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賽上岸,沿陸路前往巴黎無疑是個糟糕的決定。要不是順路送托斯卡納大公科西莫和曼托瓦公爵費迪南多回去,打死董南也不用像現在這般,辛辛苦苦的穿越大半個法國。而是走海路,沿葡萄牙和法國西海岸從英吉利海峽直接去巴黎了。好在有黎賽留這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作陪,一路上倒也不那麼寂寞。神學、藝術、哲學、曆史、法律……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大半個月下來,二人居然有種惺惺惜惺惺的感覺。但談得最多的還是波西米亞戰局,事實上整個歐洲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裡,董南一行經過三十八天的艱難跋涉,剛抵達奧爾良地區,就聽到了路易十三突然向神聖羅馬帝國使臣答應法國將提供軍事援助,幫助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費德南懲罰那些叛民。“布拉格擲出窗外事件”雖發生了千裡之外的波西米亞,但該事件在胡格諾派中間引起的反應,顯然使波旁王室感到不安。他們預感到,波西米亞的新教徒一旦獲得勝利,將在法蘭西產生傳染性後果。毫無疑問,這是奧地利政府求之不得的。據說駐巴黎的羅馬教徒大使和西班牙大使都欣喜若狂。對於那些反宗教改革的人來說,更是法國重新回到天主教強國懷抱的象征,並能大大增強神聖同盟的實力。表麵上看來,這一切太正常不過了。然而,法國並不是一個像西班牙那樣純粹的天主教國家。儘管路易十三迎娶了西班牙公主,但在絕大數法國人眼裡,哈布斯堡仍舊是法蘭西的敵人!況且那樁婚事還是在一片反對聲中完成的。威尼斯大使在三年前寫給本國的急件中,就這樣描述了公眾輿論對同哈布斯堡聯姻普遍持反對態度的景象:平民、教士、貴族和親王,人人憎恨同西班牙聯姻。唯獨這樣一些人支持同西班牙聯姻,他們人數不多,但都圍繞在國王身邊,為了不讓國王掃興,他們昧著良心,不敢發表歧見。為了讓聯姻順利進行,當時還掌權的瑪麗王太後居然特意招募了一萬多瑞士傭兵,同時將留守巴黎附近的軍隊交給德-布爾多凡元帥指揮,集結在達爾波坦一帶,擔負著親王們如膽敢取道南下就欄路截擊,並監視巴黎動靜的雙重使命。跟西班牙打了那麼多年,直到聯姻前不久才達成了休戰協議。路易十三的這一舉措,就像往一潭死水裡扔了一塊石頭,引起了幾乎所有法國人的熱議。連董南都不得不重視了起來,畢竟哈布斯堡王室毫無信譽可言。真要是讓費德南沒了法國這個後顧之憂,同時還能得到法國的強援,那波西米亞戰局將會在短時間內發生逆轉,而胡安上尉那一萬多傭兵也就沒了繼續存在的必要,真要是讓他們騰出手,那來個新賬老賬一起算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不應該啊!法國應該幫新教聯盟才對。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董南乾脆扶著車窗,緊盯著對麵那位比自己大四歲的紅衣主教,若無其事問道:“主教大人,你對國王的決定怎麼看?”“您是指德意誌蘭嗎?”“是的。”政治嗅覺倒挺敏銳,一下子看到了問題的關鍵。畢竟一萬多人在戰場上,作為大西洋公約組織的三號人物,的確需要未雨綢繆的作一些準備。…,黎賽留沉思了片刻,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淡淡地說道:“德意誌事件涉及到天主教的總體利益,這是異端的垂死掙紮,旨在動搖歐洲的宗教現狀。這場暴雨表麵上似乎隻威脅到哈布斯堡家族,但實質上卻威脅著整個天主教世界!那個強大的聯盟為異端加冕,企圖支持英、德、尼各國的異端勢力和強權,他們互相勾結,足以利用我們的不幸,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舍公共利益外,彆無其他利益。而現在所涉及到的公共利益,似乎由於這一事件而又成為共同利益。但不管怎麼說,提供軍事援助或直接參戰,對現在的法國而言絕不是最佳選擇;相比之下,派遣一個特命代表團去展開外交斡旋則有效得多,儘可能將戰爭控製在波西米亞境內。”真是屁股決定腦袋,如果他當上法蘭西丞相,肯定會是另外一種看法了。儘管如此,董南還是微微的點了下頭,指著手邊的那疊信件,嗬嗬笑道:“您跟約瑟夫神父的看法不謀而合,就不知道國王陛下能不能采納這一更妥當的建議了。”約瑟夫神父是法國教會的領軍人物,其知名度和影響力要比黎賽留這位呂鬆主教大得多。他所領導的嘉布遣會是天主教方濟各會的一個宗派,許多教規同方濟各會最初製定的教規極為相近。他們嚴格遵守清貧二字,無論公開還是暗中都沒有任何財產。他們僅靠乞討來滿足其需要,修道院儲備的糧食隻夠食用幾天。他們不使用錢幣,極少更換灰袍,幾乎總是衣衫襤褸。他們在修道院外布道、拯救靈魂,幫助窮人,沒有片刻休息時間。他們對事業無限忠誠,抬擔架、刨棺材坑,護理病人,沒有他們不乾的事。在饑荒時,他們也能隨意的弄口湯喝,並且能無與倫比的製作藥物,用來醫治人體和靈魂。總而言之,善良的嘉布遣會士形象,業已取代十六世紀那些放蕩教士的形象。最受民眾愛戴,並得到了王室的親睞。“您認識約瑟夫神父?”黎賽留大吃一驚,怎麼也不敢相信董南會說出這個名字,要知道他還在擔任呂鬆主教時,就不止一次的邀請嘉布遣會去教區布道,但卻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沒有如願。儘管如此,他和約瑟夫神父仍然具有著良好的私人關係,甚至連為瑪麗王太後效勞都是約瑟夫神父推薦的。“久聞大名,但從未見過,”董南頓了頓,繼續說道:“不過我認識費德南皇帝陛下的懺悔師阿蒂米斯神父,並打過多次交道。”阿蒂米斯神父是約瑟夫在神學院的老師,黎賽留這才反應了過來,連連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啊!公爵大人,我想約瑟夫神父會歡迎您的,據我所知,直到今天他對阿蒂米斯神父仍保持著極大的敬意。”“我一定會去拜訪的。”這樣的人物不但要拜訪,而且還得想方設法把嘉布遣會引進到薩累去,給一家獨大的耶穌會攙點沙子。除此之外,新教會各派彆也要照此辦理。隻有讓所有勢力相互製衡,才能將薩累牢牢的抓在手裡。這時候,黎賽留突然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問道:“公爵大人,您對奧地利戰局是怎麼看的?”真是一個不肯吃虧的主兒,繞來繞去又繞到了自己身上,董南下意識的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地笑道:“確切地說,我沒有任何看法,畢竟這是歐洲的內部事務。”…,“可是你們已經參戰了。”“的確參戰了,但那是傭兵,並不代表薩累的態度。”“那法國呢?您是不是打算站在王太後這邊?”這是黎賽留最擔心的問題,一旦大西洋公約組織站到瑪麗王太後那邊,必然會打破現在這脆弱的和平,甚至會引發一場母子爭權的內戰。看著他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董南輕歎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道:“主教大人,要介入我們早就介入了,根本用不著得到今天。既然您問到這個問題,我不妨坦誠相告,使團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建立外交關係和處理美第奇銀行的債權。至於王太後陛下有什麼其他想法,那則是另外一回事。我並沒有得到這方麵的授權,自然也不會作出超出我權限之外的決定。”薩累海盜入股美第奇銀行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甚至還因此而引起了馬德裡政府的強烈不滿。而美第奇銀行得到薩累海盜的巨額投資後,不但一下子起死回生,甚至還像阿姆斯特丹銀行一樣,開展起了真幣存取的業務。既然把重心都放在銀行業上,那應該不會輕易跟路易十三為敵了。畢竟隨著銀行業務的不斷拓展,大西洋公約組織不管跟哪個天主教國家作戰,都會像尼德蘭那個怪胎一樣,陷入跟自己資本作戰的困境。想到這些,黎賽留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還沒等他開口說話,董南便繼續說道:“此外,您也太看得起我們了。事實上就算想介入也沒有那樣的實力,更何況我們的敵人已經夠多了,現在所需要的隻是朋友。”“連西班牙人都打敗了,貴方的實力毋庸置疑。”“得了,主教大人,您顯然還沒把我當朋友,”董南搖了搖頭,異常嚴肅地說道:“西班牙豈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真要是這樣,那伊比利亞半島早就成法蘭西的領地了。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包括我和我的朋友根本活不到今天。”這是肺腑之言,黎賽留能深切的感受到,但想了想之後,還是微笑著說道:“可是你們的確贏得了一場戰爭,而且還有餘力往奧地利派遣來一萬多傭兵。”正如董南所說的那樣,大西洋公約組織最缺的就是朋友。縱觀所有歐洲大國,唯一跟大西洋公約組織沒實質性利益衝突的就是法國。而麵對著眼前這位未來的法國丞相,董南顯然不會錯過與之結交的機會。見黎賽留居然提出這麼樣一個觀點,董南乾脆直言不諱地說道:“真正使西班牙付出重傷代價的是其經濟政策,甚至在我看來,西班牙人從來就沒有過經濟政策可言。李班多海戰時期的同盟軍聯合艦隊,每年就要花掉四百萬杜卡特的軍費,但那個時候大艦隊還有威尼斯和教皇國出錢供養;而西班牙自己的無敵艦隊光是建立就花掉兩千萬杜卡特的巨款,而每年的維持費大約是一千萬杜卡特。除了耗資甚巨的海軍之外,西班牙花在尼德蘭戰爭中的戰費更加驚人。再加上岌岌可危的德意誌蘭和尼德蘭局勢,費德南根本無力對薩累進行一場真正的遠征。如果非得說是勝利的話,那也隻能算僥幸。”“那法國呢?公爵大人,在您看來,法國又處於什麼樣的一種狀態?”這個問題很敏感,一不小心就會泄露天機,但什麼都不說又不行。見黎賽留一臉期待的緊盯著自己,董南沉思了片刻,侃侃而談道:“法國有發達的產業和龐大的人口,在脫離上個世紀的愚昧和封閉之後,工商業方麵都有著長足進步,就理論上它應比西班牙、英國乃至威尼斯要更為富足。…,但我看到的卻並非如此,因困於宗教問題與頻繁的內戰,大量社會菁英和中產階級在聖巴多羅繆大屠殺與胡格諾宗教戰爭中死傷或外遷;即使在混亂後有了新的統一君王,但由於國王的任性和濫用,又沒有一套有效製衡君主的機製可以阻止這些揮霍,以致於大量的財富和國力,無法長期集中在一個項目上取得大陸或海洋的優勢。”旁觀者清啊!黎賽留重重的點了下頭,不無感慨地歎道:“真是一針見血呀!公爵大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絕不會相信您兩年前還是一個海盜。”海盜這兩個詞是極為敏感的,至少對眼前這支龐大的外交使團而言。但董南並沒有生氣,反而十分欣慰。畢竟黎賽留能說出這兩個字,就意味著把自己當成了朋友。這讓他有些飄飄然,油然而生起一種煮酒論英雄的感覺,乾咳了兩聲後接著說道:“英國的情況隻比西班牙和貴國稍好,儘管英國政府擁有較為健全的財政和議會監督,但詹姆斯國王的奢侈和外交政策,卻不是年收入隻有七十萬英鎊的國家所擔負得起的;而伊利莎白女王的統治雖然戰戰競競且總是猶豫不決,但她卻能巧妙運用外交手段令英國置身事外,很不可思議地在這亂世之中節約下大筆盈餘給他。但與他們那輝煌的海盜紀錄比起來,在北美的殖民事業卻遭遇到慘烈的失敗,好幾次移植過去的開拓團在過冬時全滅,而他們的貿易商業也還沒成熟到足以支撐起海洋事業的地步。”黎賽留的興致顯然被提了上來,董南剛剛說完便接過話茬,深以為然地說道:“雖然伊利莎白一般被認為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事實上的她是一位遇事猶豫,慎重再三,且往往拒絕輕啟戰端的謹慎君主。但也正因為這種多疑而勤儉的態度,使英國擁有歐洲各國中,少數能夠積存下些許資本而沒有負債的健康財政狀況。”談興正濃,董南禁不住找來一張大比例尺地圖,指著上麵的其它幾個國家問道:“主教大人,我對歐洲的了解僅限於地中海沿岸的幾個天主教國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聽您對其他幾個新教國家的看法。”“當然沒問題。”黎賽留似乎也不想錯過這個交朋友的機會,指著地圖上的瑞典,如數家珍地介紹道:“儘管瑞典是名副其實的北歐霸主,但它的財政狀況卻是一無所有。王室歲入大概隻有法國的五十分之一,不過因為他們有著很強勢的銀行和穩定的貨幣克朗,因此在短期內能籌措到的資金是奧地利級的,而戰爭的勝利也往往能讓瑞典政府以發包貿易特權方式抵債。事實上發展最迅速的勢力,還是奧蘭治家統率下從西班牙獨立出去的尼德蘭聯省。他們與威尼斯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建立在抽乾海水的鹽化低地之上,氣候潮濕寒冷不適人居,居民被迫出海以漁商為生,種種天然條件都注定尼德蘭人必然走上海商的道路……”黎賽留對國際形勢的把握令人驚歎,一個完整的歐洲在他的介紹下,展現著董南的腦海裡。而他對海上貿易的興趣更是非常強烈,言談間多次提到法國也應該擁有一支與實際地位相稱的海軍,並像葡萄牙、西班牙和尼德蘭一樣展開海外殖民。“除了西班牙自身的困境之外,大量且有效的運用奴隸,也是貴組織之所以能贏得戰爭的重要因素。”跟剛才一樣,說到最後又繞到了薩累,黎賽留倍感無奈地苦笑道:“恕我直言,薩累就是一個由海上冒險者、奴隸和貧民建立起來的政權。所以儘可能維護奴隸和貧民的利益,成了確保內部穩定的關鍵。也正因為如此,貴組織才得以組建起一支超乎常規的陸軍和海軍。儘管這樣的成功對我們而言,具有著極大的借鑒意義,但在法國卻是行不通的,甚至在歐洲任何一個國家都行不通。畢竟我們有王室、教會和貴族,並且他們所擁有的特權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