龍說:“雨那麼大,上不上美容課?”晚上,她特彆地瞧不起躺在身畔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氣來罵他:“你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間還是個‘汝’,你看,水汪汪,軟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沒用!明天你快寫信到報上疑難雜症信箱,問一問主持人,該怎麼救你!”一腳把他蹴開,逕自洗澡去。武汝大覺得對不起她。自己模樣又那麼可憐,百般扭動,雄風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野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彆快。不過說到底,還是對不起她。他有點臉熱。唉。這一晚快點過去就好了。單玉蓮在上美容課時,感覺自己眉目之間,如籠輕煙,如罩薄霧,眼神幾乎要穿透重幃,穿透鏡子,到達她要到的目的地。她不容許自己憔悴。依循導師教的方法,輕輕地掃著腮紅,漫漫地化開於不自覺中,溶於臉色上。費煞苦心地裝扮,她又覺希望在人間。她新生了。即使不著一字,她也要他見到她今天特彆漂亮。不必讚美,他的神情自會報告。所以一下樓,步履輕盈,笑靨如花——他一定驚豔!武龍的車子原停在生果檔前,日子久了,那看檔的女孩跟他熟絡起來,他隔著窗道:“一杯——”“橙汁。例牌。”這個黃衣少女,看來頂多讀F2,無心向學,專攻眉目傳情。簡直是“單料銅煲”。把橙汁遞與武龍後,便妖嬈地問:“哥哥,你的車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英偉的武龍,不大自然地搭訕:“普通啦。”“靚人才駛靚車的,這車是不是你的?找一天來接我放學好嗎?我在新記——”武龍還在笑,一抬頭,見到麵如玄壇的女人,妝化得明亮,神情黯啞。她今天很美,但很凶。一上車,大力地關上車門:“咦?那靚妹長得不錯,又青春。橫豎你沒有女朋友,為什麼不去馬?”武龍沒有回答。車廂有難耐的寂靜。單玉蓮無由地發脾氣了:“明天不來上課了!”“為什麼?”“不高興上就不上!”她賭氣地道,“問什麼?你是我老公嗎?”她咬著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著。隻得驕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錢去。一間一間名店如花園般亂逛。雖沒什麼品味,不過自各八卦周刊的時裝專欄和彩圖上,也得知八八年將流行什麼秋冬裝了。顏色是象牙、黑、鐵鏽紅、灰……她已經不是那初踏足貴寶地的單玉蓮了。感謝這些周刊,教曉一眾小姐、情婦、小明星、小藝員……和來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隻要花得起錢,一身包裝好了,誰知道誰是誰?但單玉蓮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錢呀!名正言順。總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還有這條鏈,包起來。你們收什麼咭?”簽過咭後,便指使武龍為她捧一些現成的回去。剛出來,忽見一家店子,櫥窗上擺設了一件黃色的新裝,鮮嬌的青春的黃衣——就是那不知羞恥的,向武龍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顏色。單玉蓮冷笑,心想:“這款難道靚妹買得起麼?”便馬上不問情由買下來,把武龍趕走:“你不用理我,現在到‘馨香’告訴我老公,今晚不陪他去元朗。”“你們今晚不是要拜壽嗎?”“不高興去就不去!”她又負氣道,“問什麼?你是我老公嗎?”武龍耿直地,轉身走了。她在眼角見到他走了。一個大男人,捧著一堆秋冬新裝上車去。這不是不委屈的——為什麼他隻是她的“下人”?單玉蓮立在原地。他走了。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她漫無目的地,眼光注視在某個時裝新係列,是一些帶子,把女人又纏又綁的設計。她永遠看住某一件,漫無目的。時間謀殺不了,怎麼過完這一生?好不好豁出去?好不好隻要他一晚?“喂,淫婦!”——單玉蓮如被針刺,如夢初醒,嚇了一跳。是誰?是誰?識破了她。連忙四下一看,這兩個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魘回來了?身後,有人捧著一大堆時裝走過。然後是一個男人。看不見他長相,隻見墨黑的眼鏡,擋著半張臉,一問,擦身過去,頭發很長,在腦後束起來,半鬈的。他穿得很獨特,是黑加金。非常傲岸,目中無人。隻是很冷漠地向尾隨身後的一群模特兒留下一句話:“淫婦!可以走了吧?”出來四五個十分性感妖嬈的模特兒:“Simon!等等!”然後簇擁著他走了。啊不是喚她。單玉蓮隻聞聲,不見人,但覺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非常異樣的感覺,渴望見到他的臉。那是她所不認識的,那是另一個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麼秘密,她就是被悶在黑棺裡頭一個無助的弱質。一個男人走了,另一個男人便出現。他是誰?極目之處,隻是一個浪蕩的背影。似曾相識。單玉蓮不顧一切地跑前幾步,翹首再看,車子已絕塵而去。這眾香國的王。她覺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恥!但武龍,他並非無心。不過他怕,戀愛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長期困囿的事兒,他不願意泥足深陷,到頭來難以自拔,他付不起。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變了。一個人,哪堪一改再改?他到了馨香餅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給太婆拜壽了。武汝大也算體諒。“由她吧。太婆九十九歲大壽,自然比較塵氣,又與她相衝,一定窒她一頓。算了。”就在自己的店子,時近黃昏,兩個男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談心事。武汝大問:“你覺得我老婆怎樣?”武龍以為他在試探,一凜,便道:“沒什麼。”“長得不錯,對吧?”“不錯。”“什麼‘不錯’,簡直是‘靚到暈’!唉,老婆唔靚頭擰擰,老婆太靚眼擎擎!”“你說到哪兒去呀?”“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武龍正盤算該怎麼答話。他兄弟已拍著他的肩膊——踮起腳來表示情分。“我們一場兄弟才說呀,我很擔心——啊我不是思疑你,你擔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武龍隻理直氣壯:“擔屎當然不偷食,難道你偷嗎?”武汝大沉默地望著他,半晌。然後,他下定決心了,不作任何懷疑和深究。他很滿足現狀,知道什麼或不知道什麼,於事何補?他非常非常地強調著:“幸好,她真夠專一,也幫得手,她是不錯的了,簡直是好老婆!對不對!喂,你說是也不是?”像逼武龍非答“是”不可。武龍對著這滿臉期待的好兄弟,逼於無奈,便答:“是!”聽得他這樣答,武汝大放下心頭大石一般。終於他又得到安慰。他把這忠直的武龍領到自己的車子旁,拎出兩份禮物來。“我老婆不去拜壽,不要緊,這份禮算是她送的,禮到也成了,我會代她說項。不過太婆一定留我過夜——”然後把其中一份,遞與武龍:“這一份,是我送給老婆的,你叫她掛念我吧。——看,對待女人,時不時要浪漫一下。你得好生學習。”把禮物分門彆類後,兩輛車也就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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