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驍跟小徑旁一棵叫不上名的綠植握了握手,那樹枝對他愛答不理。他蹲下推了一把底部的根莖, 那棵綠植便有脆生生離地倒下的意思了。它的兄弟姐妹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園林之中, 但不是每棵原則上抗寒的植物都能在冰雪中存活下來。看模樣,它分明還青蔥蔥地綠著, 比其他樹活得都好呢, 誰知竟然凍壞了。這些不肯開口說話的東西煞是難伺候, 園林維保的人每天在園子裡打掃衛生,它就不能提前哭一哭、蔫一蔫, 讓人知道它不舒服, 對它好一些麼?弄得像誰要冷落它、欺負它似的, 活活把自己苦死。不遠處有人喊道:“盛經理!”靜謐的夜空下, 那人的音量並不太大,隨著一道微風傳進人的耳朵裡,泠泠清冽。盛驍聽到這聲音條件反射地整整衣服挺胸抬頭,回身微笑應道:“你好。”那人身形匆匆迅步而至, 走到他麵前不遠處像是衝過終點線一般緩緩減了速, 最後, 穩穩立定在他麵前。盛驍:“這麼晚了, 還沒休息?”沈俊彬麵對盛驍時心裡常會冒出一股無理取鬨的急躁,左奔右突無視人際交往的一般規則。他覺得這樣的明知故問很沒意思,是浪費他們雙方的時間, 不想搭理,可他捫心自問一秒鐘,發現自己也並不能提出有建設性的話題。他隻好在人情世故麵前低了頭, 應了一聲:“嗯。”盛驍問:“你從哪兒過來的?”沈俊彬:“員工梯,6號口,怎麼了?”盛驍笑笑:“那您要去哪兒呢?我陪您一起去吧。”“不用。”沈俊彬目光閃爍地移開了視線,朝前隨便一望,“我走到那兒,就回去了。”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遠處是主樓西側的一個出入口,與6號門正好是左右對稱的。這一出一入貼著樓體走足以,沈俊彬根本不需要舍近求遠穿過園林。有時盛驍會看到沈俊彬抱著購物袋到他家來,不聲不響地放一些東西進廚房、衛生間、臥室的櫃子裡。擺進去不算,這小子還要撥拉著前爪把東西使勁往裡擠,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有彈性,能被他擠小了藏起來似的。盛驍尾隨在他身後張望,他便矢口否認,“咣當”一下大力關上櫃門,凶神惡煞地站在櫃前,宛如秦瓊尉遲恭。其實沈俊彬的負隅頑抗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因為他一走,盛驍開了門還是能看到。不但能看,盛驍還能拿出來仔仔細細地研讀說明。盛驍一家三口都不怎麼會做飯。小時候他吃奶奶做的,長大了吃廠裡的廚子做的,實在沒有現成的就到大街上下館子,在他的思維中從來沒有“到了飯點要下廚開夥”的意識。可沈俊彬如此大張旗鼓地在他廚房裡招兵買馬行雲布陣,他就順水推舟,合理地請求了一下:“我餓了,給我做點吃的。”不曾料沈俊彬生硬地駁回,撣撣西裝肩頭冷笑道:“你當我是你的保姆嗎?”那麼盛驍就想不出廚房裡的那一堆東西這小子是想囤著留給誰用了。可能是想紮根發芽,住在這兒吧。他試圖問,沈俊彬擺出一副不屑跟爾等凡人多做解釋的姿態。有時一個問得急了、一個牙關咬得緊了,兩人還會因此在床上打一架,打得滿地衣衫散亂,聲響不堪入耳,最後雙雙心如止水地昏睡過去。是以盛驍眼下不敢細問沈俊彬從樓東頭繞到樓西頭這一行為是有什麼訴求,隻能在心裡瞎想想,隨口猜一猜。他問:“大半夜的你繞這麼一圈乾什麼?專門下來找我的?”沈俊彬沒說話,一隻腳無聊地蹭了蹭地麵,算是難得的坦率默認了。盛驍捏了他胳膊一把,很快放開手:“你穿這樣不冷麼?這麼抗凍?小夥子身子骨真棒啊。”沈俊彬未答,終於想起自己不是專程下樓吹風的,掏出手機道:“看這個。”他點開宣傳片,片頭是五顆金光閃閃的星級標識“咚咚咚咚咚”打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的logo下方,浮誇得有點兒不太謙虛,但無疑氣勢十足。沈俊彬問:“好看嗎?”“哎喲!”盛驍看得腦門一麻,精神一振,“這是大片兒啊。”鋼琴曲響起,那些他們共同熟悉的畫麵次第出現在屏幕中,教人屏息凝神,不舍眨眼。盛驍將手機端在兩人之間。播放到一半,沈俊彬忽然想起他們尚站在寒夜之中。他抬起頭想感受風是從哪邊吹來的,替盛驍擋一擋,免得這人站著不動久了,被風吹得著涼。靜立了一會兒,他驀然發現,盛驍早在接過手機時就換了個麵向,用肩背把夜風和他隔離了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沈俊彬站在這暫時的港灣中避風,腦海裡一瞬無言的空白。短短幾秒之後他心中數念並起,其中有一絲名為貪念,讓他想把這港灣明明白白地據為己有,拉上橫幅,訂上門頭。但他不敢開口證實,不敢問盛驍究竟是不是無意之舉——如果盛驍是有心而為,那麼至少證明這一刻盛驍對他還是真的;如果問完發現僅僅是這倒黴玩意隨便一站,才糊裡糊塗地當了次擋風牆,他怕自己大失所望之下心灰意冷,從此失去勇氣。看完視頻,盛驍由衷讚道:“拍得真好,這錢花得值。”沈俊彬得到鼓勵心情轉好,又打開了相冊:“這是你,我從視頻裡截的圖。”盛驍一連翻了十幾張,忽問:“你覺得拍得好看嗎?”沈俊彬一陣緊張:“不好看嗎?”“不是。”盛驍搖頭笑笑,“但……我平時不也是這樣的嗎?這有什麼可截的?”沈俊彬:“……”人在興致勃勃時最煩有人澆冷水,盛驍本人也不行。他當然知道盛驍平時就是這副模樣,但正是因為攝影師拍出了他心目中盛驍的常態,讓這個人毫發畢現地躍然眼前,他才更加喜歡這幾張截圖。一想到無論將來如何,至少這些照片他能永恒保留,還可以無限製地衝印、複製,儘情地張貼到他私人居所的每一寸牆麵,甚至百年之後他長眠地下了,也可以托人把它放在那個小盒盒裡,他就忍不住視若珍寶,感激涕零。盛驍不知死活,又拿針尖戳他的情緒:“哎你看,我就這麼一個鏡頭,總共動了兩下,你截了18張,裡麵至少有10張都是重複的耶!您發現了嗎?”沈俊彬不屑對牛彈琴,不悅地抽回手機,一字一頓冷冷說道:“我不瞎。”沈總監雖然說個話利齒不饒人,卻控製不住嘴裡噴出的熱氣像一朵朵棉花糖,讓那凶聲惡氣頓時變成了凶聲奶氣。“哪兒有人說你瞎啊,乾嘛這麼說自己。”盛驍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笑著揶揄道,“哎,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啊?我爸都沒這麼喜歡我,我可能是你生的吧?”沈俊彬不客氣地抬腳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胡說八道什麼玩意。”“啊!”盛驍冷不丁地挨了不輕不重的一下,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又望望四周,“喂,監控看著呢,你怎麼真踢啊?”“監控看了能怎麼樣?”沈俊彬像是資深的惡霸土匪,橫行霸道已久了,這點欺壓良民的行為他根本不放在眼裡。他理直氣壯地接連反問:“我踢你怎麼了?我踢你犯法了嗎?它還能抓我?”“那不能。”盛驍立馬溫聲求和,“你打我,國法管不著。”沈俊彬:“嘁。”有時他真的有和盛驍大吵一架的衝動,他覺得心裡有好大的怨氣想要發泄,可一旦真的對上這人了,他就知道自己吵不起來。不過他低下頭立刻開始想:為什麼國法管不著?為什麼國法管不著?接連的幾場雪帶走了漂浮的塵埃,空氣澄淨。多年前的那個清秀的大男孩和眼前的人在盛驍心中漸漸重疊。光怪陸離的霓虹和燈紅酒綠的繁華褪去之後,寂靜無人的冬夜裡,沈俊彬的一喜一怒都真實而充沛,令人動容。“沈總。”盛驍問,“你明天有時間嗎?”“怎麼?”沈俊彬反問。未等盛驍細說有什麼事,他先應了下來:“有點兒吧,乾嘛?”“時間就像海綿裡的水”這話影響了中國幾代人,沈俊彬無由來地覺得隻要他肯擠,必定還是能擠出來點兒的。“不乾嘛。我好久沒去電影院看電影了。”盛驍說,“說起來,我上次看電影還是在北京呢。萬達,記得嗎?你要是有空,明天咱倆就一塊去看個唄。”穿過微黯的小徑,儘頭一盞路燈將兩人的神情皆照得無所遁形。沈俊彬把手貼緊著身體抄在風衣口袋裡,避免自己的範進中舉之態讓人笑掉大牙,他竭力麵無表情地答道:“哦。”盛驍偏過頭問:“你有想看的電影麼?”沈俊彬:“隨便。”他三忍兩忍才把仰天大笑的衝動忍了下去,可一不小心用力過猛,忍過了頭。說完這話他就感覺自己的語氣更像是不感興趣的人被趕鴨子上架,過分冷淡。不,不是冷淡。簡直是屋簷的冰錐,能紮死人。他怕盛驍還沒看電影先被他紮死,忙低聲下氣地補充一句:“我……看什麼都行。挑你想看的,我陪你去。”如果說盛驍這個人還有什麼活絡心思的話,那麼即使約他看電影也完全可以約在後天,給自己留出理所當然的一點兒空白,趁機四處發揮餘熱。但盛驍沒有。他們隻分開一小會兒,等盛驍一睡醒,等他手頭的活兒一忙完,他們就去看電影。沈俊彬越來越相信盛驍的房東是真的攜家帶口出國旅遊了,而盛驍就是這樣一個恪守約定近乎執拗,並具有珍貴“慎獨”之品的人。另外,人家房東正在碧海藍天中休閒娛樂,享受人間天堂,盛驍既溫柔又體貼,推己及人,不忍心電話打擾,給彆人增添心事。走到大街上、跑到廣場上去問一問吧,隨便拉一個人問都可以,那些箱底壓著紅本子的合法夫妻也未必有他們這樣的親密無間和坦誠相待。在這個冰冷的以“我”為尊的社會中,像這樣一個美麗又溫柔的人卻在替彆人的度假心情著想,是多麼的千載難逢,打著燈籠難找。他怎麼能破壞盛驍的堅持呢?半個月而已,他等得起。如果不發生什麼變故,如果他們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就夠了。所謂的突破進取,不過是因為“現狀”讓人過不下去,才不得不拚死一搏,而那些安於現狀的人也並非沒有衝勁,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過得真的很滿足。守著一畝三分地,看著日出斜陽,偶爾假想一番孤注一擲可能造成的損失,感覺無法承受,就乖乖低頭認慫,畏於前進,貪婪地享受眼前的安逸。這有什麼錯嗎?沒有的。在沈俊彬胡思亂想之際,盛驍的值班手機響起。“您好,盛經理。”是前台打來的電話,一個小夥子道,“有一位客人說要找您,您方便過來一趟嗎?他在大堂休息區這兒坐著。”“好的,我馬上過去。”盛驍答應的同時不忘用手指勾了一下沈俊彬的胳膊,把人也一並帶上,“客人說找我有什麼事了嗎?”“沒說。”前台值班的小夥子小聲地說道,“他說他姓任,是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