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任遠的升學宴(一)2007年夏天,任處長升職西北礦業集團雁門礦副礦長。虎父無犬子, 就在他升職一事定下後不久, 他大兒子就名題金榜,收到了晉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晉南與交大、科大齊名, 在國內工科院校之中名列前茅, 若放在古代, 這幾乎就是中了會試的“貢士”一般光宗耀祖的喜訊。任礦長能在礦業集團暗潮洶湧弱肉強食的環境下急流勇進,憑的不是勞模證書, 而是一腔梟雄魄力, 他深知刻意的低調反而讓人覺得其中有貓膩, 藏著掖著更叫人想深挖窺探。這回任家雙喜臨門, 他乾脆大大方方地廣發請帖,大擺了一場升學宴。盛騰飛接到帖子一看,任礦長的親筆邀約:犬子喜獲晉南大學錄取,略設薄酒, 懇請光臨。當年任礦長還是個小組長, 盛騰飛能接觸到礦業集團裡的人也不多, 兩人誌同道合, 相交甚篤,可以說是多年互相扶持才一同走到了今日,早已超出了一般合作關係。東家這麼鄭重其事, 給了他麵子,那他也得給人撐起裡子。正好此前韓小芸被關係交好的幾位太太拉上,組了個歐洲團, 剛從國外旅遊購物回來,給丈夫兒子買的幾套衣服還沒拆封。此時不穿更待何時?韓小芸提前幾天就找了出來,叫人熨燙掛好,弄得板板正正。到了升學宴當天,盛驍換上襯衣,腰帶一係,輕鬆勾出寬肩窄腰大長腿。“我兒子長大了!”韓小芸攬著盛驍的胳膊,母子二人站在鏡前,一個明眸善睞,一個玉樹臨風,她滿意得連自己也忍不住唏噓兩句,“我是怎麼把你生得這麼好看的?”“哎喲,快彆說了,我聽了不好意思了!”盛驍一手妥妥地圈住韓小芸的肩膀,“我再怎麼長也沒我媽好看啊,在我眼裡,全世界就我媽一個人是大美女!”盛騰飛年過四十,都快知天命了,早就對自己穿的是黑衣還是藍襖一視同仁,無甚情感。原本他看不出這新的舊的、洋的土的有什麼區彆,以為隻是平平常常的換件衣服而已,但被韓小芸區彆對待之後,他毫不猶豫地心態失衡了。他咕嘟咕嘟大吃兩口陳醋,在暑假過半之後突發奇想地開始詢問盛驍的學習成績:“任遠考上了晉南,你明年能考什麼?這回期末考試你在你們學校排多少?”兩個大美人站在鏡前四目相對,各自眨了好一會兒眼,都很尷尬。由於數字太長和選擇性失憶,導致盛驍也想不起來自己期末考試在年級中位列多少名了,麵對親爹的詢問無言以對;韓小芸經丈夫提醒才恍然發現自己身為人母居然不能對兒子的學業詳情如數家珍,於是流於表麵地羞愧了一小會兒,絞了絞手指。盛騰飛黑著臉再發一問,盛驍身手敏捷地速速退走,去找不會問他成績的狐朋狗友逍遙快活。七八個小青年無所事事,在家閒不住,早早到了晚宴預定的包間裡,湊成一圈打著撲克。盛驍推門進來,穿著件嘻哈大t恤的劉瑞回頭看了,當即把牌一摔:“我操,你要結婚啊?”“你以為都跟你一樣?整天穿個睡衣。”任遠拉了把椅子,示意盛驍坐在自己身邊,“衣服挺好的,彆理他。”不知道是不是在家被盛騰飛罵得晦氣,夠級打了幾局,盛驍輸了小一千,他撓撓頭直到洗牌還沒想明白老子天下無敵怎麼會輸錢。任遠靜靜地坐在旁邊,一直沒參加。盛驍一轉頭,看見任遠正望著自己,便問:“你打不打?”任遠搖搖頭:“不打。你這衣服哪兒買的?”“我媽給我買的吧,我隨便拿了件穿穿。”盛驍分明在家經過了親媽的精心捯飭,出來故作帥得風輕雲淡,他點了根煙叼在嘴裡道,“你看好了?回頭我洗了給你。”任遠比盛驍大一歲,兩人相識時還是小學。剛開始任遠的個兒頭高一些,後來盛驍長起來了,反倒竄得比任遠還高那麼一點兒。二人身材一直差不多,有時任遠在盛驍家的廠子裡玩得晚了,過了夜,第二天早晨洗完澡穿上盛驍的行頭就走,拿他幾件衣服是稀鬆平常的事。任遠緩緩喝了口冰糖花茶,說:“行啊,那說好了。”劉瑞洗完牌後又開始發牌。他們一圈人在盛驍來之前已打了大半個下午,打得有點兒疲了,發起牌來滿場亂扔,“唰唰唰”弄得一桌子都是,眼看著就要撂攤子不玩。盛驍剛虧了本,怎麼也不能讓這幫兔崽子就這麼算了。他想把煙掐了騰出手接牌,到處找煙灰缸在哪,看了一圈遍尋無果,就要往桌上一隻無主的茶杯裡投。“給我。”任遠從他手上接過煙,把過濾嘴放進自己嘴裡,指腹貼著嘴唇,一口氣將大半支煙吸到了底。不知任遠犯了什麼青春憂鬱病,吸完後閉著眼仰頭靠在椅背上,把那口煙憋在肺裡近半分鐘才吐出來。晚宴擺了六桌,盛騰飛父子和任礦長父子同席。他們這間屋20人標準的五米大圓桌邊圍坐了22個人,卻不擠也不嘈雜。說是升學宴,可老師都在隔壁,這一桌隻帶了個校長,其餘都是老熟人。大家從南到北依次祝賀鼓勵了任遠幾句,再順帶恨鐵不成鋼地歎自己家小子不成器。菜才剛開始上,酒就已過了三巡。盛騰飛年長一輩,卻反敬了任遠一杯酒,說:“任遠,恭喜你!你們那個學校可是個寶地,出過偉人!現在偉人不在了,將來就看你們的了!叔叔是真替你高興啊,本來想送你點兒什麼慶祝慶祝,又覺得送什麼都不夠,我今天就給你放個話在這兒吧!你爸今後工作越來越忙,要是有小事,你看得起叔叔,估摸著我能辦得了的,你就直接找我,我一定給你辦了,行不行?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這杯我乾了,你少喝點兒,咱爺倆兒不見外!”盛騰飛並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漢在這兒瞎打空頭支票。他水陸空三線、黑白兩道都有關係,大秦鐵路的工礦專線有一列專用火車就是掛在騰飛選煤廠名下的,省民營企業納稅名單不出前兩頁,年年都能看到他。“那我先謝謝你了,盛叔,以後說不定還真得麻煩你。”任遠麵色微醺,已喝得耳廓外沿一圈絳紅,卻依舊毫不含糊,二兩一杯的白酒仰頭就乾了。回座後,他對任礦長道:“爸,明年讓盛驍也上晉南吧。”此言一出,滿座俱寂。任遠的學習成績在這幫崽兒裡麵一直是第一名。他媽是美術家,愛好畫幾筆山水畫,既不上班也不家務,在家隻有一個任務就是全職盯梢他,給他安排各種家教。據說任遠高考前的幾個月裡上個廁所小解一趟,英語老師都在他門口念單詞。他的成績在西礦高中算是不錯,在盛驍幾人中也算是好的,但究竟有沒有好到能被晉南大學最出名的礦物工程專業錄取,其實還有待考量。人們心照不宣,隱隱約約地知道隻要能考過提檔線就有操作的餘地,區彆隻在於能不能找對人、能不能把關係打點到位,而晉南大學的關係,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絕對不是單單靠有幾個錢就能攀上的。任礦長一時有點兒看不懂了。他看不懂他平時那麼機靈的兒子今天吃錯了什麼藥,為什麼一下把他私底下的操作給抖落了出來?“讓盛驍也上晉南”,這幾個字說得好像是“讓盛驍到咱家來玩”一樣輕鬆,任遠難道不知道他為了上學的事花了多少錢?他擔憂地心想:這小子是不是喝酒喝多了,把腦子燒壞了?叼著花生米的盛驍亦是一愣,抬起了頭:“我?”任遠朝他正式地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場的幾個男生裡正讀高二的可不止盛驍一個。大家皆是有眼色的人,要麼低頭猛吃菜,假裝沒聽見,要麼狠狠瞪自己的兒子一眼,未言明之意是:整天混在一塊,你看看人家倆人的關係。“你說的算嗎?”任礦長瞪了任遠一眼,“那得看盛驍願不願意。”任遠假裝沒聽懂:“這有什麼不願意的?我們念一個學校,一個專業,將來出來了我們兩個人能一塊兒做事。”任礦長七竅生煙:這小子不但把學校替人家計劃好了,連專業都選好了!盛騰飛打圓場:“任遠,你的好意,叔叔心領了,盛驍的成績可不能跟你相提並論啊。我聽人說過,晉南不是拿錢就能上的學校。他想上晉南,我看是夠嗆。不過你們畢業之後還是可以在一起奮鬥、一起創業的,是不是?等你們畢業了,我們這些人就已經老了,到時候你們互相多關照關照,你帶他一把,行嗎?叔叔謝謝你。”“盛叔,以後是以後,和這沒關係。”任遠寸步不讓,緩緩說道,“我跟盛驍是好兄弟,我任遠有什麼,我就得讓他有什麼,他沒有的,我把我的分一半給他,我要是分不了,那我寧願把我自己的扔了。”高考像是一場現代的成人儀式,將男孩和男人劃分開來。走過獨木橋的學子即將遠赴他鄉,在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決意今後他也要頂天立地,說話也要擲地有聲。可他現在受種種限製,還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從這個社會中取得一席之地,他的發聲出了這個城市恐怕就沒人聽了,所以他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在他爹的能力範圍之內硬是厚著臉皮要來一點兒特權。當然,與之交換的,他爸如果能完成他的構想,那他也少不了要完成他爸的一些構想。任礦長剛才是真打算回家狠狠踹這傻兒子兩腳,讓他以後喝多了也留點兒心,彆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但聽了這話,他突然明白過來,任遠這意思是非要提攜上兄弟不可,甚至不惜在眾人麵前逼他將此事應承下來。如果他不答應,難保任遠會不會將這個話題一直繼續下去,直到弄得人儘皆知,乾脆他自己也不上了。男人大都有過熱血的歲月,儘管外人看起來往往會覺得十分愚蠢和得不償失。可那些日子裡男人的血是熱的,是流不儘的,不能以常理論之,他們絕對願意為了兄弟的一句話赴湯蹈火,即便兩肋插刀也不在話下,遑論千萬人阻擋和親爹阻擋。任礦長懶得再瞪他兒子,轉而回過頭,打了個手勢示意西礦高中的校長附耳過來——任遠的那句“一起做事”打動了他爹。任家除了這個大兒子外隻有一個吹笛子彈琴的姑娘,從事業上很難給她哥太大的幫助,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兒子將來想乾點兒什麼,少不了兄弟幫襯。任礦長道:“這也是個好孩子,現在在縣一中念著書,開學就是高三。你看看,好不好辦。”兩人耳語了幾句。末了,任礦長點了點頭,跟盛騰飛一碰杯:“明年三月,記著點兒,你自己也得上心。”盛騰飛:“忘不了,忘不了。”他指指自己麵前,對盛驍說:“你小子,給我過來。”“你爹我這一輩子,錢可以不要,但彆人怎麼對我,我從來都是十倍奉還。你睜大眼睛看清楚,看清今天任遠是怎麼對你、怎麼把你當兄弟的,將來不管你上沒上成晉南,那都是造化,可今天這份情誼,你必須給我記著,必須十倍、百倍地還。不管將來任遠乾什麼,是乾咱們這些也好,是乾彆的去了也好,你得跟他一條心,這才配得上‘兄弟’。”盛騰飛肅然道,“要不然,你就彆說是我兒子了。我不跟你開玩笑,你聽懂了沒有?”盛驍在眾人麵前被訓,隻差被拎耳朵,連聲應道:“聽懂了聽懂了聽懂了。”他跟著盛騰飛一起又喝了兩杯才被放回去坐著,坐回座位上時動作過猛,酒勁兒一下上了頭,胃裡很不舒服。他既不想上晉南大學,也不想將來和任遠共事,可這裡麵的緣由他又不能跟他爹說。身邊的劉瑞在他敬酒的這一會兒工夫裡不知被他爹罵了什麼,咬著筷子愁眉苦臉地小聲嘟囔:“唉,你光罵我有什麼用啊?我能跟盛驍比嗎?人家是什麼關係?這這這這人跟人比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