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庭玉聽完了媳婦的想法, 仿佛無動於衷。葉青水一急,連忙說:“我隻是告訴你一聲, 過幾天我要去省城一趟。”謝庭玉已經深知媳婦的秉性,還能說啥。當初那麼反對她去黑市做生意, 她也沒有聽,既然無法改變她的想法,他隻能儘力去護著她了。他說:“我和你一塊去。”為了做沼氣池, 謝庭玉要到城裡采購大量的磚頭、混凝土原料,靠大汽車拉, 開介紹信去省城裡也容易。下一回拉材料的時候,偷偷騰個位置放書, 還不用人辛苦拉。幾天後,村裡的乾部紛紛表示還要另外再開一口沼氣池。村支書家已經用上沼氣煮飯了, 初見成效,享受了不用燒柴火的便利, 觀望的人家漸漸站不住了,湊了錢出來再蓋一口沼氣池。一口沼氣池才三十來塊,一家十幾口努力乾半個月的活就能湊夠錢了, 蓋成一口就不用打柴、更誘人的是以後還能用上沼氣燈。相比起花錢買煤油來說,花三十塊錢買下晚上的光明,很值得!謝庭玉準備去城裡進購砂石原料的時候, 揣著介紹信帶著媳婦順便去省城裡走了一趟。葉青水在省城最大的國營書店裡找到了周存仁的輔導書, 她看到這些書被冷落地被人扔在角落裡, 狹小的空間把嶄新的書頁擠得發皺, 根本不受人待見。葉青水心情有些複雜。她找來書店的售貨員問,“這套書多少錢?”售貨員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葉青水,這款書已經送來近半個月了,隻賣出去了寥寥幾本。因為它是一套的,足足幾大本,定價不便宜,這個年輕的學生娃肯定不會買它。她興致缺缺地說:“這些書不好賣,我推薦另外一套給你吧。”售貨員給了一套熱銷的書,葉青水看了一眼,這套不就是去年她買過、卻被周存仁鄙夷的書嗎?葉青水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周存仁的心血受到冷遇,而這種欺世盜名、漏洞百出的書卻賣得火熱,她鄭重地說:“請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售貨員被這個年輕的姑娘頂了一下,冷冰冰地說:“五塊八毛。”葉青水說:“我要買一百二十五套。”售貨員拿著一種震驚的、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葉青水,上下打量她。葉青水這才拿出了介紹信,說:“我是縣中學的采購員。”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才打消了售貨員懷疑的目光。售貨員收回眼神,感覺自己簡直是瘋了。這種賣不動的書,管它誰來買,隻要不壓在倉庫占地方就好!葉青水興高采烈地把書打包好,由謝庭玉一包包地搬了出去。分到省城的書大概有一兩千套,但是葉青水沒有這麼多錢全部買下來,隻能趁著這趟東風跟著分一杯羹喝。她想到日後一書難求,甚至寫信到滬市托人關係買書的局麵。這中間產生了多少差價,全都由學生承擔。走出書店前,葉青水忍不住提醒了經理:“有機會多進些這套書,質量特彆好,我們校長指名點姓要它。”直到這個“冤大頭”采購走出書店之後,經理李源才回過神來。他收下了七百二十五塊,記下賬,平時要是遇不上這種大批量的采購,營業額是不可能有這麼多的。他甚至開始琢磨起剛才那個“冤大頭”的建議,難道這套新書真的好使?書店雖然是國營性質的,但每年都有硬性營業指標,完不成這個指標那就是屍位素餐、白占國家便宜。距離年底不遠了……清市第一的國營書店丟不起這個人。李源準備寫電報,申請向首都調撥《數理化手冊》,草稿打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清醒了過來。他猛然地搖頭,暗道自己這是中了什麼邪。隨隨便便就信了一個丫頭的鬼話?……葉青水把書嚴嚴實實地裝在蛇皮袋裡,滿滿地裝了三大袋。謝庭玉把 車開過來之後,葉青水能很方便地就能把書裝到車上,根本不用她費勁扛回家。葉青水坐上車的時候,倒是對謝庭玉會開車表達了一下驚訝。這年頭會開車的人鳳毛麟角,司機也是香餑餑,待遇不比工人差。彆的不說,謝庭玉會的東西真多,經常能讓葉青水感到驚喜謝庭玉咳嗽了聲說:“我在部隊學的。司機師傅去吃午飯了,我得抓緊時間把你送回去,早點還車。”他俯身給媳婦係好安全帶,壓到她身上的時候感受到一片溫軟,他渾身一僵,愣了片刻之後他火燒火燎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葉青水坐在副駕駛座上,被他壓到的半邊身體還是酥酥的,跟電流過了似的。她驀然地低頭,臉漸漸地紅了。葉青水回到家之後把這一百二十五套書點了點,一套書就有四本。要是每本在原價的基礎上漲一塊錢,一套書就能掙四塊,一趟起碼能掙五百塊。如果像上輩子倒賣輔導書的黃牛一樣,翻三四倍地漲價,這一趟要掙翻天了。賣高考輔導書,爭的就是時間。首都出版社那邊第一批印刷的輔導書,遠遠供不應求。第一次印刷賣完再重新出版印刷,等分發到每個市的書店的時候,高考早就結束了。葉青水斟酌了許久,決定每本在原價的基礎上漲五毛錢。既不是很貴,但也有薄利掙。要是價格再低點,就不是做生意而是做慈善了。從縣裡去省城裡買書整整有一百多公裡的路程,坐車來回也得花上一塊錢路費。葉青水買完書之後,緊張地等待著高考消息的到來。此時不僅僅是葉青水一個人在等,葉家村的知青在等待、城裡的學生在等待、全國各地的文化人都在等待……不負眾望,自八月之後,從首都不斷傳來好消息。九月,教育部決定恢複暫停了長達十年之久的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十月,各大媒體陸續公布恢複高考。報紙、雜誌、電視、廣播如雨後春筍般,全方位對恢複高考這個重大決策竭力宣傳。首都炸開了鍋,全國人民沸騰了起來。葉家村也……炸開了鍋。“啊——我就說,我們能參加高考的!”一個知青抱著紅星牌收音機高興得跳了起來。“這是真的!真的!不是假消息,終於恢複高考了!”一個知青眼眶裡閃爍起了淚花。“真沒想到……”這個知青感慨道,他之前打死都不信能恢複高考,沒先到還真讓這群“瘋子”給說中了。他陡然一悚,他可沒有抓緊時間複習、連教材都湊不齊。周婷婷聽到這個消息,也很震驚,她覺得今天的日頭真是太曬了、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熱乎乎的暖人,低下頭抹了一把臉,滿手都是濕潤的眼淚。“呀,還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考試了,留給咱的可沒多少時間了……”知青們興奮完了之後,發起愁來。“我們比彆人多了複習了兩個月,總會有用的!”周婷婷鼓勵著大夥。但是這種鼓勵,安慰不了之前沒參與複習過的知青。她熱情地推薦了自己手頭的資料書給知青們,“這本《數理化手冊》寫得很好,很容易讓人看懂,能加快複習的進度。”她把綠皮書分享給了大夥,一些摳門的知青看了眼標價,一本資料書要一塊四毛五分錢,買完一套就要五塊八。這麼貴還不如自己手抄。但看了看那厚厚的加起來足足上千頁的書,徹底歇了占便宜這個心思。知青每個月都有十塊錢津貼,咬咬牙省吃儉用一個月還是能買得起資料書的。於是一些知青積極地奔走起來,打了介紹信去市裡買這本教輔書。葉青水收到了風聲,開始在小縣城兜售她的“庫存”。第一天,來問《數理化手冊》價格的人,一聽說每本要賣一塊九毛五分,比原價還貴了五毛錢很多人立刻打了退堂鼓。這群顧客忿忿地罵道:“這麼貴,怎麼不乾脆去搶?”“是啊是啊,我們學生這麼窮,你怎麼好意思掙我們的錢呢?”葉青水帶著口罩頭套,隻露出一雙眼睛,笑眯眯地說:“抱歉,嫌貴可以去省城裡買,市裡的書店應該還沒有貨,要麻煩等幾天。”多等這幾天,少複習了一些知識,那得比彆人少考多少分。來回一趟省城,黃花菜都涼了。這種斤斤計較的顧客,也注定不是葉青水的顧客。彆的學生娃聽了,立刻付了錢。誰也不是傻子,要是真自己跑去省城買書,買不買得到兩說,光路費就得一塊多,還浪費時間和人力。葉青水隻在黑市蹲了三天,她的書就全賣光了。等到半個月後,縣裡的書店才陸陸續續上架了這本曾經“冷門”的數理化教輔書。半個月後,已經是一書難求的局麵。之前一塊九毛五的書,黑市裡能炒到三塊一本。這時候許多學生娃才想起最開始時,他們在葉青水那裡嫌棄貴得買不起的書。他們臉疼得緊,曾經有一套廉價的書擺在麵前卻沒要,如今翻了三倍的價錢還買不到。說出來全都是淚。葉青水此時早已經收手,錢向東對她這種“廉價”賣書的行為表示唾棄。要是他能抓住這個機會,他肯定能心安理得地賣三塊錢一本。葉青水搖搖頭說:“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果這些書不是要賣給沒有經濟能力的學生、不是乾係著高考,她保證能坐地漲價。不過話說回來,葉青水摸著自己鼓鼓脹脹的錢包,這一趟起碼也掙了兩百五十塊,她滿足地笑了。兩百五十塊雖然不多,但也是一個城裡工人大半年的工資,足夠支撐一家五口的開支了。葉青水想,如果現在就是改.革開放,那該多好……她能甩開膀子掙錢,哪裡要像現在這樣偷偷摸摸?……繁華街巷,書店。周恪擠在人群堆裡,抬起渴望的眼神看著隊伍儘頭的綠皮書。他眨了眨眼睛,那是……他爺爺寫的《數理化手冊》,這麼多的人天不亮就來排隊,為的就是買這本書!嘈雜的人群裡傳來的議論讓他聽得麵紅耳赤。“這本書寫得好是好,也忒難買了吧?急死個人了,到底還有沒有貨了?”“你也是來買這本書的?我是聽學校老師推薦來買的,聽說挺有水平的。”“可惜我上次隻買了本數學,回去馬馬虎虎翻了翻,結果就看到了半夜!寫得真好!”“哎,可惜這個作者隻編了理科,沒有文科。這不是逼著人棄文從理嗎?”他的胸膛頓時升起一股驕傲,他多麼想告訴這些人:它當然寫得好!這是他爺爺給他專門寫的書!周存仁為了照顧沒上過學的孫子,寫書的時候儘量用生動有趣的例子引導他學習,摒棄繁冗複雜,至簡至美。每一個例題都是他精心挑選,最具有代表性、能體現知識點。這樣反反複複前後修改了三版,才有如今它的麵貌。這樣的書能讓今後的周恪看得懂,也同樣能讓離開中學好多年的人看得懂!“哎,你這小子怎麼回事,擠來擠去乾啥?”人群裡有人嫌棄地指責著周恪。周恪卻手舞足蹈、跑得跟旋風似的朝著醫院奔去。他推開病房的門,興奮地跟爺爺說:“爺爺,你的書都賣得快脫銷了!這麼多,一下子就賣完了!”他用著尚還稚嫩的雙手比劃著。此時周存仁已經收到了幾份電報,首都出版社那邊要加印十萬冊,陸續的稿費會彙到他手上。他還收到了清市高等院校出題組的邀請,邀請他參與出題審核。周存仁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嗯,爺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