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水真如同謝庭玉所說的那般, 用上了沼氣燈來複習。葉媽在燈下縫衣服,再也不用總是惦記著省那點煤油了。燈光比煤油燈強了不止百倍, 在燈下縫衣服還嫌太亮眼。以前不挨著煤油燈縫衣服,還找不著針眼。葉媽笑眯眯地說:“小謝可真是爭氣, 腦袋生得天生比彆人聰明。”葉阿婆每晚都要照著燈光入睡,她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原來城裡人每天晚上就這樣過的。”她咕噥道,“真是享福。”葉青水聽了阿婆的話, 忍不住笑,“這就叫享福了?城裡人還能有電視看, 有電話打,有冰箱用……”真正的好日子還沒有開始呢。葉青水暗下決心, 等政策開放了,一定要多掙錢把這些大件買回來。葉阿婆從來不敢想這些近乎奢侈的玩意兒, 她連忙擺手:“夠啦夠啦……”葉青水把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拍成電報寄給了謝奶奶。沼氣的用途很廣, 不僅僅是眼前的照明、做飯。還能用來孵化家禽,後世興起的大棚蔬菜也是靠沼氣燈來進行光合作用,殘渣用來養魚、做豬伺料。現在謝庭玉給葉家村弄出了沼氣池, 可算是給村裡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謝奶奶收到電報的時候,嘴上說著:“庭玉這家夥又不務正業了,都快高考了還琢磨著給村裡弄沼氣工程, 得到了表揚有啥用。今年能評個先進, 高考不要啦?”但她心裡卻驕傲得不行。謝奶奶太清楚孫子是啥德性, 要沒點把握, 能撂下擔子去“不務正業”?可是謝奶奶的塑料姐妹們皺起眉,聽到這個消息連連勸謝奶奶督促孫子準備考試,心裡埋汰起來。謝家的孫子太不爭氣了!下鄉種田都把腦子種生鏽了,本來選擇下鄉就是個錯誤,現在自己條件已經比不上同齡人了,還不知道把握機會。難道這是謝家的“韜光養晦”嗎?首都的其他幾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很快就把謝家拋在了腦後。……謝庭玉弄完了沼氣這些事,認真地投入了高考複習的行列。葉家村弄出了沼氣池,解決了照明和取暖問題,這個消息宛如炸開的鍋,一下子變成了這十裡八鄉的焦點。隔壁村子的、甚至隔壁縣城的、從大老遠跑來取經驗的人絡繹不絕。村裡的乾部威風了一陣子,走起路來腳下生風。村裡的乾部嘀咕道:“謝知青為了解決咱村的困難,犧牲了個人時間。他原本可以考上一個好大學的,咱可不能白白耽誤了這塊好料子。”於是他們給謝庭玉獎勵了豐厚的工分,把謝庭玉放回家讓他好好複習。獎勵工分相當於給他減輕了勞動時間,不出工也能掙到工分。一共四百三十個工分,恰好到高考結束為止。這個消息傳了出去,讓見縫插針擠時間複習的知青,羨慕又嫉妒。不過他們也羨慕不來,全村上下就謝知青懂得弄沼氣、能攬得上那個瓷器活,彆人不行。現在知青點也不用苦哈哈地圍在煤油燈旁複習功課,晚上能用上明亮的燈,好好複習了。有了燈,複習的效率蹭蹭地提高。十月底,葉家多了一道喜事。葉嬸嬸給葉家添了丁,淩晨在縣婦幼醫院生下了一個女兒。葉小叔抱著女兒的時候,麵帶紅光,眼眶發紅,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輕輕地托著女兒的雙腿,比劃了一下,“腳丫還沒有我兩根手指粗。”阿娘看了一眼,扭頭說:“這鼻子和眼睛,跟水丫小時候是一模一樣的。”想起當年葉青水出生時候的兵荒馬亂,再看看現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嫁了人,葉媽鼻頭不禁發酸。謝庭玉聽見葉媽這句話,看了眼寶寶點了點頭,“還挺像的,眼睛很漂亮。”謝庭玉還是頭一次見到初生的嬰兒,渾身軟綿綿的,臉蛋兒通紅。他看著葉小叔的女兒,又看看媳婦,眼饞極了。不過也僅僅是眼饞而已。現在恢複高考了,他們要一塊去上大學,意味著這幾年就不會要孩子。葉青水憑著新生兒出生證免費領了一卷棉布、兩斤雞蛋,她用棉布給寶寶縫了幾件小衣服,給新生的堂妹穿。葉小叔大手一擺,爽朗地說:“水丫彆忙活啦,衣服有阿娘做,你這手可是大學生的手,彆浪費時間了,快去複習!”葉家要是能出個大學生,葉家人都能腰杆挺得直直的,彆提多讓人驕傲。葉媽一把將女兒手裡的布扯下,也緊張兮兮地說:“水丫可要爭口氣,小謝要是考上了大學,你沒考上,你留在鄉下可咋辦?”她指著前後左右的方向,小聲地跟女兒說:“現在張家的小李、王家的小劉,他們好像都在鬨離婚……”乍然有了恢複高考這個消息,原本覺得回城無望的知青忽然有了希望,要是能考回去了還能一輩子留在這小山溝?葉青水咬斷了手裡的線,埋頭繼續縫衣服。“日子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唄。腳長在人身上,哪裡攔得住他!要是玉哥……”謝庭玉冷不防地聽了這句話,連忙打斷它,“水丫說什麼胡話呢!咱們和他們不一樣,好好的離啥婚。”他隻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才好,哪裡聽得了“離婚”這個詞。葉青水抬頭,不覺地衝男人笑了笑。十二月份,隆冬。葉青水和數十萬考生一起走進了考場,她考的是理科。一共五場考試,分彆是語文、政治、數學、和理化。每門一百分,滿分五百。葉青水的弱項是語文和政治,拿到語文試卷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現在的考題很簡單,背誦和理解相較起後世的簡直是兒科。但是政治題卻很難,現在的人都很擅長回答政治題。雖然文化落下了,但是思想政治教育卻一直沒放鬆。葉青水不敢小覷,試卷填得滿滿的,檢查了幾遍才交卷。接下來的數理化對於葉青水來說就是開胃菜了,寫得如魚得水,卷子剛發下來瀏覽一遍,葉青水的眼睛就亮得發光。同考場的人則是哀鳴一片,交卷的時候一大片都是空白。離開了學校這麼多年,書本早就扔了,學業也荒廢了。接到試卷考生大眼瞪小眼,符號倒是認得他們,他們哪裡認得符號?考完數學之後,下一場再來身邊的空位又多了幾個。謝庭玉考完最後一科出來,葉青水早就在外邊等著他了。冬日稀薄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潔白的肌膚宛如柔.嫩的花瓣似的,一點都因為乾燥的冬天而變得粗糙。她見了他,眼前忽然一亮。葉青水衝謝庭玉招了招手,從懷裡掏出熱騰騰的肉包子遞給他,“吃一個暖暖身。”“寫完了?這麼快……”謝庭玉其實也早就寫完了,不過他們考場的人很多都沒有寫完,太早交卷容易讓摧毀同考場考生的信心,謝庭玉這幾天已經習慣了晚交卷了。他吃了一隻包子,暖暖的湯汁吞進喉嚨,謝庭玉舒服地喟歎起來。葉青水說:“玉哥,我們去離婚吧。”謝庭玉一口包子沒吞得下去,忽然噎住了。他劇烈地咳嗽了半天,“你……你說什麼?”葉青水沒有和他解釋,把他拉去了村辦公室,恭敬地跟婦聯主任說:“我想和謝同誌解除紙麵上的婚姻關係。”謝庭玉聽了臉色都變了,連忙阻止,“她開玩笑的……”葉青水拉住謝庭玉,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謝庭玉暫時被安撫著平靜了下來,不過眼神仍是黑黢黢的,仿佛壓抑著隱忍的火。“水丫——你才彆鬨,我不要離婚!”男人嚴肅的麵孔一點點漲紅。葉青水眉飛色舞地說:“這可是我們約好的。”謝庭玉懷疑自己仿佛在做夢似的,渾身頭重腳輕,腦袋上明晃晃的閘刀忽然落了下來——太可怕了,媳婦要跟他離婚。婦聯主任已經被葉家的丫頭折騰得沒脾氣了,“你們年輕人真是愛折騰,瞎鬨……”她喜氣洋洋地說:“以前都是誤會,給你們開了這個證明,以後可得好好過日子。”說完,婦聯主任“砰”地一聲,蓋上了葉家村委的印章。謝庭玉看著兩個笑意濃濃的女人,察覺到一絲不對,按捺住肚子裡的火氣。葉青水拿到了傳說中的“離婚證明”,她高興地揣進了兜裡。她看著氣得臉色發黑的男人,附在他耳邊說:“玉哥,我滿十八歲啦。”當時兩個人結婚的時候,葉青水才十七歲,按年齡算不滿足法定結婚年齡,於是結婚證也拿不到。後來謝庭玉就是想補結婚證,也補不了。謊報年齡去領證,意義也不大。謝庭玉就想著順其自然,等媳婦答應了再去補結婚證。於是這一句話落在謝庭玉的耳邊,頓時,他的心頭“嘭”地綻開了煙花。葉青水從懷裡掏出“離婚證明”,她念道:“茲1976年謝庭玉同誌見義勇為,迫於流言壓力同葉家村一大隊葉青水同誌的婚姻作廢,往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這大概是婦聯主任開過的最奇葩的一張“離婚證明”了吧?“趁著天色還早,玉哥咱們去領結婚證吧。”葉青水慢悠悠地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戶籍證明和介紹信,她抓著謝庭玉溫暖的大手,唇角微微揚起。她扭頭衝他笑,紮著兩根辮子俏皮地輕輕滑過他的脖子。謝庭玉恍惚間明白過來,這才興奮地抱起媳婦,恨不得在山裡轉個幾圈。“領證嗎?”“今天會不會太急了?我——我什麼準備都沒有呢!”謝庭玉的臉微微漲紅。他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自己,雖然今天高考,但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穿著打扮也是如同往日,沒有什麼尋常的地方。要這樣去領結婚證?謝庭玉想了想,一股熱意湧上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