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兵華陰?
華陰已到了潼關之前,再退一步便是退出潼關離開關中地界了。
這便實在不是個正常的舉動。
劉虞也連忙問道:“這是為何?”
可他剛問出了這個問題就陡然意識到,喬琰的這個舉動還真不是隨意為之。
兵退華陰,將長安城中的收尾交回到劉虞的手裡,無疑是對他的尊重,也已稱得上是她這位當事人,甚至是受害者,對於這大漢皇權的讓步!
皇甫嵩的回答也證明了劉虞的判斷:“她說,此番長安宮城之變,無論是陛下的兒L子和那位宗正司內官長都參與其中,她若還留在長安城中,難保不會對此二人搶先一步依法懲處,到時候對陛下不好交代。若是她身在長安,由陛下下令,也難免被人以為,其中有威逼淩迫的結果,故而……”
故而她先退出長安,由陛下來做出這個最後的裁決。
劉虞此前並不知道,劉備居然也在此事中有所牽扯,現在忽然聞聽內官長三字,又覺自己才平順了不少的氣息在此刻梗塞了起來。
怎麼連他都在此事上摻和了一筆!
徐州百姓的求情讓他在被押解到長安後得到了一條生路,但此刻這等動兵於內宮的舉動,卻顯然是重新將他推回到了死亡的處境中。
他糊塗啊!
也難怪喬琰要將這兩人的處置都交給他來辦。
劉揚乃是皇子,若是處罰得重了,甚至直接按照謀逆的罪名將他給論罪誅殺,難保真應了那一句逾製僭越,若是處罰得輕了,反而有傷大漢尊嚴,還不如由劉虞自己來做出這個大義滅親或者包庇兒L子的抉擇。
劉備乃是大漢宗室,還是曾經被喬琰心中不忍而放過的大漢宗室,所以她懲罰得重也不是、輕也不是,確實不如換一個人來做出判決。
就算真要將其殺了以儆效尤,也是一條從天子尊口中發出的詔令,而非是她在怒火中做出的擅殺舉動。
有據實以告的天子文書,徐州北部的百姓就算還對劉備有何種懷念,希望他能在長安安穩地過下去,在這樣鐵一般的事實麵前,也沒有任何一點可以為其辯駁求情的餘地。
可就算是交給劉虞來處置,他心中也很難不生出幾分猶豫來。
劉揚到底是他的兒L子,他此前試圖讓這孩子莫要和喬琰為敵,所為的也不過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劉備也到底是個能臣,在方今這等還未曾統一的局麵中,這樣的能人乾吏若能擔任一方要員,勢必能福澤一方百姓。
劉虞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額角,試圖讓自己還有些昏沉的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又已聽到皇甫嵩開口說道:“此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向陛下告知,王允、鮮於銀和淳於嘉這三人,都已因或是協助於皇子揚掌控內宮,或是因領兵前來意圖進犯長安,被大司馬和其部從直接誅殺處死,餘黨也都已被關押在監牢之中。”
“王子師此人雖位列三公,但他明知皇子揚此舉不妥卻從未對
其行約束規勸之事,反為之牽線搭橋,促成了這出動亂,在已落入下風後,還將其埋藏在宮門之上的火藥給點燃了,引得內宮宮門垮塌,民眾側目,雖百死也不足惜!”
劉虞沉默了良久,臉上變幻的神色才被定格在了一種近乎失神的茫然,輕聲開口道:“我知道了。”
早前在張仲景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已從對方口中獲知了他是如何被征調來此地的。
聽他說到在進入宮門前見到了王允,劉虞就已猜出了王允對劉揚的助力。
可猜到是一回事,從皇甫嵩的口中以這等何其直白的方式聽到王允的所作所為,那就是另一回事!
憑借劉揚的本事不能做到攥取長安內宮權柄在手,有王允相助卻可以,這無疑是在正麵回應了劉虞此前對於劉揚何以有如此膽量的疑惑。
但劉虞怎麼也沒想到,王允居然還敢做出這等用火藥來轟炸宮門的舉動!
他此刻的木訥神情絕非是對這樣一個意外消息並不在意,而是他心知自己此刻的身體已經絕承受不起過於激烈的情緒波動。
可他心中在這一瞬感到的震撼,絲毫不亞於親眼見到這一幕的那些圍觀群眾。
原來他在先前還被禁錮在宮殿之中的時候所聽到的那一聲驚天動地聲響,並不是他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出現的錯覺,而是真實發生的情況。
即便沒能親眼看到那一幕,憑借著早先喬琰對他做出的火藥威力演示,劉虞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幕場景!
王允!
這就是一個三公位置上的人該當做出的舉動嗎?
要不是皇甫嵩已經說了,此時的王允根本已經不在人間,就算是劉虞想要問責都找不到人,他非要將王允先叫到麵前來問問,到底是何種緣由才讓他做出了這等抉擇。
他劉虞是病了,卻不是已經死了!
“陛下,您切莫再這般動氣了。”張仲景的聲音從旁說出,打斷了劉虞分散出去的思緒。
劉虞這才發覺,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以手攥住了床沿,甚至用力到了讓自己的指關節發白的地步。
他一麵說著不能讓自己再有太多情緒上的波瀾,一麵也實在難以在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後還能沉靜下心神。
他此刻更明白了為何喬琰要選擇退避於華陰。
這絕不是她想要通過自己的讓步,讓劉虞出於愧疚的心態和輿論的施壓,不得不對劉揚和劉備等人做出重罰,而分明是在這出突如其來的驚變麵前,饒是喬琰這二十出頭的年紀裡已經經曆了遠比大多數人要多的事情,也很難不在這等荒唐的刺殺麵前感到一種為朝廷所背叛的悲憤。
若無喬琰領兵自涼州殺入長安,光靠著王允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隻怕無法討得到任何一點好處,甚至極有可能會斷送了性命,也自然不可能在劉虞入主長安之後成功保全了這個三公的位置。
若無喬琰派遣張遼出兵幽州,對著公孫瓚的行動做出了攔截,劉揚早已隨同劉虞一道成
為了公孫瓚的階下囚,甚至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若無喬琰為了更有效率地開采煤礦鐵礦,火藥這等奇妙之物根本不可能應運而生,也不可能成為用來對抗鄴城朝廷的一項有利武器。
可劉揚和王允結盟,朝著喬琰做出了威脅到生命的刺殺行動,那應當用在袁紹頭上的火藥也以一種無法解釋的方式出現在了王允的手中,用來對喬琰做出進攻,簡直是恩將仇報!
她將火藥的存在於去歲的長安請罪中透露在人前,本是為了讓朝野上下都能多一份對敵的信心,可不是為了讓人能將此物充當自己的利器!
劉虞的眸光微沉。
在此刻,隻要他還是個有些良心和感恩之心的人,他就不應當再去計較喬琰確實有一步步掠奪權柄、將天子架空的行動,也不應當去想著,劉揚到底是他的兒L子,是否還能因為他有可能受到了挑唆才做出了這等舉動,為其謀求到一個從寬處理的待遇,唯獨能做的,隻有秉公處理。
否則這漢室最後的一點臉麵也要不複存在了。
他慢慢地將有些僵硬的指節給收攏在了手心,朝著皇甫嵩問道:“現下長安城中如何了?”
見皇甫嵩有意無意地往張仲景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在遲疑於是否要將實情告知於他,以防讓他的病症繼續加重,劉虞便又補充了一句,“不必顧忌,儘管一說就是。”
皇甫嵩回道:“長安民眾並不知曉宮牆之內的情形,此前還當王允和皇子揚的舉動都有出自於您的授意,對您頗有一番怨言。”
長安的民眾怎能沒有怨言呢?
高居天子之位的劉虞隻是對著他們頒發了減免稅收的政令,喬琰卻是一步一步地教導著他們掌握在此等災年中的求生之道,也讓他們的家中財產隨著田地增產、商貿發達、工業起步而逐漸累積,又給他們提供了一條開蒙教化之路。
這其中的孰近孰遠簡直再清楚也不過了。
像是劉虞這樣的天子,或許因其早年間的聲名,在大漢宗室之中並不多見,但當他被安放在至尊位置的時候,他能做的事,換一個人處在他的位置上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像是喬琰這樣的大司馬,在這世間卻絕不可能存在第二個了!
現在天子要對大司馬卸磨殺驢,將三公之一和自己的兒L子都派遣了出來,這如何能不讓民眾為之震怒!
皇甫嵩還是將此事往儘量和緩的方向說的。
倘若他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出的話,那就會是——
長安城中的民眾在被激怒之下砸了劉揚的皇子府和王允等人的官邸,若非喬琰親自出麵勸阻得及時,隻怕他們還能直接圍堵到這宮牆之下。
可是,雖有喬琰明言,劉虞重病在床,乃是由皇子劉揚和司徒王允聯手,在天子並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做出的舉動,等到劉虞休養過後勢必會給出個合理的交代,這些民眾的聲音依然沒有在長安的大街小巷之中消失。
倘若劉虞不能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這暫時被壓
製下去的風暴,將遲早被以一種更加可怕的方式反撲而來。
而在劉虞還未蘇醒過來的時候,這出消息也早不隻是在長安城中傳揚了。
天下九州在手,就算依然是兩麵天子的對立,長安依然是天下更多人心中的帝都,這往來之間的客商數量都是鄴城之中的數倍,這些人裡自然有袁紹這頭的人。
此前他們無法將什麼有用的消息送回鄴城,畢竟也不能成天誇耀長安這邊的繁盛景象,讓鄴城朝廷不痛快,現在他們卻可以將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去。
甚至於,在此刻意圖傳遞消息的並不隻是袁紹的人手,還有真心誠意對喬琰心存擁躉之心的。
他們急迫地想要帶著這個消息回返到家鄉地界上,多喊上些人手一道前來長安。
如此一來,倘若劉虞有意對劉揚做出什麼包庇,甚至為了保全兒L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與大司馬撕破臉皮,他們還能為喬琰保駕護航!
在昨日的長安街頭,有這等想法的絕不在少數。
若非喬琰在從長安宮城中退出來後以最快的速度封鎖了八方隘口,隻怕將消息擴散傳遞出去的將會是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
饒是如此,這種隘口封鎖的方式,其實也最多阻攔住軍隊的行動,卻攔不住那些當真想要通過翻山越嶺之法離開關中地界的人。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因喬琰的態度而暫時按捺住了舉動,可還是有相當一部分已將大司馬遭到行刺的消息向著四方傳遞了出去。
或許不出五日,這長安有變的消息就會被傳到袁紹的耳中。
這對於剛開啟了建安五年新旅程不久的長安朝廷來說,簡直是一出比之旱災還要麻煩的災劫!
劉虞定定地朝著皇甫嵩的臉上看去,從他依然透露著憂心忡忡之色的麵容上,看出了幾分未儘之言。
“何止是怨言呢?”
他們此刻麵對的危機,何止是在內部的政局不穩,官員、皇子內鬥上,更有外部因為這出矛盾而引發的覬覦和窺伺。
就算喬琰不做出這等退兵到華陰地界上、讓彼此都有一個冷靜餘地的舉動,他都必須在此時做出一個足夠客觀公正的判決。
劉虞的眼中閃過了一縷傷痛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在此時做出的任何一點猶豫和徇私都有可能引發更為致命的麻煩,還不如以快刀切去腐肉,反而還有換骨重生的機會。
他朝著一旁的近侍揮了揮手,說道:“去取紙筆來,將玉璽也從那個逆子那裡給我取來!”
他要下詔!
無論隨後的危機如何,他們又要做出何種安排,他都不能猶豫於對劉揚的處置,也唯有如此才能將關中地界上的民心暫時穩定下來。
倘若他這個做天子的先對自己那個犯下大錯的兒L子做出了一番包庇的舉動,他還有何種資格能讓大漢子民相信,在他的治下,他們所遭到的冤屈待遇是能夠得到聲張的?
那近侍實在是極少從劉虞的眼中看到這等斬釘截鐵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這位陛下在他們這些隨侍左右的人心中也都隻剩下了一個老好人的模糊形象,而非是個威嚴的天子。
但在此刻,他雖還拖著一身病體,卻還是展露出了一番崢嶸鋒銳的姿態,終於讓人記起,他在昔日幽州強敵環伺的情況下,並不是隻有仁慈這一種品質的。
劉虞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見侍從已將紙筆準備妥當,想到這改良的紙張也是出自喬琰的手筆,連帶著印刷術一道,正在給這天下帶來一種令人心神沸騰的變革,他原本還有兩三分的猶豫,也在此刻徹底拋到了腦後。
“寫!皇子劉揚,生長驕溢,自恣色樂,不聞典籍,不因良教,雖有皇子之名,無有上人之實,權柄在握,不思報國,反有禽獸為惡之舉,意圖謀奪神器,坑害忠良,雖死不得減免其惡,於七日之後處以死刑。”
“陛下!”
那侍從在落筆到前幾句的時候便已驚覺其中的言辭激烈,審判之意溢於行間,但他本以為,劉揚到底是劉虞的親生兒L子,也沒有當真給喬琰造成了何種傷害,若隻是處以五刑之中的“流”刑其實也說得過去,卻萬萬沒想到,劉虞根本沒有給劉揚以改過餘地,直接給出了死刑的判決。
“按我說的寫!”劉虞的喉頭有一瞬的哽咽,可他此前的數年間能因為大漢的前途和為人的恩義反複糾結,在道德上的水準毋庸置疑。
倘若劉揚不是他的兒L子,他所犯下的罪孽必定要以死刑論處,既然如此,這條由他親手下達的指令中也該當有這樣的結果。
絕不能因為那父子關係而做出不合時宜的罪責削減。
“宗正內官長劉備,雖有保境安民之心,卻有從賊為患之舉。律法從嚴,宗室亦然,同於七日後以死刑論處!”
“右扶風士孫瑞,妄自調兵,擾亂政令……以死刑論處!”
“……”
這一條條決絕的處置之策從劉虞的口中說出,除卻在用詞上還有少許的斟酌,在結果上沒有任何一點猶豫,直到那最後一個“處以死刑”的說辭從他的口中說出,他的語氣才有一瞬的和緩。
但這稍稍少了幾分凜冽之意的話,卻並不是要改變此前做出的懲處措施,而隻是接著說道:“換一頁紙。”
“寫一封罪己詔吧。”
數年間的天災地動,都因為喬琰所說的天象與人事無關,沒讓劉虞寫下任何一封怪責於己的詔書,以至於當他突然以這等和緩卻也沉重的語氣說出要寫一封罪己詔的時候,連一旁的皇甫嵩都愕然問道:“陛下這是何故?”
劉虞願意不顧念劉揚與他之間的父子之情,也要將他誅殺,給喬琰一個交代,在皇甫嵩看來,已是他這位天子所能給出的最好答案了,實在沒有必要再拿出個罪己詔來,讓對麵的鄴城朝廷對著他們有何談資。
可皇甫嵩的話音剛落,他便聽到劉虞問道:“義真,倘若以一個足夠公正的態度來評判,你覺得以我此刻的條件,還適合於當這個天子嗎?”
方才那字句鏗鏘的話好像是將他
僅存不多的精力又給消耗了大半,
以至於此刻他的麵色已是一種愈發慘淡的死氣。
若不是劉虞抬手示意張仲景不必上前來,
這位神醫大概都想直接將他按著做出施針用藥的舉動了。
光是這身體上的病灶就已讓劉虞的這句問題,顯得並非是信口而談。
他適合繼續做這個天子嗎?
忽略掉劉揚乾出的蠢事,劉虞本人的名望是沒有問題的,自建安元年他與喬琰配合到如今,就算是讓鄴城中人做出評判都得說,這實是一出君臣相得。
可在國家太平、風調雨順之時,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可以是個病秧子,在眼下這等世道離亂之年卻絕不能!
哪怕是個年少卻康健的帝王,都要比此刻的劉虞合適太多。
更何況,他在方才已對著自己僅剩的兒L子劉揚做出了這樣一個處死的判決,也就意味著,他在病弱之軀的同時還是個絕嗣的帝王!
倘若他在猝不及防間過世,長安城中頃刻間便會陷入更大的動亂之中。
還不如讓他先一步將天子之位拱手交托給旁人。
在皇甫嵩看來,此舉倒也未嘗不可行。
大漢宗室子弟能以成千上萬論處,其中倒也不乏有真本事之人,但他還-->>