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乘月你瘋了嗎?”顧雲風感覺自己幾乎吼出這句話。但實際上他聲音很小, 小到隻有自己能聽到。他很後悔給許乘月發那條消息把他叫過來, 甚至幻想時光倒流, 在許乘月走進會議室前找人把他趕出去, 堵上他的嘴。會議室裡所有人無不驚訝地注視著許乘月, 之前所有的遮遮掩掩在這一刻都成了無用功。顧雲風望著遠處無儘的天邊和密雲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明明隻是極其普通的一天,許乘月卻以一種平淡又隨意的語氣,講出了一件足以轟動無數業界的事情。“你們沒必要把事情弄複雜。”許乘月停頓了下,重複一遍說:“我接受了智因生物的人體試驗,我願意出庭。”一片嘩然中顧雲風大步走向他,推開後門,直接拉著他的胳膊走了出去。“許乘月, 你明白你剛剛說了什麼嗎?!”顧雲風憤怒地凝視著他, 他明明是個脾氣溫和又穩重的人, 但最近越來越控製不住內心的暴躁, 眼神裡沒有了往日的溫和, 被一種透著無奈的暴戾取代。“你現在還可以反悔,你隻是一時衝動,過一會兒你就會後悔的,他們, 剛剛會議室裡的人,他們都會幫你保守秘密, 你是受害人,這是你的**,你不用出庭, 不要被任何人知道……”顧雲風語無倫次地說著。“我明白,我沒有衝動。”許乘月麵對著他,竟然露出個非常坦然的微笑。“我是自願的,我累了,想坦坦蕩蕩地站在太陽底下。”他看著陽光下顧雲風發紅的雙眼,伸手拿了張紙巾,替他擦掉額頭上的汗,踮起腳擁抱他,在耳邊輕聲說:“新年快樂,親愛的。”“老大老大,現在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舒潘一路小跑著跟在顧雲風身後,整個人還沒完全處於迷茫狀態。他剛剛開會的時候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就聽說出大事了。“剛剛許教授不說了嗎?他是受害人,他要出庭。”“啥啥啥啥啥?”舒潘一個箭步衝到顧雲風麵前,堵住他的路,一臉震驚地看著他:“許教授是受害人?他接受了那個什麼換腦一樣的手術?”話一說出口他連忙捂上自己的嘴巴,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真把腦子換了?不是說接受手術的都死了嗎?”“他是唯一一個成功的。”顧雲風推開擋住路的舒潘,看了眼時間趕緊去往趙局辦公室走去。現在他要趕緊跟領導彙報這個事,關於智因生物的案件恐怕要全部推翻,重新整理案卷,整個證據鏈的方向都要完全改變重新提取。他全身都在顫抖,這抖動旁人很小很難注意到,但因為過度緊張與焦慮,身體上的每一點反應都被放大幾十倍,讓他覺得自己心臟要跳出來,血管快爆裂。“靠!那我們這算是,見證曆史了?”舒潘繼續跟著他喋喋不休:“那現在的許教授和之前的許教授還算同一個人嗎?換來的大腦是誰的?臥槽這問題好高深啊!這已經不算單純的違法犯罪了,是在挑戰人類倫理道德啊!”“你感歎夠了嗎?”“沒。”他搖搖頭:“我覺得好刺激。”“刺激個屁。”顧雲風罵了他一句。他當然是一點也感覺不到刺激,滿腦子都盤旋著一個問題,現在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他都不敢想象未來會發生什麼。無論出不出庭,都會有人想要許乘月的性命,想研究他,想控製他。世界這麼大,可自己不能把他藏起來。對現在的許乘月而言,他有手有腳,有眼有嘴,想要自由,想站在太陽底下,說出這件令他糾結萬分的新鮮事。“這幾天我常常在想,以前的許乘月是怎樣的人呢?”許乘月擁抱他時在他耳邊這麼說。他的每句話都令顧雲風難受,像在拿刀一點點剜下自己的骨與肉。“他的記憶總是出現在我夢裡,我們兩個靈魂,用了一個身體。總有一天,他會從沉睡中醒來,讓我離開這副身體,讓我離開你。”“我真的是,既害怕,又期待那一天。等那一天來到,假如你還沒忘記我,那他就是我,我們都是許乘月,好嗎?”等到那個時候,許乘月終於不用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天,他臉上的快樂,憂傷,憤怒,都來自一個真實的人類大腦,而不是ai芯片下的程序算法。最重要的是,當他醒來,那個夜晚發生的事——自己為什麼從實驗室的屋頂墜落,陸永究竟跟他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所有的秘密,都會從無人知曉的陰影中走出,暴露在陽光下。——————————————————————陸永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平時在實驗室呆的時間就很久,深夜回家是常態。最近實驗室數據失竊的事情搞得他很焦慮。偷這東西的人是誰?對方沒來勒索他,看來已經找好了買家。買家是誰?智因生物嗎?他這幾天一直在留意暗網上的交易,並沒有發現失竊數據資料的行蹤。如果沒掛到暗網上交易,智因生物的可能性非常大。時間已經指到淩晨兩點,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老婆孩子都已經睡熟了。他輕輕打開一盞昏黃的台燈,從抽屜裡翻出一個u盤,這是十年前自己經常用的東西,裡麵有很多照片,視頻,還有學術資料。他打開電腦,像看看u盤裡自己存過的資料,卻突然發現裡麵有個視頻,封麵是十年前自己女兒陸亦然的照片,記錄的是她幼兒園時的生活。和現在無法無天乖張暴躁的問題少女不同,那時候的陸亦然一看就是個乖巧的女孩,笑容燦爛又單純,一雙眼睛裡都是天真無邪。他在溫暖的客廳裡披上外套,躺在藤椅裡點開視頻,看著女兒可愛的舉動漸漸安心地有了睡意。“爸爸,老師今天布置了家庭作業,要我們寫自己的夢想。”“很好啊,跟爸爸講講,然然的夢想是什麼?”“不告訴你。”小女孩歪著腦袋嘟起嘴。她伸出小手張牙舞爪地拍了拍陸永的腿,仰起頭一臉憧憬與期待:“爸爸你的夢想是什麼啊?”“很多啊。”他笑了下,雖然不習慣談論這種有點俗氣的話題,但麵對女兒的作業,他還是努力思考了下:“想讓你們生活的更好一些,賺更多的錢,要成功,要改寫曆史,還要名垂青史。”“你又要錢又要名,還想名垂青史,好處都讓你占儘了哦。”她不滿地嘲笑他。“大家都一樣,什麼都想要,所以說**驅使社會發展。”他蹲下身,撫摸小女孩的頭發。“那你成功了嗎?”“快了吧,就差一點,差一點點。”“那一點點很難嗎?”“很難。成人的世界其實都很難,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要做自己以前不敢做的事。”小女孩仰頭看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最後她低下頭,極為不滿地搖頭。“不對,這不是你的願望。十年前你不是這麼說的。”他詫異地問:“十年前?你還不到十歲,怎麼會知道十年前我說什麼。”陸亦然並沒有理會他的疑問,自顧自地繼續說:“十年前,你跟我說,最大的夢想就是看著然然長大成人,幸福快樂地生活!”“沒有錢,沒有名,不用做你不敢做的事。”陸亦然的臉在他眼前漸漸放大,從五六歲的兒童漸漸變化,變成十五歲的少女模樣。她染了一頭紅發,頤指氣使地站在他麵前,幾乎比他都要高。“現在沒有我不敢做的事了。”他愣了一下說,緊接著看見女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拿起一把椅子,朝自己砸過來。在身體感到疼痛前,他猛地睜開眼。背上披了被子,天已經完全亮了。早上八點,家裡隻有他一個人,他輕輕歎了口氣,打開電腦,剛好收到幾封來自境外的邀請函,他思考了半個小時,最後還是全部回絕掉。其實他ai偵探這個項目,已經基本成功了。這一年多的觀察下,芯片用在許乘月身上,不僅能像個正常人類一樣生活,還擁有自己的思維與情感,快速學習,獲得專業技能。這真的是成功的不能再成功了。這樣的成功可以帶給他他想要的一切,他改變了人類曆史,改變了科技界,甚至可能在未來改變社會對人類的定義,帶來革命性的顛覆。但他心裡還是底氣不足,這個項目沒有一點瑕疵嗎?會不會有什麼隱藏的巨大漏洞,隨著時間的推移,未來產生巨大能量,引起無法控製的風暴。他望著窗外升起的太陽,起身從書櫃裡拿出一個破碎到完全用不了的筆記本電腦。兩年前,許乘月從實驗室墜樓前,用力將這台電腦從樓頂踢下去,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幾乎變成碎片。“我修改了每一個版本的算法,你所拿到的ai偵探,都是有瑕疵的。它被我埋下了隱患,像個巨大的炸彈,隨時引爆你的一切。”這是許乘月最後說過的話。陸永拿走那台碎掉的電腦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沒報警也沒叫救護車。之後的幾個月裡,他努力恢複了所有數據,依然沒有找到所謂的——最原始最完美的ai偵探。仿佛它從來都沒存在過。可許乘月那視死如歸的表情每日每夜地出現在自己的夢中,召之即來卻揮之不去。流下的血在那個晚上沾到了陸永的鞋子上,他回去擦了很久,每天都會擦,可總覺得沒有擦掉。大概是擦不掉了吧。他抱著這台電腦坐回到椅子上,閉上眼,聽著開水沸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