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大仲馬所描述的那樣,這年頭的恐慌司空見慣,難得有一天平靜無事,不是這個城鎮就是那個城鎮,總要發生幾起可供記載的這類事件。領主與領主相打、國王與紅衣主教相鬥、西班牙人向國王開仗,除了這些明的或暗的、秘密的或公開的戰爭外,還有海盜、乞丐、胡格諾派教徒、野狼以及達官貴人的跟班,也全都與大眾為敵。因此,馬賽市民都武裝了起來,常備不懈,抵禦海盜、野狼和達官貴人的跟班,也常常抵禦領主和胡格諾派教徒。當然,有時也抵禦國王。但不知道是因為距天主教大本營亞平寧半島和伊比利亞半島較近,他們卻從來不抵禦西班牙人和紅衣主教。再加上在大多數歐洲人眼裡,大西洋公約組織這一在地中海對岸剛崛起的新興勢力,幾乎是海盜的代名詞。由此可見,董南一行的到來,會在馬賽引起多大反響,會受到市民們什麼樣的歡迎?為了不引起他們恐慌,也為了自身的安全,董南婉拒了市長大人和幾位貴族的邀請,而是下榻在城外的一處莊園裡,作長途跋涉前的最後準備。這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捐贈給教會的財產,府邸外牆顏色略顯灰暗,赤褐色磚塊的顏色卻非常協調了。樹木很高,從圍牆裡伸了出來,枝粗葉茂,繁花朵朵,有的結滿碩果,給遠處的行人投下一片片濃重的陰影。董南很遠就看到了府邸的尖頂、兩座小塔和掩映在榆樹中的鴿棚。一群群鴿子圍著屋頂不停地盤旋,它們永遠不會離開,就象是繞著一顆安詳的心靈在飄忽的甜蜜回憶。當隊伍走近時,他聽見了被沉重的木桶壓得嘎吱嘎吱響的滑輪聲,還象是聽見了落在井裡的水發出的悲傷的呻吟。這聲音在孩子和詩人的耳朵裡聽起來很是傷感、憂鬱、肅穆。富有幻想的英國人稱之為叮咚叮咚的落水聲;阿拉伯詩人稱之為嘩啦嘩啦的濺水聲;而送他前來的這些很想成為詩人的法國人,卻隻能用一句含糊不清的話把它理解為:水掉在水裡的聲音。“閣下,我們到了,臨時改變行程,相應的準備肯定會比較倉促。但總的來說,這裡倒不失為一個歇腳的好地方。”未來的法蘭西宰相、樞機主教,鞍前馬後的給自己當隨從,這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待遇。見他那長蒼白消瘦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一絲歉意的表情,董南立馬搖了搖頭,指著周圍的景色,滿麵笑容地說道:“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親愛的主教大人,對這樣的安排我十分之滿意,您大可不必為此而愧疚。”真是一個奇怪的東方人!與董南一樣,一接到瑪麗王太後的旨意,流亡在羅馬的黎賽留就做起了功課。他耗費大量時間來研究大西洋公約組織,向被釋放的和跟大西洋公約組織打過交道的一些神職人員,請教有關於薩累的一切。甚至還跟幾個偏愛軍事的貴族一起,按照隨西班牙人出征的意大利傭兵描述,對摩洛哥西海岸一年前的那場大戰,進行過多次兵棋推演,試圖更直觀地了解巴裡集團的實力。結論是驚人的,在他看來,大西洋公約組織跟西班牙那一戰並沒有儘全力!而襲擾葡萄牙本土、蠱惑葡萄牙人造反的戰術,更是神來之筆,一下子打中了西班牙國王菲力浦的軟肋。…,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一幫窮凶極惡的海盜,在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居然選擇了和平。並借波西米亞叛亂大發戰爭財,肆無忌憚的掠奪薩累所需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正因為如此,他從未小看過董南這位“海盜公爵”。接待工作儘可能做到儘善儘美,本無需他操心的一些瑣事,都事無巨細的一一過問。好在眼前這位儘管看上去非常年輕,但並不是那種飛揚跋扈的人。不僅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海盜,反而彬彬有禮、顯得十分謙和,表現出來的氣度與他的頭銜完成相稱,儼然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見董南並沒有任何異議,黎賽留立馬轉過身去,指著莊園大門的方向,對身邊的侍從說道:“你去通報一下吧,彆讓公爵大人等得太久。”“是!”使團規模顯得有些誇張,光負責安全的侍衛就高達三百多人。除此之外,還有即將上任的大西洋公約組織首任駐法大使、美第奇銀行巴黎分行副行長、東印度公司代表及其隨從。見法方人員叫開了大門,給使團擔任前鋒的科沃德連長,隨即帶著十幾個騎兵跟了上去。守門人剛拉開一道縫,他們便策馬踏上了園中的小徑,沒留意到一個身穿紫色羊毛衣,戴著一頂磨損了的絲絨大便帽的老人,正憤怒地舉起了兩條粗壯的胳膊。“站住!”老人正在拔種著雛菊和矮小的薔薇花壇上的雜草,看見一匹匹戰馬在拔得乾乾淨淨、鋪上細沙的小徑上飛奔,他憤怒極了。他大喝一聲,科沃德下意識的拔出長劍轉過身去,情況突然變了:老人一看到他的臉立即站起身來,跌跌撞撞的往屋子方向跑去。“一排警戒,二排接管至高點,三排跟我上。”剛被敕封為托斯卡納榮譽騎士的科沃德連長,顯然沒把自己當外人。飛快地環顧了下四周,就迫不及待地履行起自己的職責來。緊跟而上的公爵衛隊,也有條不紊的布置起防務。所有人都被趕了出來,把寧靜的莊園搞得雞飛狗跳。局勢得到了“控製”,裡裡外外察看了一番後的阿爾貝衛隊長,似乎感覺這幫剛加入隊伍的騎兵有些礙事,一邊示意部下去請公爵大人進來,一邊麵無表情地說道:“連長先生,裡麵就交給我們了。麻煩你和你的人都出去,如果帳篷不夠的話,我們可以提供。”一幫騎兵在莊園裡跑來跑去的確不像樣,儘管科沃德對眼前這位生下來就是烏爾比諾貴族的衛隊長很是不滿,但還是微微的點下頭,“沒問題,那我們就負責外圍。至於帳篷嘛……無需男爵大人操心,要知道我們都是真正的戰士,在哪裡休息都一個樣。”阿爾貝哪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驀地轉過身去,指著正在圍牆邊布置防線的部下,針鋒相對地說道:“連長先生,看來您不但沒去過薩累,而且對公爵大人和他的侍衛一無所知。到底誰是真正的戰士,我想他們的傷疤更具說服力。”對於陸戰隊和騎兵團的戰鬥力,在奧地利戰場上呆了半年的科沃德,還真不是一無所知。見阿爾貝居然拿他的部下說事兒,禁不住地反唇相譏道:“他們是他們,男爵大人,您的確有理由為此而驕傲。”話不投機半句多,見董南等人在黎賽留的陪同下走了進來,阿爾貝立馬扔下他迎了上去,並頭也不回地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尊敬的連長先生。”…,與此同時,負責接待的黎賽留,也被他們這如臨大敵的動靜搞懵了。見仆人們無一例外的被趕了出去,忍不住地說道:“閣下,您這是乾什麼?他們都是本分人,況且晚餐還需要他們準備。”“為了不給國王的臣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使團此行的所有開銷都由我方承擔。”小心駛得萬年船,董南可不想稀裡糊塗的死在法國人手裡。畢竟他是瑪麗王太後的客人,而不是國王路易十三的客人。再說王室對地方的控製力,根本無法與薩累相提並論,在這個一切怪事都可能發生的鬼地方,寧可得罪些人,也絕不能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董南頓了頓之後,一邊四處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一邊繼續說道:“至於衛隊的行為嘛,更多的則是考慮到您的安全。畢竟相對於我們而言,您的處境要危險得多。”“我的安全?”“是的,主教大人,”董南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確認道:“作為教皇陛下敕封的貴族,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必須要為您的安全負責。我想對於這樣的安排,王太後陛下是不會有什麼意見的。”黎賽留的處境的確很危險,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已被貼上了後黨的標簽。而瑪麗王太後和路易十三複和,不等於重掌回法蘭西大權。要知道就在短短的七個月前,他還被兒子囚禁在布盧瓦的一個城堡裡。要不是她帶著兩個王子和三個公主,從高達四十七尺高的窗口逃走,生怕因此而引發一場內戰的路易十三,也不會輕易跟母親複和。儘管董南的這番說辭可信度並不高,但依然沒獲得國王赦免的黎賽留,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處境並不樂觀。那些親王們真要是揪住不放,這次回國將無異於自投羅網。晚餐很簡單,幾乎所有人都一樣,根本沒有貴族和庶民之分。甚至在開動前,還請黎賽留主持了下祈禱。當黎賽留敲開他休息的房門時,董南正坐在一張鋪著文件和書本的桌子跟前;他依然是那個高貴而漂亮的貴族,不過昏暗的燭光,給高貴和漂亮又添了一種更莊嚴更明顯的特征。黑色的短發下麵是白淨無皺紋的額頭,眼睫毛長得有點兒象摩爾人,下麵有一對銳利而溫柔的黑眼睛,一簇纖細的胡髭圍著兩片線條優美的嘴唇,好象從來沒有因興奮過度而抿緊過。一雙優美而消瘦的手,此時正拿著一本全部由他親手寫下的手稿,正在專心致誌地一頁頁的修改。“坐,快請坐。”董南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指著手上工作苦笑道:“大戰過後,百廢待興,再加上移民越來越多,建立一個新秩序成了眼前的重中之重。更重要的是,薩累不同於歐洲,缺乏能夠處理複雜事務的傑出人才,很多事情推來推去,甚至連遠在歐洲的我都不放過。”“公爵大人說笑了,”黎賽留瞄了一眼墨跡未乾的文件,一臉嚴肅地說道:“在我看來,貴組織能發展成現在這樣,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既然最難的事情都乾成了,我想您剛才所說的那些瑣事,一樣不在話下。”“您這是恭維。”董南笑了笑,隨即臉色一正,指著手邊的一份文件,異常誠懇地說道:“這是我們目前亟需解決的一個問題,主教大人,您是法律方麵的專家,我真誠地希望您能給出寶貴意見。”…,黎賽留可不認為眼前這位大西洋公約組織的三號人物、烏爾比諾公國的實際掌權者,真會向自己這個外人請教法律方麵的事務。這顯然是一個試探,想通過一些法律問題來試探自己的深淺。作為一個熱衷政治的神職人員,沒有朋友是不行的。他之所以能在三年前的等級會議上斬露頭角,就是因為有一幫諸等級的朋友支持。董南跟瑪麗王太後那層親戚關係、大西洋公約組織強悍的軍事實力擺在哪裡,黎賽留顯然不會錯過這個能讓自己走出困境的機會,想了想之後,毅然接過董南遞上的文件,一行一行的仔細看了起來。文件內容不僅如董南所說的一個法律問題,而且還是一個極其敏感的政治問題。但又非常之簡單,就是怎樣確定產權。“公爵大人,我似乎看到了《亨利憲章》的影子。”黎賽留看完後突然抬起頭來,緊盯著他的雙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毫無疑問,這是一份關於財產權、厘定稅收邊界的法律草案。製訂的條款粗糙而有實效,並將稅權則作為財產權的一部分被格外強調,試圖以此來限製貴族、教會和政府的權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中的第十二條、十四條和十八條,應該充分借鑒了英國的《大憲章》。尤其‘政府之官吏除依照自由人意誌外,不得擅取自由人之穀物、車馬、木材等動產’,‘除非得到所有者的同意,否則禁止任何人任意占領其他人的森林’、及‘禁止占有他人的土地’、‘如果沒有主人的合法同意,不能剝奪他人的土地、城堡、自由和權利。如果被剝奪了,被剝奪者有權立即恢複這些權利’,幾乎跟大憲章並無二致。”把“權力關進籠子裡”是民主政治的精髓,而稅權和財產權則是這一切的前提。但進步絕非一蹴而就的,從《亨利憲章》、《大憲章》到《牛津憲章》,直到1628年的光榮革命,英國經曆500年混亂的鐵血時代,終於向遵守共同規則常態領域過度。期間最重要的原則是,局部的戰爭是為了最終各方坐下談判,互相博弈以形成可以遵守的規則。規則的內容從粗糙走向精致,從貴族精英統治走向自由民統治,最終走向全體公民的民治。現在的薩累政權,是由一幫狂熱的原始民主信徒建立起來的,不具備集權統治的政治基礎。與其搞個四不像,給不久的將來埋下隱患,並因此而影響到東方計劃。還不如來個一步到位,在現有基礎上把框架建立起來。這算不上什麼秘密,也正如黎賽留所說的那樣,幾乎照搬了英國的《大憲章》。董南之所以拿出來,隻是想知道眼前這位曆史上毀譽參半的人物,在王權、神權和人權上是如何取舍的。畢竟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法國才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集權國家。黎賽留接下來的話,讓董南大吃了一驚。“總體而言,這份草案幾乎徹底否定了君權神授。但對貴組織而言,這無疑是眼前最好的選擇,甚至是唯一的選擇。畢竟薩累沒有一個主體民族,連宗教信仰都無法統一。如果不建立一套相對公平的法律體係,那內部遲早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非常獨到見解,”董南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主教大人,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並不是一個最好的製度,隻是一個最合適的製度?”…,“可以這麼說,至少它不適用於法蘭西。”說到這裡,黎賽留突然站起身來,看著窗外黑漆的夜空,異常凝重地說道:“不管什麼樣的製度,確保內部穩定總是第一位的。薩累地理位置特殊,隨時隨刻都麵臨著摩爾人的威脅。相比之下,天主教信仰和新教信仰之間的那點矛盾,就顯得無足輕重了。但對現在的法蘭西而言,宗教矛盾是眼前最大的威脅。如果再不當機立斷的采取措施,將會像尼德蘭一樣麵臨著分裂的危險。”難怪他一掌權後就拿拉羅謝爾的新教徒開刀呢!原來現在就意識到了宗教矛盾的危險。既然確保內部穩定是第一位的,那之後鎮壓貴族就好解釋了。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法國就是法國,絕不能因為宗教信仰和貴族跟王室的矛盾,而像神聖羅馬帝國那樣變成一盤散沙。“您真是一個憂國憂民的教士!”董南輕歎了一口氣,隨即岔開話題,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主好像說過,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主教大人,恕我直語,就眼前的局勢而,您似乎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時至今日,法國宮廷一直認為神職人員不配享有為國王出謀劃策的榮譽。這是無疑是黎賽留從政的最大障礙,以至於在三年前的等級會議上,為確保瑪麗王太後的權威而作出種種努力,最後卻沒能得到重用。甚至連讓他擔任安娜王後懺悔師的承諾,瑪麗王太後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沒有兌現,讓躊躇滿誌的黎賽留空歡喜了一場。這番話顯然戳到了他的痛處,黎賽留立馬轉過身來,不無激動地說道:“閣下,古往今來,世界各國,無論在禮拜邪神的國度,或在僅皈依真主的國家,那些在宗教部門被授以聖職的人,總是以尊崇國王為中心,他們不僅在精神領域,而且在民事和政治統治方麵都位於前列。而法蘭西為什麼不能作出相應的改變呢?畢竟像現在這樣做,就是把最當之無愧地為國家效勞的人拒之門外。更何況同其他人相比,我們才最不計私利,因為我們終生獨身,除靈魂外,身外無物,不會在人世攢錢,隻想在塵世間一心一意地為國王和祖國效勞,以求在天國獲得光榮而儘善儘美的報償。”……………………………………………………#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