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級彆,盛驍能在宿舍樓分得一間單人間,每月隻需要象征性地交很少的管理費即可,但酒店各部門員工全天分為三至四班倒,宿舍樓裡幾乎隨時隨地都有上下班的人,他不可能因為自己的作息而要求彆人白天也控製分貝,於是搬出來尋個清靜,僅此而已,並無不可示人之事。可沈俊彬問他有沒有家屬,問他住在哪兒……在兩人隔著車頂於寒風中對視的十秒鐘裡,如果盛驍讀不出沈俊彬眼神中直白卻未說出口的話,那他就太過辜負這些年追求過他的人給他帶來的經驗了。他心裡原本關於沈俊彬為考核而排擠的猜想如同沒有獲得水分的植物般萎靡了幾分,同時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氣泡,裡麵圈著一張因不確定而落筆字跡很輕的紙條,上麵寫著:他要跟我沒完。不能沒完啊。曾經的沈俊彬是不是他的良人,盛驍當年沒有來得及思考,但他知道,現在這位沈總監神出鬼沒,陰晴不定,莫說良人了,連善類都算不上,隻可遠觀,絕不能與之過從甚密,家訪更是萬萬不可。“彆啊!那怎麼好麻煩您?”他婉拒道,“這兒離我那很近,不用送了。”“‘很近’還有什麼可麻煩的?”沈俊彬張口就答,似乎連腦子都沒動用,“上車吧。”盛驍認為自己說的話沒有問題,可沈俊彬的解譯聽起來好像也符合邏輯。問題出在哪兒呢?車開出去很遠,他仍沒想通。氣氛沉默得有些尷尬,盛驍想隨便說點兒什麼。“看你左邊。”他朝路南的某座建築一指,“這家our meeting,不僅是曆城這兩年最火的西餐廳,在整個曆城餐飲界的營業額也是前幾名。”他想儘地主之誼向沈俊彬走馬觀花地順路介紹,萬沒想到沈總監在業餘時間對待工作依然地出奇認真,直接將車靠路邊停下。盛驍:“……”沈俊彬看了一會兒,問:“你去過嗎?怎麼樣?”盛驍:“去過。”那還是今年第一季度末的事,一天晨會上銷售部總監如喪考妣地介紹,這家西餐廳的第一季度營業額是明泉西餐廳的一百倍。整整一百倍。盛驍心覺不可思議,於是下班後便到our meeting吃了頓午餐。其實除了天生的味蕾和嗅覺之外,他對菜品如何並沒有太多的辨彆能力,頂多隻能評價評價服務。“服務一般,不冷不熱。”盛驍對沈俊彬道,“我點了三個菜,應該算是挺正宗的,但吃完肯定沒有‘全城第一’的感覺那麼誇張。”沈俊彬問:“你的數據哪裡來的?”盛驍也不清楚:“銷售部找人買的吧?”沈俊彬追根究底:“找什麼人買的?”人會騙人,眼睛也會騙人,口碑、宣傳不可儘信,看到的客流和繁榮景象或許隻是偽裝。唯有報表不會騙人。真實有效的數據是最好的向導,是前人走過的路,畫下的地圖,正確的數據能讓人事半功倍,虛假的數據也能害人白忙一場。盛驍是真不知道數據從何而來:“你回頭去銷售部找馮總問問?她在曆城關係很廣,對這一塊比較清楚。你有她手機號嗎?”沈俊彬未答,轉頭去看那家餐廳。那是一家美式西餐廳,工業風的裝潢其實很簡單,成本低且方便修改,而美式西餐又是最多元化、包容能力最廣、套餐搭配方式最多、同比價格最低的一種。相比之下,明泉西餐廳以法式和意式為主,對食材的質地和新鮮程度要求遠高於它。所謂“正宗”的西餐早已不能滿足食客的口味,就連外賓也更喜歡嘗試中西合並的驚喜。餐廳前有一個小院,在院門入口和餐廳的門前都設置了成套的應季新品宣傳布,這是最便捷有效的吸引客流手段,既能迎合季節時令推出創新菜品,又不至於讓新菜品在風潮過去之後處於尷尬的地位。獨立餐廳在靈活多變這一點上優於五星級酒店,至少沒人敢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裡像美食街的小店一樣擺出x展架宣傳新菜。沈俊彬從來不是什麼菜、什麼餐的正統守護者,身為經理人,他要考慮的永遠隻有一點:如何給業主創造長久的、更大的利潤。他看了一會兒,思索道:“有沒有可能是……他們認出你了?”這話聽起來像諜戰劇的橋段,盛驍笑了:“為什麼這麼說?”當今市場,沒有人能閉門造車。成功的經營者不但要有著充分的“造車”經驗,而且要反複地在市場熔爐中試煉,掌握這個城市的節奏,同時吸引新客流,培養熟客。遇到同一檔次的同行來吃飯,有的店家一視同仁當沒看見,有的虛情假意上來客套一番,當然也有極端個例――曾經有人說過:寧可少做一單生意,也不讓彆人學走一門手藝。另外……沈俊彬回頭,目光落在盛驍臉上:“你太好認了。”盛驍:“……”這個人在大堂、會議、餐飲樓的每一層穿梭,走路或疾、或緩,總是麵帶微笑,為客人提供方便和幫助,哪怕不是當事人也會對他印象深刻。沈俊彬幾乎記得昨天他數次穿過大堂時分彆用哪隻手拿值班電腦。他發動汽車,調頭進了餐廳側邊的小路:“明泉的西廚房主要任務是輸出宴會菜品,配合完成接待工作,零點業務屬於完善酒店功能的範疇,哪怕餐廳裡一個零點的客人都沒有,整體也是盈利的。這家餐廳不一樣,它就隻是個餐廳而已,沒人來吃飯它就要關門了,所以營業額比明泉西餐廳高點不算什麼。”沈俊彬開的很慢,打算圍著建築繞個圈。餐廳一共有三層樓,單看一層,靠窗卡座約有20對,估計整層峰時最大容納客流不超過200人。這規模算不上大,與“營業額第一”的名頭相比它甚至有點小,像這樣的餐廳想讓營業額躋身全城前列,必須保證每餐每桌翻台兩次以上。餐廳外設有休閒桌椅和遮陽傘,但曆城的氣候春秋短而冬夏長,不是一個四季都適合在室外候餐的城市。客戶的忠實度得多高才能甘願在外麵等候?沈俊彬默默心算著餐廳廚房和服務人數,忽然聽到背後的人猶豫著說:“要不,改天……”不知道為什麼,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驀然一緊。盛驍:“改天你自己來吃兩頓啊?”沈俊彬:“……”盛驍有理有據:“要是連我都能認出來,楊總一來他們肯定更能認出來了,趁著你麵生,抓緊啊。你來之前事先跟楊總打個招呼,有報銷金額。”沈俊彬莫名浮躁:“少多管閒事了!”車內空間就那麼大點兒,沈俊彬一動氣,嗓門不小。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還遭人吼了一句的盛驍:“……”他不明白沈俊彬在凶什麼?他一共才說了幾句話啊?這麼不待見,為何剛才還一定要送他回家?他開始懷疑自己自我感覺良好習慣了,剛才的判斷可能有些偏差。冒泡的小紙條裡,“他要跟我沒完”的最後被加上了一個問號。沈俊彬一加油門朝盛驍指的方向開去。空調早已不知把車內空氣循環過了多少遍,但沈俊彬的戾氣好像還在回蕩著,遲遲沒有散去。盛驍這些年已經磨礪出了“敵氣我不氣”的胸懷,否則不可能耐心處理投訴直至客人滿意。他決定說兩句讓雙方麵上都過得去的話來緩和氣氛。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盛驍道:“其實咱們西廚的師傅做菜還不錯。”沈俊彬冷笑一聲,毫不領情:“你的標準是肯德基,還是麥當勞?”盛驍:“……”這話像是在說,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懂個屁!盛驍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貌似豁達地微笑著躺到靠背上,閉口不言。到了樓下,沈俊彬一把將車倒進了路邊車位。雖然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但是盛驍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沈俊彬:“看什麼?”盛驍:“你昨天是不是把車停在a1停車場車位外麵了?”酒店樓下的車位是直停的,劃線寬綽有餘,比路邊的側停車位不知好停多少倍,他今天剛一見時還以為沈俊彬是個隻知道飆車的傻小子,沒想到水平並不差。那他急個什麼勁兒?不能好好停車?這是來明泉支援餐飲的還是來砸場子的?沈俊彬不答,拿了鑰匙下車。盛驍心中警鐘大作:如果沈俊彬開口要上樓坐坐,他絕不能答應,這一上去就真的沒完了,後患無窮。儘管長相沒怎麼變,但沈總監顯然已不是當年戴銀鏈子穿t恤衫的小青年了,他們不再是三天兩夜的室友,而是即將在一個屋簷下並肩的工作夥伴。最好,不要有太多……“過分”的私交。然而沈俊彬環視一圈,卻問:“你車呢?”盛驍一愣:“什麼車?”沈俊彬抬起右手,做了個擰車把加油門的動作。盛驍心中大驚:“你怎麼知道的!”原來不光他往人事部打聽沈俊彬,沈俊彬也在偷偷打聽他?這件事上顯然沈俊彬占的便宜更大一些,他都問了些什麼?“我怎麼知道的?”沈俊彬笑了,不過他假笑褪去之後的表情讓人恨不得想把剛才收到的那個假笑趕緊交出來,“早晨備餐,姑娘們圍在一起猜你什麼時候來。”有老員工邊整理餐具邊給後入職的新員工講當年這位盛經理是何等的風騷,上班時穿西裝打領帶,看起來簡直神聖不可侵犯,下班後換一件令人臉紅心跳的緊身背心,披一件什麼風都擋不住的敞懷風衣,騎上重型機車“咻――”就走了。隻可惜左等右等盛驍都沒來,姑娘們有點失望。沈俊彬站在餐台前背對著她們假裝失聰,其實將細細碎碎的一言一語儘收耳中。夜值經理早餐期間至少要巡視兩次餐廳,第一趟查備餐,第二趟查服務,今早盛驍卻一趟都沒來。百翔曆史上不是沒有過失職後受到處分的值班經理,難道盛驍躲起來睡覺去了?他的夜值經理就是這樣當的?沈俊彬刷新了兩百次手機,依然登錄不進明泉的日報係統,看不了是否有需要值班經理親自迎送的vip賓客。他昨天傍晚才到,權限和相關賬號還沒批下來,最快也要等今天行政辦公室的秘書們上了班才能一一開通。一直到早餐放進罩盅準備進場了,楊總監才姍姍來遲,說了西廚房昨晚發生的事。他考慮到沈俊彬昨天才到店,原本想讓他好好休息的,誰知道他一大早起來就來盯餐了呢?沈俊彬:“盛經理,你人氣很旺啊。盛驍:“……”他實在掌握不準沈俊彬的節奏。不給西廚背鍋,他要被懟,背了鍋,他又被咬,不上沈俊彬的車,他被軟磨硬泡,上了車又被罵。他思索了片刻,根據最新的乘車經驗,他認為還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比較好。況且過分的謙虛就是虛偽,真誠的交往是人與人之間信任的基石。盛驍試著說了一句:“沒辦法,一直如此?”沈俊彬臉色瞬間白了,兩個眼珠子黑得要當場月夜變形。實驗失敗。盛驍看著他僵硬地轉過身,適時地保持了安靜。他感覺此時不太適宜火上澆油,否則容易引火燒身。沈俊彬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一頓,回頭惡聲惡氣地問:“哪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