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的年代,物欲橫流, 人人食肉。英俊瀟灑的男朋友出門一天半, 回家後埋頭懺悔。沈俊彬能怎麼辦?他摸了摸盛驍的頭,想, 這家夥有什麼好對不起他的?難道誰懷孕了嗎?他的大腦已然宕機, 憑借著僅有的常識, 他隱約知道這個過程應當沒那麼快。可看看盛驍,他又覺得此人的活力異於常人, 不可草率地以常理推斷。“對不起誰?”沈俊彬問, “你在跟我說?”盛驍一言不發。沈俊彬毛骨悚然。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預兆, 這家夥出門之前一天他們還戲說起此事。當時盛驍大約是剛偷吃了蜜, 說得泫然欲泣,委屈至極。可他們正值產量高的年紀,這東西不說取之不儘用之不竭也潛力無限,有沒有餘糧, 他們兩個心裡都有數。不會的, 沈俊彬想。才走了一晚, 怎麼可能……他又歎了口氣, 沮喪地揉了揉鼻梁上的穴位——一夜,足夠了啊。該來的少不了。這個人渣,想必要說此行返鄉恰逢佳節, 月格外圓,鄉情格外洶湧,於是和兒時的鄰家姑娘看雪看月亮, 不知不覺看到後半夜,便找了個暖和的地方談人生理想。沈俊彬氣憤地想:天底下探個親也能節外生枝的,估計隻有這個人渣了。很快,他又落寞地鄙視自己:正主隻是沉默了一會兒,還未開口呢,他居然會先想出一個純潔的開頭自欺欺人——至少比見異思遷的皮肉往來讓他能好接受一點。盛驍要是再多沉默一會兒,他是不是連炸地球也能原諒。天底下這麼沒出息的,隻他一家,彆無分號了。盛驍還趴在他的小腿上,看著挺可憐,有一種幾乎要伏地的姿態。沈俊彬低頭看看,忽然開始緊張了——盛驍說“對不起”,這是什麼意思?是想請他原諒,和他共同商量下一步怎麼辦?還是朝代已經更迭,窗外已經時移世易,於是盛驍懷著沉痛的心情,遺憾地來對他下達通知?他左等右等,一忍再忍,最終忍無可忍地一掌拍到盛驍背上,惡聲道:“說!趕緊的!”沈俊彬過去也打過盛驍,都是假打,絕沒真的痛下狠手過。然而這家夥一旦被打,必定抱著自己強健超群的身體大呼小叫,滿床打滾,過分淒慘地控訴他的暴力行徑。現在沈俊彬恨自己千慮一失,正無比追悔莫及,是真的上火了,可這一巴掌打下去,卻像打在沙包上一樣。沙包沒有半點反應。沈俊彬恐嚴刑降低了對方的自首熱情,他試著約束情緒,輕撫在盛驍背上,貌似通情達理地說:“你說吧,沒事。對不起什麼?隻要你實話實說,我就不生氣,好嗎?”或許是被他的和顏悅色鼓舞,盛驍抬起頭,無聲地深呼吸,用手臂撐著身體,問:“你頭還疼嗎?”沈俊彬乾脆地說:“不疼。”“身上呢?”盛驍問。“不疼。”沈俊彬耐心道,“我不激動,你放心說吧。”“……對不起。”一對上那雙眼睛,盛驍再次頹喪地低下了頭,氣虛聲弱地說,“我昨天才知道,打你的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的?”沈俊彬好奇地睜大了眼。他草稿打了一摞,對於這事卻始料未及。可能是預算太壞的緣故,聽了這話,沈俊彬居然產生了幾分絕處逢生的驚喜,感覺現在和盛驍聊什麼都能很開心。他好奇地問:“是我哥跟你說的嗎?誰啊?”盛驍做不到、也裝不了毫不知情,那無疑是夥同他父母,再欺負一次沈俊彬。可他也是真的開不了口。孰對孰錯,孰無辜受罪,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他不可能靠一張嘴兩句話就單方麵和父母撇清關係。那樣逃避責任,未免太可笑了。他不求保全自己的形象,隻想找到一種儘量溫和的表達方式,降低真相的衝擊。盛驍抱著沈俊彬的膝蓋,艱難地低聲道:“你就當是我吧。”“什麼叫‘就當是你’?這叫話嗎?”沈俊彬皺眉問,“和你有什麼關係,說清楚。”自從任礦長提出幫忙找關係後,盛騰飛將送盛驍讀晉南大學的事正正經經地提上了日程。盛家這一代小輩裡學習好的不是沒有,但如果盛驍能開個好頭,順利念上晉南,那無疑是他們族譜裡錦上添花、無可替代的一筆。誰知盛騰飛在前使力,盛驍在背後搗鬼,抵觸情緒越來越大,後來直接了當地說不想去湊那個熱鬨,不想欠彆人這麼大的情。他說不想欠也晚了,盛騰飛前頭的路都已經鋪了一半。二人鬥爭了好長一段時間,兩敗俱傷,最後盛騰飛見勢不妙,先將這事叫了停。送出去的禮他自然不可能要回來,全部名正言順地算在了盛驍頭上。有一段時間,他們父子二人一旦同桌吃飯,盛騰飛就會毫不避諱地提起此事,大大方方地說,幸虧你老子有點錢,不然就你這個傻樣,還想靠自己混出頭?你就等著喝西北風吧。高中時期,一個人的世界觀剛剛建立,還不太健全,往往以自己為中心,又會過分放大主觀感受,正是能為愛情割腕,能為爭吵跳樓,能為各種稀奇古怪、成年人看來不值一提的愛好而刨出家裡多年積蓄,拿出去一擲千金的年紀。盛驍的叛逆並不算太獨特,沒敗家也沒自殘,隻不過是盛騰飛說什麼他都有意見,且必須要當場發表而已。填報誌願那幾天,盛家天翻地覆,整個廠子都能聽見小樓裡傳來晝夜不休的叮叮咣咣聲。最後盛驍趁他爹一個不注意,還是自己拿了主意。他也是人,喝多也扶牆,鬥爭久了也向往“久居樊籠裡,複得返自然”。當時的他隻抱著一個念頭:距離他爹越遠,他的安全感越強烈。恰巧振興學院工於心計,花了點小錢,在同分數段的學校之中他家的招生頁麵做得相對而言最高端、最大氣,距雁門的直線距離又足夠遠。盛驍看一眼、抄一個數字,看一眼、抄一個數字,準確無誤地填上了學校代碼。盛騰飛得知之後已不能用七竅生煙來形容,他最氣的不是盛驍學習不理想,他氣的是盛驍不聽話,恨不得與之同歸於儘。盛驍房門不敢出,怕哪隻腳踏出去哪隻腳斷,可沒想到過了兩天,或許是怕自己死了以後盛驍真的無法無天,盛騰飛硬是順過來了這一口氣。他指著盛驍道,幸虧你老子還有錢,能供得起你作,不然你完蛋了。那時的盛驍十八歲都沒滿,出了盛家家門真的沒處可去,他隻能懷著一種“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心情,吊兒郎當地嚼著口香糖,翹著二郎腿,坐沒坐相地瞎抖,對盛騰飛的話表現得渾不在意。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在盛驍臨近畢業時。他爹以為他經曆了應聘無功而返、被賣進未竣工的大樓當勞力、給人開車門提行李之後能學乖,誰知區區一家飯店竟然給盛驍開出了全班簽約金額最高的薪資,令指導員和諸位老師都咋舌不已。盛驍腰杆硬了,踱著方步回家報喜,獲得的卻是他爹給他準備的一頓劈頭蓋臉。盛騰飛講得很明白,在哪乾活都是乾活,回雁門一來報答任家的幫助,二來跟著任遠前途光明,三來離家近,關係廣,方便互相照應。至於賺多賺少,更不用提。他爹下達指令一般不需要講道理,講道理時也就不容人反駁,更何況此次一下講出三條來,這是氣都不讓彆人亂喘的陣仗。盛驍並不買賬,他不但反駁,差點還要唱著歌反駁,惹盛騰飛忍了幾年的埋怨轟然爆發。盛驍的防禦機製這幾年也沒閒著,修複得有長城那麼厚。他的耳膜經曆過兒時的磨煉,對他爹的咆哮主動降噪,弱化處理,聽過之後嘻嘻哈哈地吃飽飯,充耳不聞地回了曆城,一乾就是五年多。這五年裡,盛騰飛在勃然大怒和冷嘲熱諷之間回環往複了幾個來回,盛驍幾乎習以為常。他抱著“虎毒不食子”的想法走鋼索,卻沒想到老虎雖然不食子,但不代表它不食它兒子周圍的其他人。他爹以前有沒有來過曆城,盛驍不清楚,也沒問過,但上次能源局會議,他爹肯定結識了不少當地有名望有權勢的人。或許就是在那之後,盛騰飛才找到了靠譜又聽話的幫手,對他暗中查探。隻要那雙眼睛稍加留心,沈俊彬在他公寓裡過夜的事自然也不是秘密。他爹知道之後是怎麼想的?大概以為這個男人給他兒子下了蒙汗藥,將他兒子不肯回家的原因全都歸結在了沈俊彬的身上吧。這次動手的是某個收錢辦事的外人,幕後的指使是他爸,或者他媽,但說到底,盛騰飛和沈俊彬素昧平生,無冤無仇,如果不是他屢屢挑釁權威在先,如果不是他愛好火上澆油、特長雪上加霜,他爹也不會找上沈俊彬出氣。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在他爹麵前一再任性、以為全世界唾手可得、其實連家務事都沒料理明白的他自己。盛驍成年多年,今日才知自己依舊沒能成人。他不曾正麵直視過舊時的矛盾,一再掩耳盜鈴,任它們在那發酵、激烈。他以為隻要離得夠遠,看不到就不存在了,卻沒想到當它爆發時,刀劍無眼。盛驍從頭說起,將前情近事一一交代,斷斷續續地說了十多分鐘。他不避諱自己的責任,再次低聲道:“對不起。”他甚至不能開口問沈俊彬的想法,他感覺自己一旦開口追問,就是逼著沈俊彬原諒。那太不公平了。可他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