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門房開門,聽到是唐師師來了,怔了一下,才往裡傳信:“老爺,夫人,大喜事,大小姐回來了。”唐師師坐在車中,聽到門房的話,自嘲地笑了笑。她不在家這些年,蘇氏都堂而皇之稱夫人了,連“二夫人”都不願意屈就。可見蘇氏這幾年如何囂張。“夫人”是朝廷給誥命夫人的尊稱,按理是不能隨便叫的。但是這些年奢靡享樂之風興起,全民追捧金銀,連官宦皇室也公然放債開店。世人重利,禮教便會沒落,稱謂、衣著等限製,慢慢也沒那麼嚴格了。唐家便是其中代表。家裡有錢,安態1便十3”什麼風光就叫什麼,連蘇氏一個妾室,都敢自稱“夫人”。門房進去稟報後,沒一會有人出來拆門檻,引著唐師師的馬車停在二門。唐師師下車後環視四周,果然,處處充斥著一種財大氣粗的囂張感,唐明喆就差把“有錢”這兩個字塗在牆上。丫鬟引著唐師師走向正廳,才剛走近,唐師師就聽到屋內傳來唐燕燕誇張的笑聲。丫鬟給唐師師掀起門簾,唐師師邁入門檻,看到屋裡金玉滿堂,富麗堂皇。唐明喆和蘇氏坐在雕花黃花梨太師椅上,齊景勝坐在客座第一位,唐燕燕親昵地依在齊景勝身邊,看那架勢,恨不得繞在齊景勝胳膊上。他們看到唐師師進來,好幾人忍不住站起身。齊景勝目光怔然,蘇氏暗自打量,而唐燕燕十分做作,她捂住嘴巴,故意高聲問:“大姐姐,你怎麼才來?”唐師師飛快地掃了一圈,沒有看到林婉兮的身影,臉上表情瞬間就冷了。她心情不好,口吻也說不上友善,道:“我出門的地方離這裡比較遠,路上堵。”唐燕燕長長“哦”了一聲,善意地替唐師師圓場:“姐姐剛來京城,一定還沒找到好地段,住的很遠吧。這又沒什麼關係,姐姐你不用不好意思。京城的地價實在太貴了,寸土寸金,要是隻是貴還沒什麼,關鍵有些地方,有錢都買不到。”唐師師笑笑,讚同道:“沒錯,我也是這樣覺得的。”唐燕燕更開心了,上前挽著唐師師的手,抱怨道︰“住在京城真麻煩。幸好齊哥哥考中了舉人,公公婆婆找人托關係,在國子監附近買了屋宅。國子監裡麵全是有權人家的子孫,附近的屋舍特彆緊張,我找了好久,才給爹娘找到這處宅子呢。”唐師師笑了笑,友情地糾正她:“如果你指的是蘇氏,你應該叫她小娘。”唐師師這話一出,屋內都安靜了。最後,唐明喆咳了一聲,威風八麵道:“行了,都坐吧。過一會就開飯了,錢致家的,你去請大夫人過來用飯。”錢致家的媳婦應了一聲,轉身往屋外去了。唐師師聽到唐明喆去請林婉兮,心頭的火這才暫且壓下。唐師師壓著裙子坐下,唐明喆朝後看了看,隻見跟著―堆丫鬟,沒看到任何男子。唐明喆問:“大姐兒,你的夫婿呢?”唐師師隨口回道:“他今日在朝中有事,來不了了。”唐明喆應了一聲,語氣中的失望十分明顯。唐燕燕昨天就把唐師師的事傳回家裡了,女眷們都惋惜大小姐那麼好的品貌,卻沒挑到好人家,唐明喆卻覺得未嘗不好。嫁給少年人,無論從商還是從政,少說都要奮鬥二三十年,等大權在握的時候,唐師師也老了。但如果一開始就嫁給大權在握的男人,立馬省了中間的等待時間,而且老夫少妻更容易偏寵,唐師師想要什麼,撒撒嬌,不就成了?這可比少年郎的回報率高多了。唐明喆一反常態,十分期待唐師師回娘家。他今日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唐師師過來,卻遺憾地發現隻有她一個人。更遺憾的是,唐師師的夫婿,看起來混的並沒有唐明喆想象中好。唐師師的馬車很簡樸,從家裡到北門橋需要這麼久,可見住處也很偏遠。雖然唐師師服飾華麗,奴仆眾多,但是衣服能花幾個錢,而且唐燕燕昨天說了,這些衣服是她出錢買的。唐明喆越打量越失望,下意識地,他連唐師師身後的奴仆也輕視了。雇下人能花幾個錢,唐家十兩銀子就能買一個丫頭。一個人的馬車,衣服,行頭,才是真正反映實力的。他們剛剛坐好,外麵傳來丫鬟的問安聲,唐師師聽到聲音,蹭的站起身:“娘!”幾乎同時,門簾被人從外麵掀開。林婉兮看到果真是唐師師,眼淚瞬間撲簌落下:“師師。”唐師師看到林婉兮的時候眼眶一酸,差點也落下淚來。六年了,她不敢想也不敢問,憋著一口氣往前走,就怕自己稍微鬆懈,就再也見不到林婉兮了。林婉兮比她進宮的時候更瘦,眉目鬱鬱,好在除了氣色不好,並沒有其他毛病。林婉兮抱住唐師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地喚唐師師的名字。丫鬟們認出來這是王妃的生母,上前扶住林婉兮,小心地侍奉林婉兮坐下:“夫人,哭太多了傷身。您先坐下,有什麼話慢慢說。”林婉兮和唐師師母女相認,齊景勝看著,眼中露出落寞之色。蘇氏察覺到齊景勝的不對勁,眼神眯了眯,溫柔笑道:“大夫人,大小姐難得回來,勿要因為哭耽誤了時間。大小姐出門一趟不容易,我們這麼多年不見了,多說說話,不要做悲戚哭喪之態。”林婉兮聽到,生怕唐師師被她影響了心情,趕緊止住淚水。唐師師瞧見母親的樣子就心疼,她淡淡瞟了蘇氏一眼,說:“無妨。我和婆婆分開住,平時不用侍奉長輩,想回娘家自己就能做主,用不著請示彆人。”蘇氏笑了:“這倒好。差點忘了,大小姐嫁給了官老爺,和燕燕這種做人媳婦的自然不同。”說起官老爺,林婉兮又想哭了。昨天蘇氏似笑非笑地將街上的事透露給林婉兮,還特意說明,唐師師夫家的兒子和齊景勝―樣大。林婉兮一生就這一個女兒,平時疼惜的比眼珠子都厲害,驟然得知唐師師嫁給了一個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男人,如何能受得了。昨天林婉兮哭了一晚上,今日她暗暗告誡自己,在女兒麵前一定要擺出笑臉來,不能再惹唐師師傷心。可是林婉兮的眼淚不爭氣,蘇氏隻提了一句,她就忍不住了。林婉兮趕緊把淚擦乾,對唐師師笑道:“沒事,嫁人了好。姑爺有職位在身,凡事不用你親自動手,還不用伺候婆婆,這是多好的日子。”唐師師想了想,沒印象趙承鈞有什麼官職,於是如實說道:“他現在還沒有官職呢,說不上官老爺。”唐家的人一起感歎。唐明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姑爺未曾授官,那家中叔伯父兄,總是有職位在身的吧?”唐師師仔細回想,趙承鈞的父親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好像都沒有官職。她回道:“他父兄都無官,叔伯好像有,但是都在外地,而且許多年不來往了。”這是實話,藩王無詔不得回京,而且不允許私下來往。兩個手握重兵的藩王相互勾結,想乾什麼,造反嗎?王府的丫鬟們一起露出奇怪的表情。王妃的話聽起來沒錯,可是仔細想想,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唐明喆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他本來指望這是個年過不惑但手裡有權的官老爺,可惜,聽起來像是個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老酸儒。唐明喆失望,指望與對方家境豐厚,他問:“姑爺為何不來?”“我也不清楚。”唐師師靜靜看著對麵這個男人,直到現在,他都在掂量她的價值。唐師師突然意興闌珊,淡淡說:“我一向不過問外麵的事情。他去見什麼人,會什麼客,我都―概不知。”蘇氏聞言,問道:“那這樣說來,大小姐管的是內宅的事了”唐師師搖頭,坦然而疑惑地看著他們:“為什麼要自己管?明明有管事婆子啊。”“那姑爺家裡有什麼產業?”“大概有塊地吧。”唐師師十分誠實地抖露趙承鈞的家底。趙承鈞確實有塊地,也不算大,僅僅一個省那麼多。唐明喆表情糾結,問:“商鋪呢?”唐師師露出猶豫的表情,唐明喆便明白,多半是沒有了。唐明喆深深歎了口氣,沒官職,沒家財,沒前程,年齡還大,真是一無是處,和齊景勝完全不能比。林婉兮聽著都快哭出來了,她怕惹唐師師傷心,一直忍著。蘇氏看到林婉兮的表情,嘴角爬上一絲笑意,她像一個熱心的姨娘一般,關切地安慰道:“姑爺仕途平平沒什麼,隻要子孫出息,一樣能興旺起來。我聽燕燕說,昨天遇到你們的時候,你的長子也在。二姑爺說你們家大公子豐神俊逸,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讀書的料。不知道大公子考了哪一場,和二姑爺是不是同年?”“他呀。”唐師師想都不想,隨意回道,“他這些年幫著他的父親做事,沒聽說過他下場科考。估計,不考了吧。”蘇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這簡直是意外之喜,唐師師的夫家從家族,到資產,再到前途、子孫,全部不如齊家。唐師師入宮時矯情成那樣,蘇氏還暗暗擔憂過,他們會不會得罪了一個未來的寵妃娘娘。結果最後,唐師師卻嫁了一個全方位不如齊景勝的人。這種事怎麼說呢,真是大快人心啊。唐燕燕噗嗤一笑,隨後才裝模作樣地捂住嘴。齊景勝有些尷尬,也有些憐惜,寬慰唐師師道:“無妨,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未必唯有科舉一條路。”“我知道。”唐師師對著齊景勝淺淺一笑,“謝齊世兄。”齊景勝曾經最喜歡看唐師師笑,在他漫長的讀書生涯中,她的笑成了他用功的唯一動力。隻要他考中了功名,唐家就會把她嫁給自己。齊景勝為此不斷用功,不斷刺激自己頭懸梁錐刺骨。他開始考中了童生,想著等一等,等成秀才後再舉辦婚禮。後麵考中了秀才,他又覺得以舉人身份娶她,她會更高興。在齊景勝為了舉人努力時,他等來的卻不是兩人的婚訊,而是唐師師入宮的消息。他終於成了舉人,卻也永遠失去了她。現在唐師師同樣坐在對麵對他笑,齊景勝卻失去了靠近的勇氣。他另娶她人,她也嫁為人婦,總角婚約終成空。世事何其悲哀。齊景勝目錄哀戚,唐燕燕發現了,十分不快。自從唐師師進門,齊景勝就像丟了魂一眼,唐師師都嫁人多久了,齊景勝竟然還是忘不掉。唐燕燕生氣,故意笑著對唐師師說:“沒關係,人老才好啊,年紀大了會疼人。”唐師師停下來,似乎想了想,低頭輕輕一笑:“這倒沒錯。”唐燕燕看著唐師師的笑,直覺告訴她不對勁。一個嫁給不喜歡的老男人的女子,會露出這種笑容嗎?唐燕燕覺得哪裡不對,追問道:“姐姐,你當初明明進了宮,為什麼會嫁到宮廷外麵?你和大姐夫到底是怎麼成的?”唐師師正要說話,門外忽然傳來呼天搶地的聲音。一個管家手腳並用地跑過來,哭喪著臉道:“老爺,大事不好了,府外被北鎮撫司的人圍住了。對方還問我們,這裡是不是臨清唐家。”“什麼?”唐明喆蹭的站起來,慌得手腳冰冷,“錦衣衛!怎麼會招惹到他們?”管家同樣兩股戰戰:“不知道啊。老爺,您前段時間盤商鋪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惹到了大人物?錦衣衛我們可得罪不起啊。”“我倒是想。”唐明喆慌得在地上團團轉,口中念念有詞,“我要是能接觸到那些大人物,巴結都來不及呢,怎麼可能得罪?到底是哪一家,竟然攀上了錦衣衛的高枝?”唐師師聽到北鎮撫司的時候,就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等她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另一個管家也手腳並用地跑過來,惶然道:“老爺,那些錦衣衛特彆客氣,他們說剛才隻是個誤會,他們替靖王爺尋人,並非要為難唐家。”“靖王?”唐明喆皺眉,“這是哪個王爺?似乎從沒聽過。”果然,唐師師歎了口氣,說:“父親確實沒聽過,因為靖王一直在封地,昨日才抵京。”唐明喆懷疑地挑起眉,問:“你怎麼知道?”說話間,外麵的門被人推開。唐師師應聲回頭,看到趙承鈞沉著臉出現在門外。金陵的陽光冰冷而蒼白,趙承鈞站在門口,高大英武,麵色冷峻,如同披了一層金光。他瞧見唐師師,明顯鬆了口氣,徑直朝唐師師走來:“你果然在這裡。說好了在宮門口等我,怎麼自己走了?”唐師師站起身,無所謂地說道:“我回娘家,又不是去什麼危險的地方,哪用得著你。”趙承鈞真是被氣的不輕,他就不應該對唐師師抱有期望,這才第二天,就給他搞出這麼大一個“驚喜”。趙承鈞接到消息說唐師師自己走了,出來後問人,竟然沒人知道唐師師去了哪裡。趙承鈞險些被嚇死。北鎮撫司的指揮金事跟在後麵,笑道:“靖王,如今王妃已經找到,我們兄弟就先撤了。”趙承鈞忍住氣,暗暗瞪了唐師師一眼,轉身去和指揮金事寒暄:“多謝。改日本王親自做東,請諸位喝酒。”“靖王殿下的酒,下官一定到。”指揮金事抱了抱拳,眼睛掃過唐師師,飛快地打量了一眼,笑道:“下官參見王妃。下官另有要務在身,今日就不奉陪了,先行告退。”唐師師淡淡點頭,笑了笑算作回應。趙承鈞送指揮金事出門,這群錦衣衛來得快,去得也快,像陣風一樣,唐明喆還沒反應過來,錦衣衛就已經走了。唐明喆努力消化聽到的東西,剛才那番對話雖然字數少,可是蘊含的信息量非常可怕。錦衣衛圍住了他們家門,就為了幫一個王爺找王妃?而且,那位靖王爺直接衝著唐師師而來,彆人叫唐師師王妃,唐師師還應了。唐明喆愕然良久,最後,蘇氏試探地問道:“王妃是'“我啊。”唐師師坐回原位,不在意地撩了撩袖子,說,“坐吧,都站著乾什麼。”唐家眾人震驚,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唯有唐明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這時候趙承鈞從外麵回來了,他看到唐明喆臉色不太好的樣子,心想這畢竟是唐師師的父親,他的嶽父,為了夫妻生活和諧,他最好還是對嶽父恭敬些。於是趙承鈞拿出自己最和善的姿態,麵帶微笑,對著唐明喆微微拱手:“嶽父。”唐明喆兩眼一翻,徹底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